如此京华

如此京华
(清)李修行撰
  上卷
  第一回乔篡窃乱登祈年殿,纲领哀唱《望江南》
  第二回危教读正规弹铗客,刘佥事乱和闺情诗
  第三回郭先生探欢场奇境,刘老爷演嫖界新规
  第四回春草玉关钟传名唱,名花绮席电达悲音
  第五回帘掩虾须曲廊小语,茗焙雀舌书舍怡宾
  第六回万里梯航人来南国,一帧织锦名遍京华
  第七回陌上搴帷客来不速,灯前弄影记到名词
  第八回雨花庵佛前参妙谛,沈青儿江上识奇缘
  第九回不顾而唾嗔莺叱燕,幽然神往屑玉霏珠
  第十回限字画古人翻新令,寻消息孤鹤忆离鸾
  第十一回论优伶奇情发妙语,斗艳曲白首倚红妆
  第十二回李伯纯诗贻沈挹芬,破落户途窘书呆子
  第十三回煊赫头衔龟能人语,殷勤晋接免解客嘲
  第十四回中人十家贵官一掷,掌班推食知事登天
  第十五回珠络云裳盟成信誓,眠香乔醋唱遍新声
  第十六回纨扇佳人弃掷恨,缝穷婆子定情诗
  第十七回灌夫骂人何尝真醉,屠儿善价别寓奇文
  第十八回尊前人是戏中事,眼底文多弦外音
  第十九回妖怪娶妻莫名其妙,怒马歧路突如其来
  第二十回洗兵马将军应诗课,破鸳梦名士作花郎
  第二十一回豚犬才名景升儿子,野鸡口吻苏小乡亲
  第二十二回瞎追欢书呆遭呼斥,恶忏悔名士落狴犴
  第二十三回见歪诗名士作和尚,入垂地群婢战将军
  第二十四回竹帚先锋脂雄粉怒,虬髯丈夫剑拨弩张
  第二十五回假排场新恩到舆隶,祈速死痛哭向天涯
  第二十六回古刹秋风蒲团入定,市楼夜醉灯火催归
  第二十七回香满萧斋酒边戒酒,月明空巷禅外参禅
  第二十八回听梵音故宫开夜祭,辨篡夺秘册落人间
  第二十九回被禁锢离怀通尺素 和秋兴哀唱动江关
  第三十回奖能员咄嗟供内帑,趁盛会奔走觅街车
  第三十一回趁香车良辰拥佳丽,游僻地粪窖话前游
  第三十二回竞优秀礼帽作舞蹈,寄感慨鼓板绕余音
  下卷
  第一回良宵艳曲飞越梦痕,拉纤掇梯诙谐世故
  第二回金榜亲题姓名有价,玉郎艳唱本事成诗
  第三回禁风狂兰闺定清课,探秘密瓜子寓痴情
  第四回揽人才齐东野肆席,护名花杜丁卯解纷
  第五回盛德园作饯春雅集,琼瑶馆逢捧砚云郎
  第六回花锡佳名相思入骨,人来秋院到眼关情
  第七回救佳人忽伸拿云手,问身世偶动惜花心
  第八回狮子狗来醉汉亲吻,红纬帽在妖怪现形
  第九回怒马嘶风流氓变色,轻车踏曲志士换形
  第十回姨娘作遗产公用□,燕尾生以一怒动听
  第十一回杯酒忘形瞿,太傅充说客
  第十二回鸦片烟中妙计,鸨儿口内佳人
  第十三回凤去台空花场大索,雀残人到客邸潜身
  第十四回嫩掌硬皮肤声如败革,老鹰抓小鸡鸨离于罗
  第十五回鸣轺夜发有影娟娟,载艳北归深情款款
  第十六回起民意奸雄成一瞬,结书旨新句释七言

  上卷
  第一回
  乔篡窃乱登祈年殿纲领哀唱《望江南》太平昌明之世,讴歌归颂之元,一阳初泰之月,钟镼奏雅之日。中华民国遍地笙歌,纪念良辰,彻天欢喜。百万方里,没一处不彩丽灯明,四万万人民,没一个不酒酣饭饱,吾大总统称尧述舜,勤政爱民,特发了个与民同乐的大愿,将京师禁地,一律开放。百姓一个个欢天喜地;旌旗鼓乐,把一座周围百里的大都,装点得五光十色,昼暗宵明。那万家爆竹,比庚子年的枪炮还热闹;百尺鳌山,比圆明园的劫火还绚烂。真是御楼大饣甫,九天舞忭之时;仙仗玉京,万里笙歌之会了。
