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楼

十二楼
又名《觉世名言》清 李渔撰

简介
  李渔( 1610~ 1680 ),原名仙侣,字谪凡,号天徒,中年改名李渔,字笠鸿,号笠翁,明末清初著名戏曲家。江苏如皋人,祖籍浙江兰溪。李渔自幼聪颖,擅长古文词。41岁去杭州,后移家金陵,游历四方,广交名士。公元1677年(清康熙十六年),复移家杭州,于云居山东麓修筑层园。李渔素有才子之誉,世称李十郎,家设戏班,至各地演出,从而积累了丰富的戏曲创作、演出经验。他重视戏曲文学,曾说:“填词非末技,乃与史传诗文同流而异派者也。”李渔在金陵时,别业称芥子园,设有芥子书肆。李渔女婿沈心友,请王概等编《芥子园画谱》,流传甚广。[2] 公元1651年 我国文学家 李渔41岁第一部传奇《怜香伴》顺治八年撰成。

目录
  序
  合影楼
  第一回 防奸盗刻意藏形 起情氛无心露影
  第二回 受骂翁代图好事 被弃女错害相思
  第三回 堕巧计爱女嫁媒人 凑奇缘媒人赔爱女
  夺锦楼
  第一回 生二女连吃四家茶 娶双妻反合孤鸾命
  三与楼
  第一回 造园亭未成先卖 图产业欲取姑予
  第二回 不窝不盗忽致奇赃 连产连人愿归旧主
  第三回 老侠士设计处贪人 贤令君留心折疑狱
  夏宜楼
  第一回 浴荷池女伴肆顽皮 慕花容仙郎驰远目
  第二回 冒神仙才郎不测 断诗句造物留情
  第三回 赚奇缘新诗半首 圆妙谎密疏一篇
  归正楼
  第一回 发利市财食兼收 恃精详金银两失
  第二回 敛众怨恶贯将盈 散多金善心陡发
  第三回 显神机字添一画 施炒术殿起双层
  第四回 侥天幸拐子成功 堕人谋檀那得福
  萃雅楼   第一回 卖花郎不卖后庭花 买货人惯买无钱货
  第二回 保后件失去前件 结恩人遇着仇人
  第三回 权贵失便宜弃头颅而换卵 阉人图报复遗尿溺以酬涎
  拂云楼   第一回 洗脂粉娇女增娇 弄聘婷丑妻出丑
  第二回 温旧好数致殷勤 失新欢三遭叱辱
  第三回 破疑人片言成二美 痴情客一跪得双娇
  第四回 图私事设计赚高堂 假公言谋差相佳婿
  第五回 未嫁夫先施号令 防失事面具遵依
  第六回 弄巧生疑假梦变为真梦 移奸作荩亏人改作完人
  十卺楼
  第一回 不胡涂醉仙题额 难摆布快婿完姻
  第二回 逞雄威檀郎施毒手 忍奇痛石女破天荒
  鹤归楼
  第一回 安恬退反致高科 忌风流偏来绝色
  第二回 帝王吃臣子之醋 闺房罢枕席之欢
  第三回 死别胜生离从容示诀 远归当新娶忽地成空
  第四回 亲姐妹迥别荣枯 旧夫妻新偕伉俪
  奉先楼   第一回 因逃难姹妇生儿 为全孤劝妻失节
  第二回 几条铁索救残生 一道麻绳完骨肉
  生我楼   第一回 破常戒造屋生儿 插奇标卖身作父
  第二回 十两奉严亲本钱有限 万金酬孝子利息无穷
  第三回 为购红颜来白发 因留慈母得娇妻
  第四回 验子有奇方一枚独卵 认家无别号半座危楼
  闻过楼
  第一回 弃儒冠白须招隐 避纱帽绿野娱情
  第二回 纳谏翁题楼怀益友 遭罹客障面避良朋
  第三回 魔星将退三桩好事齐来 囵局已成一片隐衷才露



  觉道人山居,稽古得楼之事,类凡十有二,其说成可喜。
  推而广之,于劝惩不无助。于是新编《十二楼》,复裒然成书。
  手以视余,且属言其端。余披阅一过,喟然叹觉道人之用心不同于恒人也。
  盖自说部逢世,而侏儒牟利,苟以求售,其言偎亵鄙靡,无所不至,为世道人心之患者无论矣;即或志存扶植,而才不足以达其辞,趣不足以辅其理,块然幽闷,使观者恐卧而听者反走,则天地间又安用此无味之腐谈哉!今是编以通俗语言鼓吹经传,以入情啼笑接引顽痴,殆老泉所谓“苏张无其心,而龙比无其术”者欤?夫妙解连环,而要之不诡于大道,即施、罗二子,斯秘未睹,况其下者乎!语云“为善如登”,笠道人将以是编偕一世人结欢喜缘,相与携手徐步而登此十二楼也,使人忽忽忘为善之难而贺登天之易,厥功伟矣! 
  道人尝语余云:“吾于诗文非不究心,而得志愉快,终不敢以小说为末技。”嗟呼!诗文之名诚美矣,顾今之为诗文者,岂诗文哉?是曾不若吹篪蹴鞠,而可以傲入神之艺乎!吾谓与其以诗文造业,何如以小说造福;与其以诗文贻笑,何如以小说名家。
  昔李伯时工绘事,而好画马,昙秀师呵之,使画大士。今笠道人之小说,固画大士者也。吾愿从此益为之不倦,虽四禅天不难到,岂第十二楼哉! 
  钟离睿水题于茶恩阁 

合影楼

第一回 防奸盗刻意藏形 起情氛无心露影

  词云: 

  世间欲断钟情路,男女分开祝掘条深堑在中间,使他终身不度是非关。堑深又怕能生事,水满情编炽。绿波惯会做红娘,不见御沟流出墨痕香? 

