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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开科传
倚妆对丽卿道:“半日接谈,尚不知三位郎君尊姓贵表?”丽卿道:“那一位是张又张相公,那一位是远思梁公,小生就是余丽卿。”倚妆惊讶道:“原来就是余相公!妾与郎君神交已久,若非素有姻缘,何由得此邂逅!”丽卿因携倚妆手,向阑干幽静处,低语道:“与卿乍面,似有夙缘,便我不胜心醉。但卿如此才华,如此仪容,寥落风尘,我于倚妆,宁不心碎!”
倚妆见丽卿说到这个所在,不觉潸然泪下,对丽卿道:“贱妾误落平康,实由命薄,但妾非不欲了此火坑,每见累累薄情,无一可托者,不斯幸会郎君,此身谅不作章台剩柳。倘君不以贱妾为可鄙,或尊夫人大度肯见容,妾愿备员小星,终身有托。自荐之耻,不识君能见怜否?”丽卿正要回答,忽见远思携了弱芳,又张携了文娟,一路大叫将来:“你二人在此说些甚么心事?”丽卿说:“我两人说的就是我两人的心事。”大家笑了一常倚妆道:“妾家即在东邻数武,何不偕二位尊朋同到寒舍为竟日之谈,一洗心曲。不知尊意若何?”诸姬各自星散,三生蹑迹尾随到门。但只见:珠帘半卷,飞来紫燕双双;绣幕低垂,惊起黄莺个个。窗明几净,墨舞花飞。绝不同绣户深闺,却宛似西园东阁。
进了门,妈妈出来各问姓氏,相接殷勤,开筵密款。三人在坐间还是赞叹不已。丽卿因对远思道:“弟恨飘流一生,尚似浮萍浪蕊,而倚妆天上奇葩,偶尔误落尘凡,不可多得。姻缘天合,谅必心许。但花间吟咏,还是私社,必经品题,方可流传人世。当即令稗官氏编入艳异集中,作一段佳话。明日弟当捐千金之资,会集诸姬,比例分房棘试,使英雄入彀者,各给花红彩帐。效曲江闻喜宴,题名雁塔,以纪一时盛事,庶不负众姬平日一片苦心也。”两个鼓舞从事。倚妆见丽卿这段光景,已知他不是薄情种子。风流都雅,更是死心塌地。而弱芳、文娟却又与那远思、又张交头密语,促膝深谈,各自心照不宣。文娟道:“评花应试,允为快举。我们虽则不才,亦望带挈,照象求选科举的士子,望乞太宗师老大人,千载奇逢,一视同仁。倘蒙收录观场,曷胜焚顶。”大家哄堂大笑,酒阑言别。
丽卿已去料理一应科场事宜,好不匆忙。但不知风流举动究竟何如,且再看下回分解。
花开花谢谁为主,若个怜花花不怵。
谩道嫦娥终不嫁,书生早已傍蟾宫。
女郎棘试,从来罕事。杨用修春容簪花,木兰女戎装远戍,其中以男作女,以女作男,固称绝世奇谈,然未有如丽卿花案举动之惊天骇众者也。千古韵事,倚此韵笔,乃传不朽。
第三回女生员棘闱对策
诗曰:
上林春色锁芳华,胜地名媛兴自赊。
晓色半开鬟影乱,径香初动舞衣斜。
肠柔欲拟英雄斗,笔迳偏从锦绣夸。
装就青天平步上,深闺咫尺是公车。
