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界鬼域记

  沉鱼辗颜道:「哼哼哼,我叫声好你姊姊了,这也怪你不得,你才做女学生,侥幸博得个新字大头衔,哪能洞悉现今新党千奇百怪的状态呀。」语至此,便摸着桌下边公共茶壶,喝了一口又接续说道:「莺娘姊,你瞧那一辈子的留学生,可也称得新少年,新豪杰,将来新中国的故主人翁么,想他初出洋的时节诚哉是满口新名词,爱国同胞,痛哭流涕,嚣嚣呶呶的起点极点,凉血热血一字字深印脑中,几乎一呼一吸,都含着异样的新气,新得再新也没有,便冒冒失失把条辫子也一刀两段的斩落了,岂知他在外洋,混过了三年五载,骗了张卒业文凭,回至祖国,和那腐败官场,周旋周旋,慢慢儿的得风便转了。一听见拿捉革命党,越加慌得胆战心惊,恐怕露出了没辫的真相,不免是形迹可疑,万分危险,就找寻了装假辫的专门名家杨滋青,将这辫儿还复故我,方始摆尾摇头,敢出现在光天化日之下。咳,近来他们辫界的思想,一发奥妙无穷了。狠有几个动地惊天的留学生,见了旧学,乌沉沉似小青蛇的,便垂在背后,见了新学,却光秃秃的化为乌有先生,你道他有甚隐眼法呢?他原来一大团青丝发,卷在草帽里,举手轻推,竟然没辫变了有辫,否则就无影无踪,单只脑凿子上有一些拳螺式的凸出罢了,必为此的忽新忽旧,幻若风云,才能于官学绅界中盘踞要津,垄断权利,到一处,优胜一处,享受世界上隆隆日起的荣誉咧。莺娘姊,咱们的足儿,和他们的辫儿,一而二二而一的,这收放自由液,分明是女孩儿家个活宝,咱们一班人借此便可雄飞海内了。要知新新旧旧,占尽了不多不少的便宜呢。」莺娘听完了这一篇新话,始恍然大悟,转笑自己立意求新,正复多事,再不道守旧维新,原要分分合合,沆瀣一气的,便答道:「阿呀呀,我一向尚在梦里,得闻高论,方备悉了个中底蕴。时下风流,这样看来,多亏你制成只好东西,造福大家。」说着,又以手指瓶,沉鱼道:「好歹还算恰合时宜的,至于造福那句话,怎敢自夸呢。」
  两人话得投机,相亲相爱,谈了许久许久,忽闻铃声震响,数十蚌将军都呼姊唤妹,粉粉齐集饭厅,莺娘即忙把红绿瓶重包迭里,谨谨大心的安放皮箧中,然后随着沉鱼,也下楼去饱餐一顿。眼见那一根根自来火光明如昼,照耀着合座群姝,大吃大嚼,不问是荤的素的,粗的细的,鱼肉蛋腐,一齐儿碗底向天,和风卷残云似的。惟有靠东那一桌,翘然独异,却留下了几分余沥,半碟残羹。莺娘看了,干笑不禁,才知女子的入学宗旨,原只争此须臾呢。若教沉鱼姊说起来,莫非又是什么新风气了。便洗过脸儿,照呼了沉鱼,相携五手,同上楼头,轻移慢步的进了房门,点了盏似明似灭的灯,促膝言欢。两方面叙了年龄,沉鱼却差长莺娘一岁,就此认作姊妹,顿成个萍水知交,又各各将家庭历史约略诉述一番。正说话间,看看窗上月色朦胧斜射,沉鱼道:「呀,夜将半了,妹子明天会罢。」莺娘道:「是。」于是沉鱼辞了莺娘,急煎煎归至寝舍去了。
