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戍寒笳记

  正是:风雨四山愁里过,漫将心事问闲人。
  第四回 前度之艳史 泪于中宵流
  却说春华同那妇人打了个照面,不觉心中一动。那妇人面上一红,连退了几步,低声问道:“爷怎跑到了这里来?”春华止不住猛记一事道:“你不是吾家小五么?”那妇人不知不觉,双泪泫然,自引着路道:“爷请里边坐罢。”春华叹息了一声,跟她进去,却从背后见她云髻乱梳,柳腰瘦削,一路问道:“不是你家姊夫有了意外么,却又怎的东迁西转的到了这里来?”妇人那时竟呜咽着不能成声,硬挣出一句来道:“爷坐着,奴且去来。”说完,竟走进了里间去。
春华不觉也黯然无说,却一回头,见一个小孩子在门口一探头,嚷道:“妈呀,怎把个公差让进来了。”那妇人在里头忍泪安慰他道:“儿呀,这是恩主爷,你还该磕头呢。”春华初意那妇人定在里头舀水泡茶哩,那知等了一回,影也没出来半个,却只隔着壁在那里吞声低泣,不觉心里明白了一大半,起身叩壁道:“五娘且顾新愁,莫题旧恨。我杨某既鬼使神差的来了这里,合是姊夫尚有救星,你快出来说个根由始末罢。”那妇人隔着壁凄然答话道:“故主恩深,劫花孽重,出既未能,避又不可,况狱中之呻吟犹新,李下之嫌疑可畏,愿爷长途自爱,恕奴无状,否则请隔室和语,以证神明。”
春华听了这一篇刚柔两全、经权互用的说话,不觉暗暗喝彩,却又向壁内殷勤道:“此心朗朗,神明可证。五娘,你是个聪明人,应晓得王夫人设屏讲学,不害其贞啊!”说完,但听得隔壁叹了一声,那妇人便蓦然携着个孩子出来展拜。
原来那妇人姓沈名五儿,与杨春华很有些儿渊源。当日春华阿爷中丞君分司兵部的时候,春华以名公子跌宕词流,何逊才华,黄门丰采,人伦之表,冠绝一时。出受外傅以后,太夫人觉得玉一般的儿子,非有个细心熨贴的侍儿,替他薰衣典签不可。五儿原是太夫人身畔一个最得意的侍儿,这时便分给春华当个捧书侍史。偏是他两人,一个是才华赡富,一个秀色可餐,更经这一番朝夕相守,便免不了有些互相怜爱。
有一天晚上,春华薄饮归来,双颊烘得晚霞似的,倚着阿娘怜惜倒在怀里,扭糖似的要水要汤。太夫人抚着他脸笑道:“痴儿,快有媳妇了,还是孩子似的。”春华仗着半醉撒娇道:“不不,儿子已有了媳妇,只少爹妈行个聘礼呢。”太夫人听了,笑道:“越长成越没羞耻了。你那媳妇呢?亲还没说定,倒自己作主起来了。明天说给你老子听去,看你臊也不臊!”春华道:“妈没替儿子定五儿,为甚么把儿子交给她呢?”说时五儿却好端上杯楂酪醒酒汤来,骤听了这话,不觉双手一松,将杯子打个粉碎。
太夫人正欲说话时,春华经这杯子一碎,酒已半醒,早跪下地来。五儿这时半惊半喜,禁不住也附着春华跪将下去,两眼泪痕,如断线珍珠般再也不能忍住。夫人叹了一声,不觉也自凄然。
这一夜以后的景况,不晓得怎样的小五居然又有了丈夫,春华竟变成个徒犯。那天两人见面,小五凄然把丈夫入狱、翁姑两人致死的缘故说了一遍。春华勃然道:“州主茹季明,明正通达,决不至此,定有恶吏在那里作怪,我明天替你说去。”
正说着,从外面直拥进几个人来,嚷道:“你们好乐啊。”小五抬头一看,见是几个公人模样的,不觉呆了。春华坦然道:“坐着罢,我见了故人,竟忘着招呼你们了。”原来进来的正是那两个解差,一个个挤眉弄眼的向着小五,笑着觊看,扮鬼脸儿。春华向着小五道:“这是解我出塞的公人,今夜既到这里,少不得要借宿一宵,烦你做几客饭,并向门侧挪一条两条板儿,权过一宿罢。”小五应着到里头去了。