戏场考试举子,只是一联耍对。此法原从唐制,考选词赋小变出来。实是径截可仿,既省了开科诸费,又好断绝了随缘的路头。要知那科场中,如买号、雇倩、传递、割卷、怀挟种种弊窦,难以悉举。真正阔绰春元,那及得应口作对的才子。即如唐时崔群知贡举,取门生三十人,回来在妻子面前夸口道:“我有美庄三十所,留与儿孙作祖遗。”好笑得紧,他把那个宾兴中式所取,竟认做自己作家的良田,由此推之,则分明以棘院为场圃,以士子为谷种,以分房为此疆彼界,以阅卷为耘锄植。翰林金马诸公,都是些荷锄负畚,与耕牛为伍的农夫田。到后来的拜认师生,银壶金爵,无非是芳塘绿亩之遗弃滞穗。称人材为玉笋,这等譬喻起来,不是玉笋,就是几把发科的青古称遴选为长城,恁般比方将去,不是长城,还是几顷收成的晚稻。故此春官所属,非云桃李,柳汁所染,无非蓑衣。如此成风,安得不随缘典试,为穰穰满篝,千斯万箱之祝乎。
要晓得典试者,先自费了些随缘本钱,毕竟取偿于何处,势不得不寻几个应试的交易一番。富儿得售,白丁登科。得中的人人张,不得中的个个刘蒉。然后恍然大悟道,桂香槐落之秋,即古神农氏所称日中之市也。所以白发青衫,累科不第;黑貂裘敝,骨肉参差。安得特隆恩典,一榜尽赐及第乎!然而那在下等的朋友,也不要去埋怨自家的文章不是锦绣,也不要去埋怨试官的眼珠不是铜铃,只恨自己的祖父原不曾为子孙预先打算,积得几万贯稀臭铜钱,致使文字无灵,光拳无措。这不是人去磨墨,却被这一块墨把人磨去了半橛。所以那慷慨不平的,还在这科试中寻出个革去旧套,另换新规的想头,说道:“以阴人为主试,必然公道:以雌儿为士子,必有文才。”向有女开科,已用女子提常今做女文章,即将女子应试,总是嫦娥亲自主裁,不用朱衣暗点。嗟嗟!士不丈夫,人皆巾帼,翻成花案,事岂无因。你看花案场中,一般也有至公堂,堂上高贴一联对道:场列东西,两道文光齐射斗。
帘分内外,一毫关节不通风。
以视这一场考试公廉明正,无一毫虚假弊窦所在。正是:礼失求诸野,遴才在伏雌。
话说丽卿与倚妆订了婚姻,十分快足,要做的事越觉得高兴起来。即令司茗去请梁、张二公提调春试。那二公意中,各自认定了文娟、弱芳两个配合,兴趣亦是勃然,即同司茗齐到,与丽卿相见。丽卿说道:“目今奉约赴试者共有三十余人。册籍都已完备,一应所有科场事宜,俱各料理端正。带领要屈二兄权作分房,小弟叼任总裁。”
三人正在商议之际,只见司茗报道:“焦大官人在外要见。”丽卿一时把眉头蹙起,心中觉得有此不爽快,叫道:“这个厌物来做甚么?”远思问道:“这是何人?”丽卿道:“是家表兄,唤名焦颜贵。其人粗豪卑陋,绝无一长。终日耀武扬雄,行奸卖诈,无所不为。若是把他粘着一件事体,不弄得你一颠八倒,也决不肯休歇。故此人都怕他,就把他的名字改了声音叫他做焦面鬼。他的妻子尤其厉害,比他足足更凶十倍,混名母夜叉。若是寻人厮闹,倒是个女中乌获。小弟虽在亲表,常常去周旋着他,才得他相忘于此事。”正要着司茗回覆不见,不期老焦鬼头鬼脑,一摇一摆,轻轻的已是踱进来了,高声喊道:“你们干得好风流事,难道就通知不得我一声儿,或者等我在其中效些奔走之役,也未为不可。”