  莺娘实时闭上室门,孤灯寂对,猛然想起了一事在心,免不得取个锁匙,开了小竹篮翻出本《列女传》来,展卷披览,却一个个都是陌生面孔,前世也认他不清,便失声道:「阿呀难了,明日即须上课,倘是两眼墨黑,别被同学笑话呢。」一时又好恨,又好气,满肚皮的想转来,竟被他想出条生路,因笑道:「嗄嗄嗄,有了,我听说这里校长很好说话,只得急来抱佛脚要求他特设个方字补习班,才好咧。」想定主意,觉着呵欠频频,身子懒倦,就息了灯上床安睡。哪知欲睡不得,终心怯怯的怕那方字班万一不成,如何是好,翻来覆去,一夜未曾合眼,直至喔喔鸡鸣,才胡涂睡去,醒转来一看,便惊讶道:「阿呀,竟不好了。」欲知他不好原因,且看下回便知。

第三回 购唱歌书羞了二美 人影戏馆魔杀诸生

  却说莺娘想牢上课的心事,再睡也睡不着,到了天明,直觉倦极了,不觉闷沉沉的梦入黑甜乡里,及至醒时,惊见日高三丈,一道太阳光,自隔玻璃映入。听听外房锺声,已敲一下,左右两房间,人众喧杂,都在那里批评饭菜,阔论高谈,有的说今天小菜,比前好得多了;有的说好些甚么呢,仅只一味黄鱼,尚还可口,未免又太寡咧。又一人道:「你这老食娘,筷儿如两点,眼儿似闪电,亏你还说寡不寡呢。」说着,呵呵大笑。莺娘听他们语四言三,津津有味,知道饭也开过了,所以说声「阿呀不好」,自道:「我模模糊糊,贪眠到这般地位,同学姊妹们别疑心我是吸食鸦片的呢。」连忙披衣起身,举纤手去了门闩,便叫校役老婆子,端过面水来,略略梳洗毕了,瞥见零零落落三五个女学生,都携着石板石笔,慢吞吞的在室门外经过,口中又乱呼着姊姊妹妹,钟点到了,莺娘想道:「他们谅必上课去的,以理而论,我也该去应酬应酬,但是颠倒横竖,都没识得,去上什么课来呀!除非从天地日月起,补习了三数月,才能和他们一块儿读呢。况且那上课的捞什子,像笔啊、板啊、本啊、书啊,累累坠坠好几件必需用品,概未备办,便今天要上课,也万来不及了。」再想想方字补习班,羞人答答,怎好老着脸,为此特别要求,就使校长见谅,达我目的恐这事传布出去,也上得笑林游戏报了。想前想后,真真没法可处,胸中思潮起落,如机器的旋转,反恨着自不量力,因何卤莽至此。如今畏课堂似地狱,望教员若阎罗,岂不苦死了呢。
  想到其间,几乎滴下泪来,便愤激道:「也罢,我拼请了长假,譬做个学堂外人,权住这里玩了半年,想也做得到的。」不免去瞧了沉鱼姊,探探他上课的关子,再作计较罢。说着整了整衣,急匆匆的三脚两步,走向沉鱼那边来。可巧沉鱼姑娘,正面对菱花,手挽着头上乌云,薄施膏沐。莺娘轻轻儿从背后掩入,沉鱼对镜笑道:「莺娘妹子,好早啊。」莺娘倒吓的一跳,暗想他怎说已瞧见我呢,却想不到那玉镜中,早照出个美人小影咧,沉鱼道:「你好,来得早啊,妹子坐坐呢。」莺娘道:「还说早么,可怜我饭也没有吃着。」沉鱼道:「丢落顿把饭,算什么数呢。愚姊自开校到今,吃不了他五六回的饭,这盘饭账,他们便宜得算不清楚了。」莺娘道:「姊姊枵腹读书,可不是太辛苦呢。」说着径望床沿上坐下。沉鱼冷笑答道:「傻孩子,你别发呆子,可知除了饭以外,将就充饥的物儿,多得很咧。
  在这上海滩浪,只要有了钱,莫说吃的,着的、看的、玩的,随时可以办到,便五缕长髯的老阿妈,也有撮发处的。」莺娘笑了一笑,点头不语。沉鱼道:「好妹子,你打算几时上课呢?」