  却说那天坛为游人麇聚之地,说的唱的,跳的走的,各种玩意儿都有,一处处都是万头攒动,彩声不绝。独有两个惫懒汉,一个叫刘哈儿,一个叫马回子。这两个人平日也各有各的事业。那马回子是椎埋巨擘,刘哈儿是胠箧旧家。这日喝得醺醺的,在各处混了一回,觉得这“纪念”两字,半明不白的没甚有趣,便踅上祈年殿来。
  那祈年殿前,玉槛蟠螭,银阶砌蝀,远山拄笏,近树垂绅。
  当日龙鳞映日,凤翚拖云,仙乐御香,百官侍从,正不知何等?皇整肃,想不到今朝竟被这两个惫懒汉嘻皮笑脸躐蹋而登,那殿门平常是锁着的,这日也照例开放。刘哈儿等向殿外走了一遍,便大踏步进殿。见四面空空洞洞的,中间设了个神位。
  神位旁边排列着一个个的木笼,笼都囚着列祖列宗的神牌。一只巨大无比的宝座,座上结了个蛛网,一个蛛儿踞在中间,大有楚重瞳“取而代之”的气概。
  哈儿见四面无人,拾了根枯枝,将蛛网一卷,笑叱道:“你也配蹲在这儿!”那蛛儿各索爬开,哈儿便一跃登座,笑向马回子道:“屈你充个军机大臣罢!”马回子笑道:“呸,你也瞧瞧自己的嘴脸配不配!快滚下来,把这位子给我罢!”刘哈儿道:“你要来觊觎非分么?看我一封丹诏,驱逐你出京去!”
  马回子笑着骂着,将刘哈儿夹颈一拎道:“你要驱我出京,我先逼你退位。”刘哈儿被回子一拎,身子蹲不住,便小鸡般跌了下来,马回子一臀坐定道:“做皇帝不算时髦,我来做个总统给你看。”刘哈儿道:“呸,殿还是殿,宝座还是宝座。
  总统罢,皇帝罢,凭你便了”说没有完,远远有几个人走来,两个便一缕烟走了。
  那走来的人,一个姓危名言,是前门外元通庵侧的一个教读先生,一个是元通庵道士。两人一步步上了崇阶,凭槛眺望了一回。危先生叹口气道:“不图天坛乃有今日!”道士道:“先生这句话是替天坛伤心,还是替天坛快意呢?”危先生道:“伤心不敢,快意何曾。我只觉得凡百见闻,动增感慨罢哩。”
  道士叹道:“清室自无存理。只年来种种,也把吾中华道德名教斫丧太甚了。不要说别件,就是我们隔壁那个当小子的,如今不是簇新的部曹么?”危先生道:“烂羊都尉,牧猪将军。
  叔季仕途,原多如此。我们住在这北京也久了,这一双冷眼正不知看尽了多少升沉;满腹热肠,装遍了多少龌龊。还有什么希奇呢!”说完,不觉一双老泪,止不住汍澜起来。
  两人正黯然相对,忽听得远远的一阵弦索声,接着又是一阵喝彩声。道士强笑道:“把不干己事伤心他什么?横竖你坐定了条冷板凳,我抱住了部《玉皇经》,上不为乱臣,下不为贼子,无功无罪,得过且过。还管那些事做甚?你不听那厢欢声动地,一片太平么?我们也去乐一回,莫被他们占了便宜去。”
  说完,拉了危先生便走,危先生拭泪叹道:“国庆大典,独我来欢场挥涕。那班时髦百姓见了,不说是丧心病狂,也便说是存心诅咒哩。”
  两人下了祈年殿,慢慢向人丛中走来。见一处处人山人海,呼笑杂作。想挤也挤不上去,便出了天坛。出门不上十步,见一个布篷儿。篷外竖着根竹竿,竿上挑着张白纸儿,写着“故都新唱”四个字。再看篷底时,一个苍头皓首的黄冠,捧着只三弦儿,低眉垂目的调着。两人觉得这黄冠倒很有些意思,便走将前去,听着他调了一回,将三弦放下,喝了口茶,便低低的说了四句开词出来。词曰:玉泉山上白云飞,昆明湖边鹁鸪啼。