丽卿见他既来,推他不去,孔夫子说得好:既来之,则安之。总是个逢场作戏,何必拒此一人,说道:“弟与梁远兄、张又兄不过一时玩耍的高兴,恐不当亵渎尊兄,所以不敢与闻。”又想一想道,正是,今朝的事体,各色都是齐备,只少得一个监临的察院,哪里有这样宾兴大典,可没个监临的呢,这却也大失体统了。若有一件不合会典官制,俗语说得好:‘装佛不象佛,画虎反类狗’,岂不把别人捉了别字去。就对彦贵说道:“仁兄来得凑巧,今日就要相烦仁兄,权做一个提场的御史。”彦贵吃了一惊,对丽卿道:“你又来难我了,苦是打官司,做呈状,帮闲聚赌吵闹诸事,都是我的本行,百能百会,不误主顾;若说起文章诗赋等项,只有他认得愚兄,愚兄却不认得他,如何叫我做甚么监临。微臣不胜惶恐,不能称职,要唱蔡伯喈辞朝一出了。”
丽卿道:“你且莫忙着,又不是要你做文章,又不是要你出题目,你只坐这里,把朱笔判个日子,书个空字,难道你这几个字都不识得了不成?只消做一个伴食中书,坐镇雅俗之赵魏老而已。”彦贵听了,满心欢喜,连忙应承说道:“妙,妙,通通都奉尊命,都奉尊命。只有一着,但不知供给所可有酒吃的么?”丽卿笑道:“何曾见三年大比,饿杀了几个试官。不但有酒吃,还有重重一个席面相送。”
大家计较停当,必须先挂一张榜文,开写条例,才象个规矩,省得临时草率,外观不雅。今焦大兄既是监临,凡事都要他出名,故此榜文前面写着:监临察院焦,为科举事,今将科场一应听用职事员役开列于后。
计开:
提调女官一员
唱名女官二员
散卷女官一员
受卷所女官一员
弥封所女官一员
巡绰东文场女官一员
巡绰西文场女官一员
总理内供给所女官一员
分理外供给所男官一员
搜检女丁四名
女监军三十二名
把守东文场女丁一名
把守西文场女丁一名
把守头门男役一名
把守二门男役一名
把守东栅男役一名
把守西栅男役一名
年月日后一个大花押。以外应派差役,俱已分拨妥贴。又把进场条例另出一张晓示,至期令众女生员各穿本等青衫,钻空笔墨,不许夹带片纸只字,俱齐集大门外,伺候点名搜检。一应送考人役,不许挨入东西二栅。
这一日五鼓,察院升堂,免不得各执事见排衙。旧套已毕,又吹打了三通,然后开门。总理官行一日筑一台于大门外,左右两旁,候唱名官逐名听点,鱼贯而入,不许挨挤。大门内搜检一通,二门内搜一通,察院面前又搜检一通。搜检已完,散卷官给了卷子。众女生员领了签,各归号房。分给题纸。题到,静坐注思,不许吟哦喧哗,交头接耳。午牌击鼓一声,掌号一声,各号军领散供给。未牌交卷,堂上击云板一声,吹打开门,只许放出,不许放入。俨然是棘闱气象,倒比那真正科举场中更觉得森严整肃,甚是可畏。怎见得?但见:门设重重,老苍头专司锁钥;号分楚楚,小妮子尽挂牙牌。前前后后,但闻得喝号提铃;往往来来,谁个不巡风击柝。考试官、监试官、关防甚密。东文尝西文尝立法惟严。真是点水不从门缝泄,微风敢许外人通。
倚妆是新宗师科试第一名领批的女生员,虽则是头一牌、头一个先点着他,点过,他倒不望门内进去,竟走到唱名官的案桌旁边立着,候众女生员都点完了方才入常此亦是点名旧例。倚妆老成娴熟,好象是日日进场磨练的,这些规矩不消提拨,一毫不差。其余依次鱼贯而入。
正唱名间,只听得下面搜检女丁高唱一声云:“生员夹带。”蜂拥一人到监临面前。监临喝道:“那生员夹带在何处?”女子笑应道:“藏在阴户内。”监临笑道:“本院闻知闽地闱中夹带文字,多有在粪门内搜出者。这女生员阴户比男生员粪门较宽,况男生员应试七篇文字,女员今生只用一首诗词,所藏纸窠较少,此是真的了,快取上来看。”只见众女丁便手去女生员裤中挖一卷来,两旁火把光中一照,却是几张血淋漓的草纸。众女子不觉失笑,连监临、散卷官一齐哄笑起来。仍叫入他进去。