只苦了那小孩子,见平白地来了许多不认识的人,累得他牵了阿娘衣角,一步也不敢离开,跟出跟进的尽忙。那两个公人酒香饭饱,照例替春华松了荷具,倒头一觉。独小五伏侍春华吃过了,喂了小孩子一饱。小孩平常牙牙学语,有一搭没一搭同阿娘絮语惯了的,今日一声也不敢响,呆呆的坐了回,闭着小眼睛伏在桌上睡了。小五才问起春华怎的问了军罪,充戍宁古塔?春华叹道:“故国邱墟,天子藁壤,做臣子的不做个囚犯,难道还曲襟剪发的去做新朝元勋么?”小五叹息道:“论爷的才华武艺,是个磨盾狼居的人物,怎天不福人,竟把‘亡国孤臣’四字,把爷的文武全才一齐罩住!”春华叹道:“天生恨人,多一分才华,即多一分孽障。国恩家庆,固已没法保存,就这一身落魄,到处负人,也就令我清夜拊心,耿耿不寐哩。”说完不觉叹了一声。
小五默然不语,只把一盏未温新茶,倾向个杯内,慢慢的移到春华面前。那一双纤腕捧了这杯子,不知不觉移向桌沿上去,猛可的放下,“豁琅”一声打个粉粹。春华情不自禁道:“仔细又碎了茶杯。”这一句不打紧,把小五无限芳怀兜底提起,茶杯也不拾,竟呜呜咽咽,凭桌而哭。春华自知孟浪,想觅一句话去婉慰小五,却五中紊乱,再也想不出一句话来。四壁的虫声翻唧唧叫着,像替春华叹息一般。春华更觉得小院凄凉,新愁四集,坐对着旧时宠婢,大有章台柳色,攀折他人之慨,想要凑近前去抚慰她一番。人影动处,忽见窗楞上一恍,从月光稀微中,透出两个影子来。那一个角巾双缨,长身修干,确是个自己;又一个钗影扶摇,幽香欲接,又是个小五,不觉定了定神,用尽平生读书工夫,毅然道:“小五,你家姊夫今夜在狱中,见了这无私不照的月色,正不知怎样的在那里思家千结呢!”小五也欣然若有所悟的道:“爷既念及个人,当知越公盛怒,尚恕百药,这拯溺救沉一责,非爷不任哩。”春华肃然起立道:“所不竭力以救姊夫者,有如此日。”说完,竟向小五觅了副纸笔,草草写了几行字,搁在案上道:“茹州主见了此纸,必放姊夫归来。我明日便要长途赴解,请你收好了,自去里间安歇。我在这里打个盹儿,就够得天明起路了。”小五迟疑了一回,凄然道:“瓜李之下,恕不让爷内寝,只鄙忱一点,敢怀劳顿,爷好自卫。侬在隔壁侍候罢。”说完抱了小孩黯然入内。
春华中怀坦然,见小五去后,原那里睡得着,不过借着离去眼前,稍免愁苦。凭着桌子,眼望着四壁,忽见一枝铁胎弹弓,约莫有二十多个力,高悬在壁上,不觉大吃一惊。
  正是:灯下凄凉逢旧侣,眼前恍惚识奇人。
  第五回 联珠弩中宵惊杰士  孤树村客邸志奇逢
  却说春华见了壁上弹弓,不觉心中纳罕着道:“这难道是小五家姊夫用的么?”横竖在那里睡不稳,便立起来,向壁上取下弓来,觉得很有些力量,自言自语道:“倒也有几个力。”说时将两手一扳,不防“碰碰碰”三个弹子,不知从那里来的,向指头中直飞出去。一个弹子,恰好打在外边门上的铁扣上,“硼”的一声,险些儿把那睡在门侧的公人打了一下,直把他从梦里边吓醒转来,一骨碌爬了起来,唤:“怎的?怎的?”春华也不知那里来的弹,正端详着弓上。小五隔着壁笑道:“爷仔细了,这是联珠藏弹弓,敢打伤了人么?”春华忙道:“没伤人没伤人,只怎叫‘联珠藏弹弓’?”小五道:“爷不见弦中间有个窝儿么?里头藏着弹子,一打三出的呢。”春华把弓弦凑向灯光下一看,见果然有个窝儿,公人觉得自己没有伤,又没觉甚么痛,便鼾然重又睡下去了。