  莺娘躇踌:「姊上课么?可就大难事了。」沉鱼道:「什么难事?你讲给我听。」莺娘道:「不瞒姊姊说,我从四五岁时,便有怕读书个毛病,倘或读了呢,就目晕头眩,似发昏的光景,有时多读几页,竟昏得人事不知,和猝染中风一般。到今虽略觉好了些,然毕竟病根未拔,所谓三岁注老了。今番既来此地,顾名思义,好歹终须扳扳书角,才是道理。但恐旧病复发,别吓坏了满课堂的师生呢。」沉鱼道:「嗄有这等奇疾么?」莺娘低声道:「原是。」沉鱼笑道:「你抱了只闷昏昏的心疾何不往医院中求治呢?」莺娘顿了一顿,方答道:「中西药饵,吃过了无数,小妹为这恶魔,几做了胎生药体的林黛玉,无如病是病,药是药,便读读那最有趣味的新小说,也汗涔涔,如戴重负,何况科学正经书,更是七世里个冤家了。沉鱼姊你替我想想,怎生解决这上课难问题呀?」沉鱼道:「懂咧,懂咧。不妨的,好在咱们学堂,程度已达高等,那纸上空谈的教科书,通通不合用了。」莺娘惊异,说道:「世间难道有不读书的学生么?」
  沉鱼道:「嗳,不是这样讲的,你要知凡事最重实验,咱们美术专修,更非实验不兴,许多书本上的陈法,却中什么用呢?所以不用书的比用书的,还深一层咧。」莺娘色喜道:「然则种种书籍,是不消购备的了。」沉鱼笑嘻嘻道:「这倒未必,那本新唱歌,仍然省不来的。」莺娘道:「如何,我原道既称学堂,决决离不了这魂灵儿的书呢。」说着,眼圈半边早又现了一朵红云,沉鱼道:「妹子,你忒孩儿气了,一说了书便急得慌慌张张,别是果有那不可告人的暗病呢。你该晓得新唱歌集,就买到了,也不一定要读的,不过参考参考罢了。」莺娘跳起来道:「沉鱼姊,你嘲弄我么?读且为难,那里说得到考呢?」
  沉鱼道:「我倒被你吓的一跳,你别大惊小怪,且坐着,再讲。」
  莺娘道:「到底考些甚么?」沉鱼哑然道:「可见你文理浅薄了,参考这句话,彷佛是瞎看看的代名词呀。」莺娘道:「据你说来,只消装着假在行的面目,随意翻翻就算了。」沉鱼拍手道:「不差不差,这才算你聪敏人咧。」莺娘道:「若然要照书唱了,便怎么样呢?」沉鱼道:「嗳,谁来孤零零考试你呢?到那时通班合唱,凭他说照书不照书,你尽管我行我素,把书合转了,跟了众人,逐句逐句的唱出来,这更不假思索了。」
  说着,莺娘暗暗道:「妙。」才把那方字斑的思想,和请长假的计划,轻轻儿都漂在北冰洋里,因自解道:「还好还好,亏着这里没有课读,适合了我的习惯,实实千幸万幸咧。」沉鱼道:「妹子,你即日可放胆上课了。」莺娘道:「是多承姊姊指教,但未知新唱歌集,从那一家书坊购取呢?」沉鱼道:「总发行所,便是最著名的汇通印书馆,其余文明集成中国也都有的。」莺娘道:「相烦姊姊同去走遭,可好?」沉鱼想道:「我昨日本约下徐先生,到四马路逛逛,有了这买书大题目,一发好告假。」便喜不自胜的应允了。停了一会子他漱了口刷了齿,梳了个小且圆的时式头,画了道半浓半淡的柳叶眉,小口樱桃,略加点缀,金丝眼镜,高架耳边,换了件夹桃青的紧身单衫裙儿,也不拖,环儿也不戴,胸前钮扣上挂一块光灿灿精铜,类银元大小。莺娘把他全身装束,打量一番,笑道:「沉鱼姊,我只合做你小丫头了。」沉鱼道:「休得取笑。」说着,又于插手袋里,取出一枝二三寸长的大号雪茄烟,含在香口中,莺娘见了,心中未免纳罕,因颦蹙道:「这东西很不雅观,其形可怕,快些丢了他罢。」沉鱼道:「你别皮相了,教你尝尝这好滋味,就要回味再思量咧。方今五洲万国的女界,谁不欢迎只个呢。」莺娘道:「吸了他有何种益处?」沉鱼道:「益处是说不尽的,开郁除邪,补脑活血,善治一切阴阳不和之症。咱们脂粉队中人,可常服他,当做卫生妙品,比重松药房的妇人宝高出千百倍咧。」莺娘道:「嗄,竟是个百发百中,医百病的仙丹了。莫怪雪茄烟的销场,一天旺一天呢。」沉鱼道:「别多说闲话了,公出罢。」莺娘道:「为此请假去呢?」
