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红楼梦

  王夫人看了信说道:“好得很,老爷在路上还没有遇着琏二爷?”焙茗道:“老爷也喜欢得了不得,还请曹老爷迎上去。曹老爷已将动身,敢则数日内也就到了。”
  王夫人再将家信高声念起来,要黛玉听见的意思。那信中之言却与晴雯之言一样。谁知黛玉却一毫不在心上,直等到王夫人去后,悄悄告诉紫鹃、晴雯说:“往后我耳朵里不许人提那两个字。”两人俱各会意了。
  王夫人一出去,两府大小俱已尽知,连外边门客俱来贺喜,合家喜欢。薛姨妈母女二人自不必说。不一日,焙茗又报进来说:“老爷同宝二爷回来了,门上已套车接去了。”王夫人大喜。要知宝玉进门,见王夫人等臊也不臊,如何与黛玉面见,及黛玉理他不理他之处,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 青绡帐三生谈夙恨 碧纱橱深夜病相思
  话说荣国府听说贾政、宝玉同回,合府大喜。王夫人即唤焙茗带伶俐马牌子选了快马迎将下来。这焙茗得不得一声出得宅门,一片声备马,一辔头直跑出去,一径路过芦沟桥,又跑过二三十里,迎着贾政。焙茗滚鞍下马,高声请安。
  贾政即问:“两府都好?”焙茗道:“很好。”就拉住车辕将黛玉、晴雯回生的事逐一回明。贾政大喜,叫他快去告诉贾琏、宝玉。焙茗带过马迎上来。先遇曹雪芹,也将此事告诉。
  原来贾府家法森严,王夫人吩咐过林之孝,外面一概不许传闻,故曹雪芹也未知道。雪芹听了也喜欢,连叫他快告琏二爷、宝二爷。焙茗带着马,行不几步,便是贾琏的车,告诉过,即见宝玉的车。焙茗抢上一步忘记请安,直将黛玉、晴雯之事告诉,喜得宝玉放声狂笑,几乎跌下车来。幸亏焙茗扶住,宝玉便道:“你把牲口放了,坐上车沿来,咱们好讲话。”焙茗便与坐车沿的替换了。
  这个坐车沿的年纪才一十五岁,生得很俊,原是贾政在下路重价买的,在跟班中第一得宠,楷书也好,唱曲家伙都会;又是一条脆滑小旦喉咙,真个千伶百俐。带一顶貂尾缨染貂帽儿,上穿香貂鼠反穿马褂,下穿玫瑰紫天马皮缺襟短袍,脚踏粉底皂靴。
  这小子姓李名瑶,贾政特派他亲随宝玉,一路上看这主仆两人的也就不少。宝玉常叫他瑶儿,又见他左耳朵带个攒金环,又戏谑叫他穿儿。这小子十分乖觉,看见焙茗光景,知是宝玉旧人,便马上将马褥子扯下来,拍拍焙茗说道:“好哥,铺了马褥。”这焙茗只顾和宝玉讲话,哪有工夫,只道:“兄弟罢吗。”这瑶儿便将怀中槟榔盒、腰里绢擦手掠交焙茗。
  焙茗一面与宝玉讲话,一面也顺手将腰里鞭子扯下递给瑶儿。瑶儿即扳鞍上马,跟着车慢慢地走,也侧着耳听他两个讲话。这里宝玉定着神,便问道:“你这个话真的吗?不要哄我。”
  焙茗笑道:“我哄爷,敢哄老爷么?刚才回老爷,老爷也喜欢得很,叫我回爷。我一溜下来,连琏二爷、曹老爷统告诉了。千真万真,怎么哄你!我刚才回太太去,原就在林姑娘房里。”宝玉方才死心塌地的信了,便道:“林姑娘的房在哪里?”焙茗道:“原在潇湘馆。”
  宝玉道:“怎么太太也在那里?”焙茗道:“林姑娘好不傲呢!府里人说起来,太太时刻过去,比从前伺候老太太还勤些,林姑娘全然不睬。”
  宝玉道:“这也怪不得林姑娘,到底林姑娘和谁人讲话?”焙茗道:“我们二门外的人也听不真,听说只许紫鹃、晴雯讲话。谁去便叫下了帐钩,傲得很呢!”