  右调《虞美人》

  这首词,是说天地间越礼犯分之事,件件可以消除,独有男女相慕之情、枕席交欢之谊,只除非禁于未发之先。若到那男子妇人动了念头之后,莫道家法无所施,官威不能摄,就使玉皇大帝下了诛夷之诏,阎罗天子出了缉获的牌,山川草木尽作刀兵,日月星辰皆为矢石,他总是拚了一死,定要去遂心了愿。觉得此愿不了,就活上几千岁然后飞升,究竟是个鳏寡神仙;此心一遂,就死上一万年不得转世,也还是个风流鬼魅。到了这怨生幕死的地步,你说还有什么法则可以防御得他?所以惩奸遏欲之事,定要行在未发之先。未发之先又没有别样禁法,只是严分内外,重别嫌疑,使男女不相亲近而已。

  儒书云“男女授受不亲”,道书云“不见可欲,使心不乱”,这两句话极讲得周密。男子与妇人亲手递一件东西,或是相见一面,他自他,我自我,有何关碍,这等防得森严?要晓得古圣先贤也是有情有欲的人,都曾经历过来,知道一见了面,一沾了手,就要把无意之事认作有心,不容你自家做主,要颠倒错乱起来。譬如妇人取一件东西递与男子,过手的时节,或高或下,或重或轻,总是出于无意。当不得那接手的人常要画蛇添足,轻的说她故示温柔,重的说她有心戏谑,高的说她提心在手、何异举案齐眉,下的说她借物丢情、不啻抛球掷果。想到此处,就不好辜其来意,也要弄些手势答她。焉知那位妇人不肯将错就错?这本风流戏文,就从这件东西上做起了。至于男女相见,那种眉眼招灾、声音起祸的利害,也是如此,所以只是不见不亲的妙。不信,但引两对古人做个证验。李药师所得的红拂妓,当初关在杨越公府中,何曾知道男子面黄面白? 

  崔千牛所盗的红绡女,立在郭令公身畔,何曾对着男子说短说长?只为家主公要卖弄豪华,把两个得意侍儿与男子见得一面,不想他五个指头一双眼孔就会说起话来。及至机心一动,任你铜墙铁壁,也禁她不住,私奔的私奔出去,窃负的窃负将来。

  若还守了这两句格言,使她“授受不亲”,“不见可欲”,哪有这般不幸之事!我今日这回小说,总是要使齐家之人知道防微杜渐,非但不可露形,亦且不可露影,不是阐风情,又替才子佳人辟出一条相思路也。

  元朝至正年间,广东韶州府曲江具有两个闲住的缙绅,一姓屠,一姓管。姓屠的由黄甲起家,官至观察之职;姓管的由乡贡起家,官至提举之职。他两个是一门之婿,只因内族无子,先后赘在家中。才情学术,都是一般,只有心性各别。管提举古板执拘,是个道学先生;屠观察跌荡豪华,是个风流才子。

  两位夫人的性格起先原是一般,只因各适所天,受了刑于之化,也渐渐地相背起来。听过道学的,就怕讲风情;说惯风情的,又厌闻道学。这一对连襟、两个姊妹,虽是嫡亲瓜葛,只因好尚不同,互相贬驳,日复一日,就弄做仇家敌国一般。起先还是同居,到了岳丈岳母死后,就把一宅分为两院,凡是界限之处,都筑了高墙,使彼此不能相见。独是后园之中有两座水阁,一座面西的,是屠观察所得,一座面东的,是管提举所得,中间隔着池水,正合著唐诗二句:遥知杨柳是门处,似隔芙蓉无路通。

  陆地上的界限都好设立墙垣,独有这深水之中下不得石脚,还是上连下隔的。论起理来,盈盈一水,也当得过黄河天堑,当不得管提举多心,还怕这位姨夫要在隔水间花之处窥视他的姬妾,就不惜工费,在水底下立了石柱,水面上架了石板,也砌起一带墙垣,分了彼此,使他眼光不能相射。从此以后,这两份人家,莫说男子与妇人终年不得谋面,就是男子与男子,一年之内也会不上一两遭。

