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界鬼域记

  莺娘道:「缓日再来罢。」说着,抄在沉鱼前面,挨门竟出。沉鱼且笑且行道:「怪丫头,别走差路呢。」莺娘住了足回顾道:「姊姊,你来你来。」于是沉鱼也离了振华馆,叫着莺娘道:「妹子,为何只种性急呀?」莺娘把脸儿一沉,垂头无语,沉鱼暗忖道:「嗄,他还是稚气未脱,动不动便要生气咧。」故也不再去问他,依旧一姊一妹,后先徐步,东首也望望,西首也望望,一路出棋盘街,兜过麦家圈,道旁电灯,渐渐的燃点齐全了,沉鱼就在身边摸出小时表一看,却已五点四十五分,便惊异道:「阿呀,学堂里晚餐锺声,又将动呢。」莺娘道:「姊妹,咱们往那里去修五脏殿呢?」沉鱼道:「先到青莲阁,找了徐家老鹏,然后赴一品香会餐,好呢不好?」莺娘道:「都好。」
  说着,忽听得路上游人,三三两两,都说道:「好影戏,好影戏,皇帝出棺材,难得瞧见的,去看去看。」莺娘道:「姊姊,你听他们说的话么?咱们生了眼珠,皇上家的殡葬从未寓目过,今朝走得累歇歇脚必然也去参拜参拜,莫错失这机会呢。」沉鱼笑向莺娘道:「孺子大可教,才学得参拜两字的乖,已会现现成成的运用了。」莺娘道:「终亏姊姊高明,下了个瞎看看的主脚。」沉鱼道:「足见妹子也富于记忆力的。」莺娘道:「别来说笑我罢,那影戏馆的所在,姊姊可认识么?」沉鱼道:「我是老上海了,不拘马戏、电光戏、京班髦儿戏,各种戏馆,处处都身亲阅历,那得不认识!」莺娘道:「离此有多远呢?」沉鱼道:「近的很咧,但是饥肠辘辘,怎好便去看戏呀!」莺娘道:「嗳哟哟,你太愚了,须知看了戏,也当得饱的。」沉鱼道:「哈哈哈,你原也胸有戏癖,真不枉做我的妹子了。」两人七兜八搭,从望平街口,直向西来,气吁吁加紧一步,跑过商品陈列所,瞥观满马路的灯球,闪烁似秋夜飞萤,有几家大商号,连招牌字也用灯光拼成的,莺娘道:「这就是四马路么?车来马往,电掣星驰,热闹到极步也。」沉鱼道:「原是聚精会神的大市场呢。」莺娘道:「阿姊姊,前边人海人山,途为之塞,怕要挤不过去了。」沉鱼道:「谁叫你挤过去呀?莺娘道:「嗄,莫非到了?」沉鱼点了点头,径和着莺娘,自人丛中轧入,购得两份入场券,昂昂然踏进剧场。
  但见座上客满,早拥塞得无地可容,四处看转来,总没有清爽些的坐位。出于无奈,只得在边厢里,将就歇歇罢。可巧那东西边厢,满布的尽是洋装打扮,身着体操衣,口衔纸卷烟,好一似面庞上写明着学生字样。这班学生见两艳插身坐下,都弄得眼花撩乱,口内流涎,现出一种吊帮子个形状,说书先生话头「黾梦花极」那四字雅号,概可奉赠他们了。莺沉二美,正局局促促,并坐在一块儿,两双俏眼睛,斜觑舞台,隐约中见活泼泼的一顶黄杠,临风飘拂,罩着一大幅黄缎,满绣金龙凤,帝者气象,固自不凡。后车数百乘,无非是伦贝子、朗贝勒、庆亲王、孙中堂和那张鹿世那四大军机,暨十一部尚书侍郎,此外三四品的京堂、五六品的部曹,都依着阶级的高下,分班挨次,鱼贯而行。也有几个碧眼黄须,佩带着光乍乍宝星的,想来就是各国的送葬专使了。众百姓们,靡不敬敬肃肃,环跪跸路旁,任其瞻仰。皇都情景,惟妙惟肖。莺娘那时竟看呆了,沉鱼也带了墨晶镜,目不斜视。