  宝玉道:“晴雯借五儿还生,也是世上有的。怎么晴雯也同在那里?也不知太太待晴雯怎么样?”
  焙茗冷笑道:“这晴雯也跟着傲呢!听说老太太倒疼她,她倒言语硬朗。太太还对着众人说:‘这孩子倒实心,我从前看错了她,怪过意不去的。这孩子有缘再来,瘦怯怯可怜儿的,你们大家疼她些’。可不是,跟着林姑娘傲呢!只听说柳嫂子进去哭又哭不得,笑又笑不得。说不是她女孩儿,到底也是,说是他女孩儿,到底不是。难为这晴雯倒肯认妈,在院子里跟着叫妈。”宝玉终究小儿心性,听说倒笑起来。焙茗道:“柳嫂子噙着眼泪,二爷还笑呢!”
  宝玉道:“怎么柳嫂子也在潇湘馆院子里?”焙茗道:“听说这些调度统是珠大奶奶的张罗。而今林姑娘倒也和珠大奶奶好。我们这府里的人儿比得好,拿林姑娘比做过世的老太太,拿珠大奶奶比做过世的琏二奶奶。这珠大奶奶在林姑娘跟前虽比不得紫鹃、晴雯,也还说二听一,若是太太去就罢了。”
  宝玉道:“这也难怪她。我听见林姑娘从前过去的时候,原来珠大奶奶一个人送她。那琏二奶奶你也不必提了,林姑娘的性命原是她送的。而今一样地窟子里,谁翻身,谁不翻身?”
  焙茗还凑着宝玉耳朵道:“还好笑呢,咱们芸二爷还告诉人,说是你告诉过他,从前琏二奶奶和你好过呢。”
  宝玉面上红了一红,便说道:“这也是没天理的话呢。芸小子这东西从前向琏二奶奶讨差不到手,故此怀着恨,将她污蔑了。有他们这班嚼舌头在外扬言,怪不得那年我同琏二奶奶从那府里同车回来,那焦大喝醉了,口里胡闹,连‘养小叔子’也就乱喷出来。我正要问一问,倒惹得琏二奶奶要捶起我来了。”
  焙茗道:“不错了,焦大爷抬在马棚里睡了一夜,嘴里塞满马粪?至今他老人家走过,人还问他马粪味儿的。”宝玉嘻嘻哈哈地笑起来。说话之间早到了府门首,宝玉便觉得臊起来。
  这正是知子莫若母,王夫人已预先吩咐,从门客老先生们以及贾氏兄弟叔侄,合家上下人等,但许向老爷请安,不许向宝二爷请安。又听了李纨的话,因贾政孝服未满,将贾政行李一总铺设在老太太房中,就老太太卧榻旁边另放一榻,也就在碧纱橱里替宝玉安一小炕,恐他旧病未改,仍旧厌弃妻室,且就此养神一回。
  自从焙茗迎出去的时候,便即铺设妥当,连火炕香炉也都微微的暖着。这宝玉到了自家门口,免不得丑媳妇见公婆,也就讪讪的跟了贾政一直来到后堂,免不得在王夫人、薛姨妈前请了个安。她两个便如拾得珍宝一般,直喜得眉花眼笑。
  随后李纨、宝钗、喜鸾、喜凤、环儿、兰哥儿次第来贾政前请安。贾政一一拉起。大家也见过贾琏。贾政又拉了兰哥儿的手道:“好孩子,你替祖宗争气,我很疼你,你妈也乐。”
  这王夫人便拉住宝玉的手道:“宝玉,你倦不倦?”宝玉正在害臊,就乘机说道:“倦得很。”王夫人便搀了宝玉进老太太房里,贾政也跟了来,看见他的行李俱在,合了意,说道:“很好。”王夫人便望着宝钗,将小指一掐。宝钗会意,便叫莺儿过来伺候宝玉。
  这宝钗本来大方,看了宝玉回来,暗中喜欢,也不形于词色,便同薛姨妈回房。这里众人都散,李纨仍旧到潇湘馆去了,只剩兰哥儿陪着贾政。当下王夫人一径将宝玉送到碧纱橱小炕上,还像小孩子一般给他拉了靴,脱了马褂,松了带,又将他通灵玉摸一摸,叫他睡下,盖一条小被。莺儿就将脸水送上。宝玉抹了脸,喝了人参燕窝汤,侧身睡下。王夫人就叫莺儿在炕沿上陪伴,自己出碧纱橱来。
  贾政也抹脸喝汤,在那里看老太太的遗物。看到左边壁橱上不见了寿星拐,但只挂了一个空囊,便问王夫人:“寿星拐哪里去了?”