  说着,即便拽上了门,双双步下扶梯,直趋监学室,说明请假事由,监学李夫人,料他们托名买书,借佛游春,却并没正当言语,去驳拒他,只好认可了。各给一小长方形的竹牌,算是准假的凭据。两人接了,就逃也似的跑出校门,给管门人照了一照,频动小蛮靴,一径望东北行。到西门外,搭了电车,转眼之间,早抵棋盘街南段了。下车后,眼门前顿觉一亮,鳞次栉比,商铺如云,莺娘左瞧右瞧,竟是十家九书店,因笑问道:「沉鱼姊,你看这也书局,那也书局,恍惚书天书地,来到书窠路里呢?」沉鱼道:「是啊,这地方本要算书业总汇的中心点咧。」走了不多路,沉鱼将手向那边一指道:「妹子,那坐西朝东的高大洋房,就是振华馆了。」莺娘抬头看时,只见两个玻璃堂子,外面悬几块黑地白字的牌儿,却不知写些甚么,沉鱼自命老口,一手挽着莺娘道:「妹子随我来。」
  看官们你们想大家都知道的,旧年子振华馆主人曾在各大报上登过好多天的广告,因为女学生买书,踵趾相接,怕那年轻伙计,血气未定万一唐突他们是对不起的。所以特特为为设立一女售书处,另外派几位有胡子的老成人,接待女客,只庄事也算他虑周藻密,会做生意之极咧。怎奈沉鱼姑娘,当时未晓此中底细,莺娘是初次问津,越发弄勿清爽,再加是心不在焉,手忙脚乱,要紧买到手了,去四马路一带玩玩,因此非常匆遽,望准靠北嵌玻璃的双扇朱漆门,直冲冲的推将进去,站定了身一想:「阿呀,且慢,我前回买本新唱歌集,好像那书面上累兜疙瘩,有多少字儿,别是另有什么新名目呢?我若说差了,贻书贾笑柄岂不惭愧杀人。」莺娘瞧着他呆瞪瞪痴向柜台,倒也弄不懂他葫芦里卖甚药物,等不耐烦了,便催促道:「姊姊,咱们到此干甚呢?」沉鱼道:「慢看。」说着,又默了数分钟,才向馆中执事人讨了张书目单,覆番展阅,真个浩如烟海,瞧到第五排上,方大喜道:「嗄,在此了。」就双手捧着书目,指给执事人观看,说道:「只书儿现可有么?」执事人瞧了,笑答道:「姑娘,是不是这女子必读书呢?有的有的,五版尚没售罄,六版早经印就,任你要买千百部也有的。」说着忙去里面书堆中,拿出一大幢的书来,递与沉鱼,沉鱼也没心思去拣择他,只随随便便抽取了一册。莺娘询明价格,如数付讫。
  这时柜台里众伙计,不论少的壮的村的俏的,如同吃了齐心丸都一眼勿杀含着似笑非笑,十八个画师画勿像个腔调对准柜台外,幸而沉鱼素来倜傥,尽你无数无数的眼毒,结聚他身上,总也毫不介意。莺娘究属新出茅庐的,早被那些人看窘脱了,沉鱼径将书目纸,包好了书,回过头来,又见那旁洋红木的矮脚脚内洋纸、洋笔、洋墨水,各色俱全,因问道:「妹子,课业应用物,你可备了么?」莺娘摇首道:「除落《列女传》外,并无片纸只字的豫备。」沉鱼道:「乘便购了,也使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