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财秘诀

他看着这料泡生意将成强弩之末了,便回到省城,在市上闲行,要寻些奇巧东西去贩卖。忽然看见路旁地摊上摆着些窑货小人儿,此种窑货出在“石湾”地方,那小人做得才和枣核般大,头便像一颗绿豆,手便像两粒芝麻,却做得须眉欲活,栩栩如生。也有着棋的,也有撑船的,渔樵、耕读无所不有。
是人家盆景上、假山用作点缀的,还有些房屋、桥梁、木栅、更楼、宝塔之类。花样甚多。若到石湾去贩,不过四五文一个。
在省城买起来都要七八文。区丙看了,便触动了机关,即刻赶到石湾去。好在只有六七十里路,乡下人跑惯的,不消两三个时辰,早走到了。便到窑户里去,拣了一千多个,付了价,仍赶回省城。过了一夜,便赶到香港。外国人见了,果然啧啧称羡,及至问他价时,他却伸出了两个指头,那外国人便拣了十个,给了他二十元洋银。不一会,惊动了总会里的外国人,呼朋引类争先购买。那消一日工夫,这一千多个小人儿早变了上三千的洋银了。区丙一想,这个又是好买卖。连忙运了洋银回
家。悄悄的安放停当,又赶到石湾一贩,便是五千个。好在这东西又轻又小,既不重累,又不占地方,比着料泡儿,更容易带。这回那些外国人竟有一买二三百三四百,要寄回外国作货物贩卖的,也有寄去送人的,所以买的更多,被他五六次一贩,闹得赚下的钱也忘了数目了,屈指一计,做这个买卖不觉三个多月了。我也该歇息歇息了。便从此不做生意,也不愁不是一个富翁了。想定了主意,便在省城寄下那两口柜,仍然提着一根扁担,径回张槎。
入到家中,取出一元银叫妻子道 :“你去!和我买一副猪头三牲回来!下余的钱多打些酒。” 妻子道 :“你又不要拜神礼佛,买三牲作甚么?”区丙道 :“我正要酬神呢。” 妻子道 :“你又不曾许甚么愿,此刻又酬甚么神呢?”区丙道 :
“我此刻发了财了。难道不应该酬神?”区丙在身边取出一个纸包来,在桌上一放,道 :“你去看来!”妻子打开一看,见是雪白的洋银,数了一数,整整的五十元。便笑道 :“恭喜呢!
是从那里发来这注财?”区丙道 :“你不要管,只和我快去买猪头三牲来。” 妻子道 :“将就点,就买一只鸡罢。等再发了大财,再用三牲不迟。” 区丙道 :“菩萨多享受我点,自然保佑我再发财。你不要多说,快买来罢。” 他妻子果然到市上去,买了一副猪头三牲,及神福、纸马、香烛等回来。夫妻两个一齐动手,煮熟了。当天点了香烛,区丙恭恭敬敬的叩了三个头。那妻子更是笑得合不拢嘴,捣蒜般叩了无数的头,方才起来。奠过酒,焚了纸马,将三牲切开,烫上酒来,夫妻两个对酌。妻子带笑道 :“当家的,你这注财到底在那里发来的?
何防告诉我一声。” 区丙道 :“你不必查问,你看见这雪白的洋银,心爱不心爱?”妻子道 :“为甚不爱?当家的,你可肯给我十元?我今年冬衣也有,要想做一件细布棉袄过冬。” 区丙道 :“你要,便拿十元去,有甚不肯?”妻子喜欢得眉花眼笑,斟上一杯酒,道 :“当家的,你还要发财呢,难得这般大量。请干一杯!”区丙接过,一饮而尽,道 :“我奔走了三个多月,今天是头一回享福也。” 妻子道 :“正是你这两三个月以来,从不曾好好在家过一天。到底在外做些甚么生意?我屡次要问你,只见你没有好颜色向我,我所以不敢动问。” 区丙不答,在怀中掏出那包洋银,打开取了十元,交给妻子。喜欢得他笑得眼睛没了缝,连忙接过揣在怀里。又满满的斟上一杯酒,道 :“酒冷了,等我去再烫一烫。” 拿了酒壶,走到灶下,把酒壶放在炭炉子上,取出那十元洋银,翻来覆去看了又看,不住的痴笑;又喃喃呐呐的自言自语道 :“千万不要是做梦才好。” 一头说,一头又看。不提防把酒烫滚了,沸了出来,那酒烘的一声,烧着了,慌得他连忙去抢酒壶,把洋银洒了一地,又不住口的往酒壶上吹。好容易把火吹熄了,才去拾那洋银,却找来找去只有九元。心想:这里是泥地,又没个地缝,难道是鬼来抢去了?没奈何,只得先拿酒出去,等吃完了酒再来寻找。想罢,提起酒壶,谁知那元银洋正在酒壶底下。