  王夫人坐下来,将贾母梦中之言及黛玉、晴雯回生之事,及而今黛玉将养复原可以起身各情景,逐一地细细告诉。贾政惊叹不已。宝玉却在碧纱橱里一一听明,又悲又喜,恨不得立刻赶到潇湘馆去。
  贾政便道:“你便告诉珠儿媳妇,我虽刚才到家,她也不必拘着来这里伺候。叫她一径在潇湘馆,只当伺候了我。”王夫人就叫个小丫头子告诉去了。
  贾政又叫兰哥儿道:“你替我到潇湘馆去问林姑娘好,说我才到,明白就来看她。你只叫你妈悄悄地告诉。”兰哥答应了是,一直的便走。
  贾政又叫转来说:“你告诉你妈,天很冷,各处严密些,房里火也不宜太旺,总要各样存神些。林姑娘也不要轻易动弹。”兰哥儿说:“晓得了。”飞风地去了。
  宝玉着实感激,反埋怨着贾政不叫他去。说话间天色就晚将下来。王夫人问宝玉可要喝什么?宝玉说不要了。
  王夫人就在老太太房中间同贾政吃晚饭,说些家常闲话。又说起巧姐儿周家的亲事,是刘姥姥说起的,两下儿都愿意,只等老爷定夺。贾政有了酒,触起舟中恨王凤姐的心事,便冷笑了两声道:“这巧姐儿呢,难道不是咱们家子孙?况且从小儿在这边生长,就同你我的孙女一般。只是她的妈干的事情还成个人么?好好荣宁两府,祖上功勋,险些儿被她败尽了。”
  王夫人终是护短,便道:“人也过去了,老爷也忘怀些罢。”贾政本来秉公,又一路想来到王夫人只念姊妹,不念姑嫂,而今还抵死的回护她内侄女儿,也就忍耐不住。还亏得贾政有涵养,虽则胸中不遂,终究相敬如宾。
  正要开言,只见兰哥儿进来回话道:“刚才将爷爷的话告诉妈妈,林姑娘正睡着养神,不时间醒了,妈妈就悄悄地告诉了。妈妈叫回上爷爷,说林姑娘说当不起爷爷问好,挣得起来再来请安。爷爷明早要去,也当不起。再有爷爷吩咐妈妈的话,妈妈也晓得了。”贾政点头。
  因为宝玉不吃晚饭,就叫兰哥儿在旁边,一同吃饭,把一碗松瓤鸡皮燕窝汤移在兰哥儿面前。那贾政心上本来有气,又巧巧的兰哥儿传将黛玉的话来,忍不住就说道:“太太,你休怪我,我在宝玉回舟的那一晚,一夜不曾合眼,想起无边的心事来。”贾政说完这两句,便将舟中所想的言语逐一逐二尽数说出来,也还添几句恨毒在内,只惹得王夫人、宝玉两下里淌泪不住。兰哥儿与莺儿呆呆的,是一是二都听了。
  王夫人道:“老爷说的话呢,也没有言回。就是我呢,也不过顺了老太太,没有什么私心在里头。但而今林姑娘呢,依旧在我们府里,宝玉又回来了,要圆全这事也还容易。只是林姑娘到底性情傲些,也要她心肯才好。”
  贾政也淌起眼泪道:“我从前这个姊妹,说不尽意合情投。我一听见她有了这个女孩儿,却与宝玉的年纪相当,心里就动。到后来手足割断了留下这一个外甥女儿,愈觉得动心。及至见了她,心里不知疼得怎样是的。只是宝玉这个孩子傻又傻不过,两下里比评起来也配她不过的。只想老太太作主定了。谁知事到其间偏闹出个琏儿媳妇来,闹神闹鬼,弄出许多话把。如今甥女儿是回过来了,你还说她傲呢,她还不该傲!我而今也不管什么,只等她的哥哥林良玉来,我当面替她说这里头的言语。她是个女孩儿,我怎么说得。你既愿意,你只与珠儿媳妇慢慢地商议便了。”王夫人也就揉揉眼说:“我也是这么想。”