却不料前后左右的学堂生,顷刻间沸翻摇天,各操英国话儿来相戏弄,一年龄最小的学生道:「密司脱王,雨何西,齐司拜特换痕。(Ms.wang,you see,this good women.)。」旁一学生应声道:「也司,希一司,卖哀槐哀夫(Yes,He is my wife)。」那学生又道:「诺卖哀槐哀夫(No,my wife)。」说着,瞧瞧沉鱼,又瞧瞧莺娘,喧哗笑语,争以夫婿自居。倘有个中人细辨语意,其实轻薄得紧呢。可怜沉鱼、莺娘,虽然做了女学生,二十六字母仅仅念会了爱皮西提四大字,连杨泾浜的起码洋话,也没拾得半句牙慧,那里懂得他们这些不怀好意的谈锋呢?单觉咭哩咕噜狺狺作犬吠声,妨人静观,百般可厌,然也未如之何!只索性尔为尔、我为我便了。又逾一小时许,十多张影片,屈指已演了过半,忽地里来了一美丈夫,行近沉鱼背后头,轻轻儿拍他香肩,沉鱼倒被他吓个半死,打了几个寒噤,回首一瞧,却是个很熟悉的熟人,欲知那人是谁,且待下回分解。

第四回 览插画如见小儿女 拈纸牌狂骂老祖宗

  却说沉鱼正自坐在剧场上,和莺娘两人狂看影戏,那知后面来个人儿拍拍他的左肩,沉鱼转身回顿,便笑道:「嗄,原来是你。」那人也撮着笑脸道:「好妹妹,我在青莲阁,等杀你也,你如何谎约呢?」沉鱼道:「对不起你,你怎生寻到此间呀?」那人道:「我从代数学的天干地支中推算出来的。」沉鱼忍不住的微微一笑,就略把身子偏了一偏,让他个小小坐地。
  看官们你道这是何等样人呢?却便是那昌中女校的唱歌教习徐鹏飞先生。莺娘初入学,一时认不得他,问了沉鱼,才知道是鼎鼎有名的唱歌家便是,莺娘也要身受他半年教育咧。
  不免恭恭敬敬,叫声徐先生。鹏飞又添了一位高足弟子,也就欣喜无限,回叫了莺娘贤妹,莺娘道:「徐先生,你来迟了,若不然,也教你领略领略这好影戏呢。」鹏飞道:「怎样好法?」
  莺娘便将所见情状,曲曲描绘,鹏飞道:「嗄嗄,充好到只般地位。」说着,忽瞧见沉鱼面前,放着一包薄薄的新书,便说道:「沉鱼妹,那包中可不是新小说么?」沉鱼道:「非也。」
  鹏飞道:「既非新小说,必定是教科书了。」沉鱼道:「你瞧你瞧。」慌即把书儿递给鹏飞,鹏飞接在手中,解开了包书纸,瞧得书面上题笺,不觉呵呵冷笑,再将那书中插画,约略翻阅了一遍,见六七幅精图,钩深索隐,摹写逼真,一发大堪捧腹。
  沉鱼瞧他笑个不了,心知有的,然究莫解其所以然,莺娘更莫明其妙,因低声问道:「徐先生,你为何这样呀好笑?」沉鱼也接口道:「到底徐先生何事见哂,难道这最新唱歌集,尚不合教科的用么?」鹏飞道:「哼哼哼,新是新的,可惜山歌也没得一只呢。」莺娘诧道:「呀,好作怪啊!」沉鱼道:「嗳,那有此理!徐先生,你别哄我了。」鹏飞道:「谁来哄你。」沉鱼道:「然则是那一种教科书呀?」鹏飞笑道:「就算他是国民的教科书罢。倘若研究起生理学来,还可当他参考书用用咧。」
  沉鱼闻言,早飞红了脸,倒低了头,想想真是又羞又怒,莺娘虽未悉此中元妙,却也领会了一大半,停了一停,沉鱼又问道:「徐先生,这劳什子的名儿,究是新什么啊?」鹏飞道:「好妹妹,这教名呢,你也别问我,我也不忍来告诉你。恐防说穿了,你粉嫩似的娇面,愈加红一阵白一阵,羞得没地洞可钻,岂不扫兴呀!」沉鱼是绝乖觉的人,被鹏飞这两句话一说,他更满心疑惑,晓得决非好书,谅来总以讹缠讹,误买了新小说中的《新情史》、《新恨海》、《新色魔》等类,因此越想越恼,心中很不自在,便作色道:「莺娘妹子,快快摔了,去重购罢。」