遂喜喜欢欢的拾了起来,揣在怀里,拿酒出来。一面走着,喃喃的自语道 :“几乎剩了九元。” 区丙仿佛听得,便问道 :
“你说甚么九元?”妻子乘机扯谎道 :“当家的,你才给我的洋银只有九元。” 区丙道 :“只怕是数错了,补给你一元就是。” 妻子忙过来,换上热酒,区丙又给了他一元。他便暗暗喜欢的了不得。二人又吃了几杯,方才吃饭。吃完收拾过了,已近黄昏时候。
区丙自己起身,走到市上一家相熟的杂货店里。对掌柜的说道 :“不知宝号所用的大秤可是天平秤?”掌柜的说道 :
“我们乡下人家都是老实公平的,所有大小秤都一律的是十六两天平秤。不比苏州上海的人家,黑良心,专门刻剥小负贩,用二十四两、三十二两的天平秤。” 区丙道 :“如此,乞借一用?明日一早送还。” 掌柜的道 :“阿丙哥,可是黑底里还买柴?”区丙道 :“正是。因为秤是人家不停要用的,白日里告借不易,所以连夜来借一用,明早好送还。” 掌柜的就拿秤借给他。
区丙一手提了秤锤,一手拿了秤杆回去。及到家时,他妻子已点上灯了,看见区丙拿了秤来,便问道 :“当家的,你借秤来做甚么?”区丙道 :“有个用处。” 说着,放下秤杆、秤锤,把大门关上,进来。又把堂屋门关了,拿了秤,到房里去。妻子道 :“那房里秤甚么?你吃了酒,到卧房里睡罢。要秤甚么明日再说。” 区丙道 :“你莫管,代我拿灯进来。” 妻子便拿了灯进房,放在桌上。只见靠里面一铺空床,床上也没有被褥、帐子等,只放几件盆桶罂罐之类。看官!这一铺底下是区丙藏放洋银之所了。当下区丙对妻子道 :“你代我把床底下的东西搬了出来。” 妻子便低头把一个炭篓、几把木柴拉了出来,再往里看,是一个粗麻布袋,用手拉了一拉,却拉不动。
两只手去拉,也拉不动。道 :“这是甚么东西?放的也忘记了,重得很呢。” 区丙道 :“代我来。” 低头、弯腰,用手去拉,莫想动得分毫,不觉暗暗吃惊起来,道 :“也罢,把床拆了罢。”
于是亲自动手,把床上的盆桶之类,拿过一边。广东乡下人家的床只有两条板凳,搁上几块木板,只要把木板竖起,床就拆了。他妻子留心看时,只见麻袋里面无数的小麻袋,连忙把灯放在地下,拆开一袋看时,见满满的都是洋银,再拆一袋看,也是洋银。一连看了几袋,只吓得他目瞪口呆,心惊肉跳,手足无措,出了一身冷汗。正是 :
惊喜交集,变为怖畏。
穷人发财,如同受罪。
这麻袋里的洋银不知究有多少,且听下回分解。
凡实业家,无论为操艺术者,操转运者,皆当默察社会风气。随之转移,然后其业可久可大。每怪吾国人,无论所操可业,皆一成不变,甘心坐致败坏。是则大可哀者也。区丙一小负贩,乃能潜窥默察,投其所嗜好者。呜呼!毋谓其富为徼致也。贩料泡一节,特欺之耳。至于石湾窑货,不可谓非吾国美术之一。外人至今犹多购之者。然亦墨守旧法,不图进步工艺之徒,夫何足怪?独怪夫士君子动以怀时局自命,而卒无以提倡之耳。凡事皆然,宁独此窑货已哉。
下半回无端写区丙妻子种种丑态,非得已也。
以笔法论所以,反照第二回其妻子云云一段,使之相映成色。
以命意论,实痛夫女子社会中实有此情景,特为之摹绘传神,使他日女子社会进化时睹之,犹可见前人之面目也。读者得毋怪笔端尖利,有隙即乘无孔不钻乎!