  却说屠观察生有一子,名曰珍生;管提举生有一女,名曰玉娟。玉娟长珍生半岁,两个的面貌竟像一副印板印下来的。

  只因两位母亲原是同胞姊妹,面容骨格相去不远,又且娇媚异常,这两个孩子又能各肖其母,在繦褓的时节还是同居,辨不出谁珍谁玉。有时屠夫人把玉娟认做儿子,抱在怀中饲奶,有时管夫人把珍生认做女儿,搂在身边睡觉。后来竟习以为常,两母两儿,互相乳育。有《诗经》二句道得好:螟蛉有子,式谷似之。

  从来孩子的面貌多肖乳娘,总是血脉相荫的缘故。同居之际,两个都是孩子,没有知识,面貌像与不像,他也不得而知。

  直到分居析产之后,垂髫总角之时,听见人说,才有些疑心,要把两副面容合来印证一印证,以验人言之确否。却又咫尺之间分了天南地北,这两副面貌印证不成了。

  再过几年,他两人的心事就不谋而合,时常对着镜子赏鉴自家的面容,只管啧啧赞羡道:“我这样人物,只说是天下无双、人间少二的了,难道还有第二个人赶得我上不成?”他们这番念头还是一片相忌之心,并不曾有相怜之意。只说九分相合,毕竟有一分相歧,好不到这般地步,要让他独擅其美。哪里知道相忌之中就埋伏了相怜之隙,想到后面,做出一本风流戏来。

  玉娟是个女儿,虽有其心,不好过门求见。珍生是个男子,心上思量道:“大人不相合,与我们孩子无干,便时常过去走走,也不失亲亲之义。姨娘可见,表姐独不可见乎?”就忽然破起格来,竟走过去拜谒。哪里知道,那位姨翁预先立了禁约,却像知道的一般,竟写几行大字贴在厅后,道:“凡系内亲,勿进内室。本衙只别男妇,不问亲疏,各宜体谅。”珍生见了,就立住脚跟,不敢进去,只好对了管公,请姨娘表姐出来拜见。

  管公单请夫人,见了一面,连“小姐”二字绝不提起。及至珍生再请,他又假示龙钟,茫然不答。珍生默喻其意,就不敢固请,坐了一会,即便告辞。

  既去之后,管夫人间道:“两姨姐妹,分属表亲,原有可见之理,为什么该拒绝他?”管公道:“夫人有所不知,‘男女授受不亲’这句话头,单为至亲而设。若还是陌路之人,他何由进我的门,何由入我的室?既不进门入室,又何须分别嫌疑?单为碍了亲情,不便拒绝,所以有穿房入户之事。这分别嫌疑的礼数,就由此而起。别样的瓜葛,亲者自亲,疏者自疏,皆有一定之理。独是两姨之子,姑舅之儿,这种亲情,最难分别。说他不是兄妹,又系一人所出,似有共体之情;说他竞是兄妹,又属两姓之人,并无同胞之义。因在似亲似疏之间,古人委决不下,不曾注有定仪,所以泾渭难分,彼此互见,以致有不清不白之事做将出来。历观野史传奇,儿女私情大半出于中表。皆因做父母的没有真知灼见,竟把他当了兄妹,穿房入户,难以提防,所以混乱至此。我乃主持风教的人,岂可不加辨别,仍蹈世俗之陋规乎?”夫人听了,点头不已,说他讲得极是。

  从此以后,珍生断了痴想,玉娟绝了妄念,知道家人的言语印证不来,随他像也得,不像也得,丑似我也得,好似我也得,一总不去计论他。

  偶然有一日,也是机缘凑巧,该当遇合,岸上不能相会,竟把两个影子放在碧波里面印证起来。有一首现成绝句,就是当年的情景。其诗云:

  绿树阴浓夏日长,楼台倒影入池塘。

  水晶帘动微风起,并作南来一味凉。

  时当仲夏,暑气困人,这一男一女不谋而合,都到水阁上纳凉。

  只见清风徐来,水波不兴,把两座楼台的影子,明明白白倒竖在水中。玉娟小姐定睛一看,忽然惊讶起来,道:“为什么我的影子倒去在他家?形影相离,大是不祥之兆。”疑惑一会,方才转了念头,知道这个影子就是平时想念的人。“只因科头而坐,头上没有方巾,与我辈妇人一样,又且面貌相同,故此疑他作我。”想到此处,方才要印证起来,果然一线不差,竟是自己的模样。既不能够独擅其美,就未免要同病相怜,渐渐有个怨怅爷娘不该拒绝亲人之意。

  却说珍生倚栏而坐,忽然看见对岸的影子,不觉惊喜跳跃,凝眸细认一番,才知道人言不谬。风流才子的公郎比不得道学先生的令爱,意气多而涵养少,那些童而习之的学问,等不到第二次就要试验出来。对着影子轻轻地唤道:“你就是玉娟姐姐么?好一副面容!果然与我一样,为什么不合在一处做了夫妻?”说话的时节,又把一双玉臂对着水中,却像要捞起影子拿来受用的一般。玉娟听了此言,看了此状,那点亲爱之心,就愈加歆动起来,也想要答他一句,回他一手。当不得家法森严,逾规越检的话,从来不曾讲过;背礼犯分之事,从来不曾做过。未免有些碍手碍口,只好把满腹衷情付之一笑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