  惟有年年新燕子,犹向达官梁上栖。
  这四句开词原也忧深思远,不觉把两人听住了。那黄冠歇了半晌,接着便唱起他的正本来道:我一唱,一唱一汍澜。妖火经天流帝座,金人堕泪下铜台,一夕六宫开。
  我再唱,一唱一汍澜。玉栋珠帘宾馆起,软舆细马贵人来,丰采各非凡。
  我三唱,一唱一汍澜。折矢刑牲成信誓,弯弓盘马故徘徊,然到劫余灰。
  我四唱,一唱一汍澜。未嫁天孙工逋负,半妆妃子好丰裁,新样斗眉弯。
  我五唱,一唱一汍澜。塞外狼烟红似血,寰中人骨白于灰,犹自舞琼台。
  我六唱,一唱一汍澜。刘毅绕床豪气尽,分司入座美人回,行乐洵多才。
  我七唱,一唱一汍澜。吮唼计工如虮虱,睚眦怨结误蜂虿,寄语不如归。
  我八唱,一唱一汍澜。刍狗未闻加斧钺,铜驼会见卧蒿莱,不尽为君哀。
  危先生听到这儿,不觉入耳痛心,再忍不住,上前拱手问道:“尊唱含括近事,忧心如焚。不知共编了多少?倘能刊行数千部,唱遍人间,不是件功德么?”那黄冠瞪瞪看了危先生一眼,冷然道:“居士辛苦。天地不毁,拙歌不了。要教我刊行全部,咳!留得这双老眼,看得见千奇万怪,怕这三条弦上挥弹不尽哩。”
  危先生道:“这曲中事实,都是你老人家亲见过来的么?”
  黄冠如没见的一般,向天望了望,道:“风云诡幻,炎凉不定,天心人事,大略可知。雨快来了,居士请便罢!”说完,把竹竿拔了,抱着三弦翩然竟去。危先生发了回怔,才回头向道士叹道:“可知世上伤心人不止吾侪哩。”真是:借他一掬伤心泪,发我三年铸鼎书。



  第二回危教读正规弹铗客
  刘佥事乱和闺情诗
  却说危先生同道士离了天坛,黯然归来。道士自回庵去。
  危先生将到自己门首,一个小丫头直迎上来道:“爷快家去罢,姑老爷同姑奶奶都上京来了。奶奶正急着找爷呢。”危先生听了丫头的话,三脚并两步走到家里。只见院子里堆了几个箱笼,他妹子唤珠姑奶奶的,正立在院子里看着个带来的老妈子搬动呢。一见危先生,带笑带说道:“哥你好自在啊!妹子带了你家妹夫,老远的来探望你俩哥嫂,哥反跑开了。”回头又高声唤道:“你舅子来哩。成日家说亲戚隔远了不得会面,今朝反装着姐儿躲起来哩。”
  那妹夫戚少甫嘻着脸走了过来,郎舅相见,自然有几句寒喧话儿。珠姑奶奶早先进了屋子,嚷道:“嫂子,哥回来哩。”
  里面应道:“姑奶奶你坐着歇一回罢,那行李横竖有他招呼阿桃安置呢。”危先生进了屋子,听得老妻褚(郑)氏在隔壁,把碗盏刀砧搬弄得铛铛介响。走进去嘁嘁喳喳的讲了几句,便捧着支烟袋笑嘻嘻的出来,将烟袋送给少甫,才各自落坐,叙起契阔来。
  危先生道:“妹夫在江南过活得好。前儿寄信来说不久要到福建去,我原不放心,常说父母面上只有这个妹子,这一去隔得愈远了,不想今日倒得上京来。”少甫正要说话,珠姑奶奶抢着笑着说道:“老妈子浸没锅儿里,说也话长呢。你妹夫前儿在江宁县衙里时倒也好。后来你外甥女儿没了”郑氏在隔壁听了珠姑奶奶话,接着道:“可不是么,玉一般的孩子,怎便没了。亲戚家隔了路,锭也没送包儿。我说姑奶奶是自己人。倒不得便抱怨没礼节儿。要是别个,不说不疼孩子,便说是连亲妹子都忘了呢。”珠姑奶奶笑道:“嫂子说笑话呢。亲兄亲嫂面上,那里就论到这些上头来。后来县太爷调了。你妹夫的饭碗是要人家送上门的。世界那里有空饭碗搁着等人的呢?