春华向弦上看了一回,隔着壁问道:“这不是你家姊夫用的么?”小五道:“他不能用,用这个的侬弟吹儿。”春华啧啧叹了一回,忙问:“吹儿呢?不想你还有个遮奢的弟弟。”小五叹道:“没一些儿本领,如今倒也有个依傍了,偏又被本领误了半生。”春华惊问:“怎的?”小五道:“这几间屋子原是他的,他为欢喜打些虫蚁儿,所以住到了这里。那知凭你林深箐密,终被别人晓得了,说吾家吹儿京东弹弓第一,生生的被人拉去了,说做甚么营里教授,那知一去三年,音信儿也没有个回来。”春华道:“还没定婶子么?”小五道:“婶子怎的没有,只没有过门罢了。吹儿去了一年多,人多说营是东调西遣惯的,十年二十年回来也不定。婶子一家听了这个消息,就也搬往别处去了,现在还不知住在那里。看来这段亲事是撒开的了,谁家女孩子肯等着人家无定河边的归梦呢?”
春华不禁抚着弓叹息道:“看他这张弓,就晓得是个不易得的好汉,如今恰冤冤枉枉的糟蹋了。将来边疆上要这种人进,又嚷将才难得哩。”因细问了回吹儿的性情面貌,勉强打了那盹儿。
一转眼天已大亮,眼见得两边都有一种说不出的凄惶,却明知万难留住,只得含泪走了。正走出了红柳树林,后面有个人追上来道:“爷缓几步走,奴还有件事哩。”春华停住等着,见是小五。两个公人说:“一夜的交情,也值得这一送哩。”春华只做不闻。小五走近了春华身侧,叮咛道:“爷此去红石山,当过下海洼儿,那里有个殷七儿,是吹儿的拜把哥,爷便路他去,问个吹儿确信罢。”春华听得“红石山”三字,心中一动,忙道:“定去他处,你放开些,等候我寄信给你罢。”说完,眼看着小五转过红柳树林,方才上路。
走了几天,差不多要出关了,天气一天冷似一天。那天向一个村庄上雇了个回头车儿,讲明不论程期,送到关口三两零四分银子。春华令两个公人坐了车箱,自己却贪看北地天高风劲的气象,反跨着车沿,经不起西北风扑面吹来,春华披着重裘,兀自当不住,便向沿路酒家沽了几角酒并几块牛脯儿,在车上喝着,肚里便和暖了许多。眼看着黄沙匝地,远远拥着一带雄山,峥嵘岣岑,一峰峰雄奇挺拔,像千军列阵,兀峙听令的一般。更从远处凑着一声两声的画角声,茫荡山河,居然壮武,不觉啧啧喝彩。连尽了几杯,将牛脯乱撕乱嚼,高吟道:“单于寇我垒,百里风尘昏。雄剑四五动,彼军为我奔。虏其名王归,系颈授辕门。潜身备行列,一胜何足论。”又拍掌笑道:“老杜老杜,你诗虽好,倘没我杨春华,怕难真成此志哩。”
正狂笑间,天上已霏霏有些雪片儿撒下地来。那赶车的呵着手紧一鞭道:“看今日又赶不上正站哩。”那拖车的驴儿长嘶了一声,渐折向东南,走上个沙坂去。那沙坂只有六七尺宽。车儿上坂,却迎面来了骑驴儿,驴上坐着个人,瘦削身材,才不过四尺多长,见了春华的车儿,向车中盯了两眼,放宽了缰,擦车儿慢慢过去。春华颇觉纳罕,想:这样个人一阵朔风也吹倒了,怎一个人敢在这著名难走的地方行路?正想着,那人骑的驴儿,见了春华车上驾的驴儿,不住长嘶起来。那人连打了几鞭,驴儿兀是嘶着打圈儿。春华车上赶车的嘴里不住的唿哨着,那驴儿却也不住长嘶起来。车上的驴可不比骑着的,打个撅儿,那车便一侧六七尺阔的路径,要转也转不过去。两个驴儿只一递一声的嘶着打撅儿,那驴上的人,见鞭不动他,反抚着鞍昂着头睁着眼细细儿望着春华。恼得春华性起,霍的跳下车来,拿住车,连驴连车拉了便走。这车上的斤量,遮莫有六七百斤,春华拉了如飞般上坂去。只听见背后那骑驴的喝道:“好汉子,怪不得人都遮奢呢!”