  却难为了莺儿在里边听见这番议论,想起来把我们姑娘怎么好?独把个宝玉乐得了不得。贾政又问兰哥儿中举后见老师会同年的话,又勉励了些会试功夫,便叫各人散了歇息去。兰哥儿遂到潇湘馆请李纨的晚安,也到黛玉帐外请了安。黛玉已能久坐,也回问了好。兰哥儿便同李纨到外间,将贾政言语学与李纨,紫鹃听了也就学与黛玉。黛玉只冷笑几声,倒像个各不相关的光景。随后李纨母子去了,潇湘馆便关上门。
  紫鹃、晴雯都在黛玉床前学着贾政诉说王熙凤,也牵枝带叶一直的说起袭人许多不是来。黛玉自回转之后,每听见她两个人议论从前宝玉做亲一节,只管听了,从不则声。而今听她们说起袭人来,就不知不觉从靠被上侧转身来说道:“别人罢了,怎么袭人也有多少隐昧,我倒要听听。”
  紫鹃冷笑道:“好,你两个人怎么知道,不要说晴雯妹妹是袭人断送的,连姑娘也是她害的。”
  黛玉道:“我这番恍恍的听见你们说她嫁什么蒋玉函去了,她以前到底造些什么话?你说得她这等凶险。”
  那紫鹃提起袭人,直把无明火升高了三千丈,把雪白桃容红云飞满,便簌簌地掉下泪来,使劲地说道:“她好不狠毒呢!姑娘身体才好些,不要听了气苦。”
  黛玉听了道:“你们当我什么样人,我这番回过来,个人定了个死主意,饶你说什么,关我什么,我只要晓得袭人怎么样狠毒?她就狠毒到晴雯,怎么到我身上?”
  紫鹃冷笑道:“说起来你两人也就分拆不开。” 黛玉道:“这又奇了。”
  紫鹃当时忍不住,便将贾政痛打宝玉之后,太太叫袭人去细细盘问,怎样说晴雯妹妹狐狸似的花红柳绿的爱打扮,怎样的美人肩水蛇腰,怎样的眼睛也像林姑娘,行步儿也像,怎样的引诱宝二爷,怎样的告诉太太防不了宝二爷要和谁作怪,怎样的就撵了晴雯也要将宝玉搬出园去。
  “姑娘你想这句话说到哪里去?怎样的宝玉打坏了有人……”紫鹃说到这里便顿住了口,几乎将“有人眼睛哭得葡萄似的去看他”说出来,只黛玉害臊,连忙缩住。黛玉心里也明白,眼圈儿就红起来。
  紫鹃便改过口来说道:“怎样的太太就拍拍她,喜欢得了不得。说:‘好孩子,从今以后交给你,分我的月钱给你。’这些话从前原鬼鬼祟祟似的,往后哪一个不知道。还说她不狠毒呢!我是直性到底的人,不能捏造一字。姑娘你也不要气苦。”
  黛玉听了这番说话,倒也并不在念,只微微地笑道:“这才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呢!”晴雯便淌泪不住。此时黛玉精神已经复原,爱和她两个闲话,便三人同床说了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