  高不就低不凑的闲了一年,家计自然越发艰难了。前儿你妹夫家姨丈有信从福建来,说做了巡按司署的秘书了,要四五十块钱的勾当还容易位置。我喜得什么似的,催他快走。谁知他一日挨一日的,不到一月,那姨丈又?误斥革了。”
  说时,向少甫手中接过烟袋来,吹了几口,接着说道:“哥,你想开门七件事,还是少得衣着、少得吃喝?天可怜见,千探万听的,晓得你妹夫的堂舅舅刘八爷,现在财政部里当差使,手面也还有,才赤紧的投奔了来。一来寻个出路,二来瞧瞧哥嫂呢。”危先生沉吟了回道:“至亲聚首,原是件快事。
  只千里投奔,认堂舅舅做靠山,怕打错了主意呢。”少甫不住点头。珠姑奶奶笑道:“妹子原说读书人是子云诗曰拘惯了的,哥说靠不祝有门路么?门路原要人去钻的。小秦王登基还要打三年仗,世上有现成饭吃,叫化儿也坐着不动了”正说着,郑氏在里边唤阿桃。珠姑奶奶忙道:“偏劳了嫂子了。左右是自己人,青菜白饭也行了。劳师动众的,家里又没三鬟四婢的。你要什么,妹子来帮着罢。”说完,走了进去。
  一回又札着双油手儿出来,向危先生道:“你妹夫是有些临场怯。成日价记念着哥,见了面又哑了嘴巴了。”又向着少甫道:“我帮嫂子去。你也把江南事情给哥谈谈啊!”说道,又笑着进去了。
  危先生见少甫穿件半新旧的蓝缎薄棉袍儿,方袖对襟团花元缎褂儿,鬓发半斑,风尘满面,不觉叹息道:“举世浑蒙,仕途尤秽。就令得志,殊非自好之士所宜久居呢。”少甫停了会道:“谋生事难,遂忘清白。明知得非乐土,怎奈失更牵愁。
  这‘自好'两字,只索向饱暖而后从头忏悔哩。”危先生怕他不快,将话岔开,讲些京华故实。
  那阿桃早捧了盘出来,盘内盛着两碟菜,并酒壶杯箸等。
  那江南带来的老妈子帮着打开了桌椅,郎舅两人便对酌起来。
  郑氏道:“姑奶奶也喝一杯去罢。没见过客人厨下忙着,主人反坐着吃喝的。”珠姑奶奶笑道:“我们还算得客么?你妹夫这会得了事也罢,没事时,看要四个肩膀担着两口儿吃着嫂嫂一辈子呢。”这几句话,说得隔壁危先生同少甫笑都起来。郑氏笑撵着他道:“你给我出去坐,莫尽在这儿斗玩笑罢。”说完,直把珠姑奶奶撵了出来。
  珠姑奶奶才打横坐了,一面喝酒,一面商量明天去找刘八爷的事。珠姑奶奶道:“这又须哥替你妹夫一遭了。他是才上京的,丈二长和尚那里摸头颅去?衙门上去找人是不便的,还得向衙门问明白了他的住处,到他住处找去才便呢。”危先生道:“这也不是费手脚的事。只那刘八爷官名职衔是应该先晓得的。”珠姑奶奶正夹了块鸡,搁下瞧着少甫道:“不是叫其什么吗?”少甫道:“他官名原叫其光。只职衔却不很明白,多怕是个签事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