  说着,径攫自鹏飞手中,掷书于地,鹏飞慌忙拾起说道:「好妹子,别轻视他,他从出版至今,海内外新旧两派一体特别欢迎,算来此书的价值,比教科书要隆重些咧。莫说别处,便是眼前租界上,几位有名望的美男秀女,那个不入手一书呢。莺娘,你收好了罢。」莺娘道:「是啊,沉鱼姊,别火冒了,带回去当他闲书看,也可解解愁消消闷的。」沉鱼道:「徐先生,我不信新图籍中有何种不堪入耳的名目,你老实讲了,免使我委决不下咧。」鹏飞见他苦苦求教,因暗想道:「他总道我有意刁难,我更何必替他讳言呢。」况且对于他们,本负有教之诲之的责任,这些的指导也算分内应尽的天职,便将身挨过一点,附耳低言道:「好妹妹,这是男女新......交合论,想你一向闻名的。」沉鱼道:「啊呀,要死了。」莺娘道:「姊姊,做什么?」沉鱼道:「妹子休提起,真笑死天下人的。」
  看官们啊,你道他怎样买错的呢?这也并非我故意形容他,皆为男女新交合论,和国民新唱歌集,书名上都有个新字,而且新字的位置,同是居在第三,价格也同是三角,装钉也同是洋式,内容虽异,表面却无甚参差。沉鱼脑部里头,舍新字外再没藏得点墨,所以他手执书目,仔仔细细的认明了新字,又认明了新字的位置,自道提纲挈领,万无一失,可不愧买书的老断论了,谁知千不买,万不买,刚刚错买了一本讳莫如深的交合论呢。沉鱼是素性好胜的,到了这时候,方悔自家从前不曾多读几年的书,以是于露出马脚,现吃只种眼前亏了。又想起方才振华馆执事人,只管望着咱们,注目直视,笑的笑,瞧的瞧,瞧了复笑,笑了又瞧,当时原解不出这疑团,如今看来也为只一册新笑话咧。正懊恨痴羞间,剧场散了,数千观剧人,恐后争先,各自夺门而出。沉鱼尚自侧着头,端坐不动,莺娘道:「姊姊,你可寄宿在这里么?」沉鱼爽然道:「啊呀呀,我好似聋若聩,满剧场人已走去了十之六七也。徐先生呢?」
  鹏飞笑道:「你们先走,我自有道理。」沉鱼也不和他客气,即离起身向外,于是一师两弟,杂在稠人中,慢慢吞吞,轧出影戏馆的红帆大门帘。鹏飞为随护爱徒起见,因推让沉鱼、莺娘疾行先走,自己愿作殿军,拓开左右手,步步留心,似恐有人挤上前去个样子,再加侧厢里一辈子学生,色星高照,历乱皮靴声,咭咭咯咯,一大帮的紧紧相随,鹏飞睹此情形,还怕他们放去色中饿鬼的恶现状,故所以分外着意,跑了一阵,果然背后钉死鬼,嘴里又唠唠叨叨,抄袭方才的旧文字,颠倒横竖,抖得熟烂婆罢弥,总不杂乎搿特换痕,卖哀槐哀夫。徐鹏飞虽没学过英文,然而此种口头禅,差不多拉东洋车的也听得来。
  何况他拥臬比,坐讲台,皇然教育大家,岂有反被他们瞒过,只是搿特换痕一语,尚有些儿疑义,然即此例彼,也可知决非好字面,要想站住了身,把他们抢白一顿,转念使不得使不得,他们人数很多,争执起来,难免众寡不敌。况且马路上面自可憎的印捕,异常蛮野,动不动去巡捕房里等一夜,倒不合算呢。