春华酒兴奋起,逆着西北风大踏步上坂,心里也非常得意,直拉过了两三百步,听骑着的驴嘶声渐渐远了,才将车辕一扣,车便霍然停住。褰衣一跃,上了车沿,笑向赶车的道:“走罢。”赶车的笑的磕着车沿道:“爷那里来这水牛般气力,怕李元霸也没这个把势呢。”一路说,一路唿哨着,觉得鞭下似靠着春华一般,活泼了许多。
春华笑着不语,那车箱里两位解差大哥可忍不住了,一个伸着个大拇指,冷笑向车夫道:“你知道他甚么?他是同我们一起久的,在蓟州寓里,三五更天的时候,像鬼一般忽隐忽现,黑夜游行,如同鹰隼呢。”赶车的听了,似信不信的回头打量着春华,那面上却已露出一种胁肩谄笑的脸色来。春华笑道:“你赶你的车罢,仔细坂上是一高一低的,莫折了驴腿。”
这一句没说完,忽听后面一阵蹄声,一匹驴飞也似的过去。驴背上的人影一晃,春华眼光何等锐快,见那匹驴儿,竟是先前见过的那一匹,不觉心里一动,料自己的车赶不上他,便也不发一语,听着他过去。那车自绕着阪慢慢的过去,约莫走了十馀里路,到坂的尽头,见是个黑靥靥树林,那天气越发冷了,雪也一片大似一片,顷刻间就满林的零琼碎玉,空中飞雪,随着风吹进车来。赶车的打了几个寒噤道:“转过林子,就是孤树林,前站有十里多路呢,怕赶不及,就在这里觅个宿罢。”
春华也无可无不可的。车转过了林子,便见那孤树村早有个小二迎上阪来,说:“客官住店罢?”春华一点首,小二便帮着拉了车。渐走到店门口,春华一眼便望见了那前见的驴子。
  正是:风雪四山征路远,车尘一瞥客怀秋。
  第六回 孤树村煮酒谈心  古凝神建瓴定策
  却说杨春华到了店门口,见那系在门外的驴子正是路上见过的那匹,不觉记起了驴上人来,心里想道:“险径徐行,已非人事之常,这无地不见的秘密,又大足令人纳罕。难道他热闹地方不爱,翻爱在这四山荒僻的地方兜圈子顽的么?”一路想,一路已由店小二引到个屋子里。
解装洗脸以后,公人照例上来替春华卸了刑具。春华自披了个风帽,走到廊下,背着北风,凭栏看雪。那雪似为着春华看着一般,特地的飘琼屑玉,像青女素衣,凌空曼舞,把个春华挑逗得喝采不止,自言自语道:“北地山河,银攒玉错,客中得此,殊不寥寂。”说还没有完,鼻孔中一阵阵暖洪洪的嗅着煨熟羊肉似的,回头看时,见东厢一室,窗楞上映着一痕炉火,里边微闻些敲杯举箸的声,不觉点头道:“羊膏美酒,白雪红炉,只少个党家姬来清谈锦帐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