第三回
开店铺广交亡命 充汉奸再发洋财
却说广东地方,无论人家店铺,洋银是不用纸包的,是用一个麻袋盛的。这麻袋,就同江南的蒲包差不多,不过蒲包是阔的,他是窄的罢了。论那麻袋的样子及大小,恰好是插得一个玻璃洋瓶进去,表明白了不提。且说当下区丙的妻子,看了这许多洋银,不觉喜极而惊,惊极而惧。颤声问道 :“当家的,你从那里弄来这许多银子?”区丙也不答话,一袋一袋的搬出来。搬了十来袋,便拿绳子总捆了。叫妻子帮着,忙拿大秤来秤过,用笔记了几斤几两,放在一边,再去搬那些出来。一一秤过,已是半夜时候。拿算盘来结了,总数一看,足足有三十二担重。算了一算,除去麻袋草绳等,大约不止五万两,自己心中也暗暗吃惊。遂和妻子两个,仍旧把他藏在床下,外面多堆些柴把稻草之类,把他遮护住。到了明日早起,区丙先去还了秤,然后到镇上买了五口大缸回来,和妻子两个到屋后空地上掘了五个大窟窿,把缸藏在地下。然后,每夜悄悄地把洋银一包一包的运放在缸里,用土掩埋。区丙又切戒妻子不要泄漏与人,夫妻两个依旧是和平常一般度日,不过一切用度比较前头稍为宽动些罢了。物然而区丙却在外面放出风声,要置买田地,一两年之间,陆续置了万把银子田产,又盖造了几间房子。那时,一乡之人都知道区丙发了财了。亲族邻里那一个不来巴结?同里的说起来都是区大爷长,区大爷短;同族的不是说大叔叔,便是说大伯伯。甚至同姓不宗的都来认本家,叙辈分。还有可笑的是有一种姓欧的、一种姓欧阳的,也强来认本支,幸得区丙生性醇厚,见人家来亲热,也不过如此。从前人家疏远他时,他也不过如此。闲话少提。
且说区丙自从发了这一注大财之后,一顺百顺,真是俗话说的不错:福至心灵了。并且一个人在穷困的时候所与往来的,无非也是些穷汉。及至发了迹,就有那一班发财人和他往来,所以他就得了门路,把二三万现银存放在十三行第一家字号“伍怡和”里生息。顺便就托他带点洋货来,自己却在藩台衙门前开了一家“丙记”洋货字号,又到香港中环地方开了一家“丙记”杂货店。自己却往来于两间,喜得年年赚钱,他便一年比一年富起来。然而他还是乡人本色,平日只穿的是蓝布短打、黑布裤,脚上穿的一双细蓝布袜,除了拜年、贺节、赴席之外,轻易不穿长衣白袜,所以上中下三等人他都交处得来。那上等人虽然见他穿了短衣,然而人家都知道他是个发财人,就和他招呼,也不失了自己体面。那下等人见他,虽是财主,却是打扮朴素和气迎人,乐得亲近亲近他,不定从中还想叨他点光呢。
因此几年之间,区丙交结的朋友,实在不少。香港的店里单备了一间楼面,专门接待朋友,内中就有许多在广东犯了事,不能容身的,走到香港去投奔他,他也来者不拒。因此一年之中,他那店里吃闲饭的少说点也有两桌人。
内中单表一个九江乡人,姓关名叫阿巨,因为在广东闹了劫案,逃到澳门。那澳门却是一个大赌场,五花八门的赌馆说之不尽。阿巨到了那里,不到几天把劫来的钱银输个磬尽,遂附了轮渡,走到香港,投奔区丙来。区丙也一般招接,留他住下,这一住就住了五六年。一天不知为着甚么事,这关阿巨忽然一去不回,杳无踪迹。区丙还以为店里伙计得罪了他,再三考问,却又不是,日久也就放下了。又过了一年多,区丙正在香港店里坐着,关阿巨忽然走来,区丙大喜,接着寒暄已毕。
区丙先说道 :“先年多有怠慢,以致吾兄一去不来。今蒙不弃,就可以大家聚首了。” 阿巨道 :“不瞒区兄说,我近来公事极忙。今日偶然得闲,特来探望。” 区丙道 :“关兄,近日恭喜在那里?”阿巨道 :“我们且不要叙这些闲话。今有一注横财,特来送与区兄,不知肯受不肯?”区丙讶道 :“甚么横财?”阿巨移近一步,说道 :“近来外国人因为广东官府不许他们进城,彼此闹翻了。此刻英吉利派了兵船来,打算要攻打广州城,你知道么?”区丙道 :“我也听见有这句话。但不知真不真?”阿巨道 :“怎么不真?此刻统兵大元帅是伯爵额尔金。我已经投到他的部下,充当探子,就住在元帅的坐船上。
广东的情形我本来熟悉,只有近来官场的举动、怎样的布置防备,不得而知。官府又悬了赏格捉我,此时还未销案,我自己不能入内地。就是到了内地,官府的事也无从打听,所以特在大元帅前保举了你,不知你肯做不肯?”区丙闻言,心中一想 :
“省城店里本来有许多衙门里的人来做主顾,这件事只怕还办得到。” 因问道 :“不知肯做便怎样?”阿巨道 :“你若肯做,我再尽力在大元帅面前保举你,每月坐支薪水五十两,以后探事每件事酬银五十两,你愿意吗?”区丙道 :“我就是探了事,往那里去报呢?”阿巨道 :“你若肯做了,就回省城去,只做坐探。探着了事,只要写起来,我那里天天着人到你店里走一次。有,便交他带来就是了。” 区丙道 :“我怕写不好,识字又不多,恐怕要写别字,怎样好做?”阿巨道 :“这有甚要紧?你只管写了来,莫管他别字不别字,好在拿得来是我经手。” 区丙道 :“既承关兄如此关切,我如何不做?但是这件事做下来不知能赚多少钱?”阿巨道 :“每月坐得五十两,其余每件事五十两,看你的本事去探访罢了。” 区丙大喜,即与阿巨约定即日动身,回到省城,住在店里。专意招接衙门的主顾,打听些海防洋务的事情。
因为他一向是个老实生意人,衙门里的师爷大爷们只当和他谈天,便多有告诉他的,他便拿了这个去换银子。于是几时佛山办团练,几时黄埔修炮台,虎门添了若干兵,四方炮台添了几尊炮,买了一刀竹纸来,真是有闻必录,阿巨果然逐日差人来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