  多一事勿如少一事罢。想到其间,势如燎原的无名火,顿然煨下去了。就此三人头足不停步,抄出胡家宅,鹏飞意中将唤了车实时归校,那知道莺娘、沉鱼肚皮竟饿到背家里去呢。沉鱼再也熬耐不住,便说道:「妹子,咱们且觅个饭馆,吃些东西罢。」莺娘道:「原是,我也饿得苦了。徐先生,左近一带,可有那又清净又精致的饭馆呢?」鹏飞道:「妹子们,别是没吃夜饭么?」沉鱼道:「不差。」鹏飞笑道:「好妹子,只索性饿了罢,你看来首海国春,对面聚宾园,都关得铁桶相似,更从何处觅啖饭所呢?」沉鱼道:「只便如何?」鹏飞踌躇半晌道:「嘎,有了,可回到胡家宅,吃四如春远近驰名的水饺子罢?」沉鱼道:「妹子,好么?」莺娘道:「急何能择,还论什么好不好呀?」
  说着,复从六马路自南至北,直望四如春来。许多学生尽管无歇无休,喧喧嚷嚷,间接的跟着二女改操本国言话,诙谐调笑,讥刺品评,迥轶出规则文明之外。鹏飞听他们越说越可恶,好好个学生,竟恣意虐谑,变成竹杠名家的口气,心里倒未免寒势势咧。莺沉两姊妹,略听了一二语,觉得句句刺心,耳红面赤,恨不得请他们吃个巴掌,才出心头之气。不一会已至胡家宅,师弟三人,便极吼吼的赶进四如春乱叫堂倌,说道:「不拘何物,有多少拿多少来。」堂倌依言,把水饺子、肉馄饨一切店内底货,煮熟了,连托了两大盘过来,任他们吃个畅儿,吃的很起劲。个辰光,瞧瞧店门口一般浮头学生,原旧站在那里,彷佛排队欢送个势子。沉鱼看了确是可气可笑,莺娘道:「姊姊,快休看他,他们只顽皮小孩子,给不得好面孔他看的。」鹏飞顺口道:「此话极是,他走他的路,我干我的事,不理会他,方是正当第一办法。」沉鱼笑道:「我怕不知呢?」
  说着,鹏飞惠过于钞,将手巾抹了抹嘴,说道:「妹子们,跑得辛苦咧,暂坐此权等一等,我去雇了马车来,咱们同车归校罢。」莺娘、沉鱼各道了声好,鹏飞就似飞的奔到外边,找了部轿式快车,又碌碌忙忙照应莺沉,登车坐着,自己也撩起衣钩,一跃而上。那想吃天鹅的学生一瞧「啊呀,不好了。」便尽力狂奔,跌撞跌冲,比平日学堂里的赛跑竞走,加倍运足脚劲,岂知愈追愈远,即使今天追到昨日,决计也追勿着了,没奈何半日把个赤脚零,原化作一场空呢,也只得分道各散。一言表过。
  再说沉鱼等乘坐马车,彼此有说有笑,未及半刻锺,早到昌中学校门外,沉鱼向不喜依傍他人,且不会与小人计较,随手挖出小洋夹,将马车夫从丰赏赐,然后偕同鹏飞、莺娘,离车入校。校门尚似开似闭,里面悬挂一灯,却已光小如豆。三人悄悄步入,过轿厅,各归各房,大家轻口儿说声明儿再见。
  莺娘手搭沉鱼肩上,从左回廊绕至楼下,摸上十八层扶梯,只见黑魃魃的一个人影,紧靠楼门,连连磕铳,沉鱼颤声道:「喔唷,是那个啊?要睡竟睡,何得在此吓人。」说着就把那人细相一相,却便是陆妈子,方笑道:「贼囚娘,好个困杀鬼转世。」莺娘道:「好姊姊,倘这时没你作伴,岂不要吓的魄散魂飞呢。」沉鱼道:「果然。」莺娘道:「呀,这又奇了,怎说冷清清闇其无人,一埭边的房门,都开得直堂堂,别是他们会同请假么?」沉鱼道:「妹子,枉空枉空,你学堂规矩,也不懂的,可晓得除却暑假年假,断无同时离校的道理。」莺娘道:「嗄,明白了,必然他们还在讲堂上,用夜课的功了。」沉鱼道:「妹子,你休想猜得着,快放了书,和你往休憩室去玩玩,包管你很有趣呢。」莺娘道:「甚好,本来我早眠也眠不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