唱名已毕,即便封门。分给题纸,以春闺为题,各限七言律一首。交卷即时弥封,分落两房。考取中式,呈堂定夺。当时受卷官捡出白卷子三束,送监临验过,登时贴出贡院门外,不在话下。你说今日的事体,众姬原有一社,平日掺练揣摩,纯熟已久,如何还有不识字的,递白卷子在里面?要晓得,就是三年应试八千举子,哪一个不经主司类考遴选品题,然后送入场屋,偏有哪不识字的昂然窜入其中。究竟头场二场,成百成千,先借重在高墙之上。况此女流做诗,原不过是个名色。今日总是余丽卿一时得意到极处,心满意足,取兴作景的事,叫女妓应试,倒做了一段绝奇的新文,哪得认真个个是饱学。就其中或有识得几个字,胡乱诌得几句打狗诗的,也少不得高兴与名此试,惟恐摈斥不录,关在贡院门外。就像如今挂名读书的朋友,侥幸弄得一名科举,恨不把科举二字做个扁钉,钉在大门之外;写个票儿,贴在额角之头,然后临场摆踱,已足生平,哪个肯自度自己的尊腹有也没有,然后来应大比。
女人略会吟诗,便是樊素后身;略会写字,即说蔡琰转世,即如古女博士、女才子等类,强半都是后头的人标榜出名。故此世上白丁居然冒称诗伯。若要象倚妆、文娟、弱芳这样真正会做诗,真正出色的佳人,能有几个。较之那考场里靠那传递代倩,割面换卷的,挨到下午日色西倾,外头的不得进来,里头的不能凑手。头疼眼胀,毕露丑态,这一班人与倚妆等较之,岂非相隔霄壤哉!
我又只见那真正读书的秀才,走进场屋里去,便觉文章声色已减了一半。要晓得,试场两扇大门是真有鬼的,一关关了,实是窘人思路。你就此时低声和气,老爷、阿伯去求告东房西号,要他点拨一两个字,只有讨吃许多没趣,谁肯来怜悯帮衬你。故此都要思量一个捷径的法儿,才好过得这鬼门关、奈何桥去。如今那些柜儿风,穿条本裙子,不晓事务,高谈阔论,看举人、进士一发不在他心上。开口说道:子弟们何消得读书,做父兄家不着起早睡晚,吃些辛苦,做些生意买卖,挣他几花纹,买了一个秀才,再买一名科举。端正了路头关节,联好了号房,走进场里去,只要熬他三日三夜的辛苦,那举人、进士不怕不一节打通。象这样容易爽快的封君太爷倒不去做,反去靠那儿子哭哭唔唔读这几句臭腐时文,苦挨苦挣,岂非春梦妄想。即使挣得到手,我们又好半节入泥了,还不得知,他肚皮里几时将这七篇才涂得黑哩!况且文章好歹,那有定评,有银子就是好文章;没银子,任凭你锦绣珠玑,总是嚼蛆放屁。前头这一番说话,若不是老作家、老在行,如何见识得这般老到。当有一个饱学秀才,累科不第,却被盐商木客都钻刺,抢夺高中去了,甚是气了不过,提起笔来写道:富而加教,教以致富之方,银光就是文光;穷不读书,书非送穷之物,穷神终让钱神。今日几百,明日几百,一簿帐,已胜过五车书;今年苦读,明年苦读,万株笔,那如得一杆枰。大凡官吏,几个是淹贯通儒;一介书生,到底到穷酸饿鬼。清夜问天,天乃粲然大笑曰:此非我之罪也,试问尔祖父,读书乎?为商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