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明正德白牡丹

  你还敢当我胡说!”刘健见事败露,只得说出,将薛同买首级言明:“奴婢只道他是富户人家,好作善举,只得将首级卖他三千两银。”刘瑾喝曰:“胡说!那有三千两买首级之理?”刘健曰:“奴婢焉敢乱言?”遂入内,将原封金条取出,放在桌上。跪下禀曰:“原银尚在。”刘瑾看过,令小监收入内。便对刘健曰:“你敢瞒我,决当受罚。”刘健惊曰:“奴婢负死人头无取工钱,亦无讨挂红,做采气,又要受罚,实在吃亏。”刘瑾笑曰:“我不罚你银两,只罚你今年夏天,为我扇凉。”刘健连忙磕头,口称“领命”。
  原来刘瑾身体肥壮,每到夏天,必令小监扇凉。是年天气早热,即叫刘健扇凉。这一日刘瑾早餐后,坐在后堂醉翁椅上,吩咐刘健:“小心扇凉,使我安睡。”刘健领命,执扇扇了一会。只见刘瑾鼻息如雷。刘健因日夜扇凉,暑天困倦。因见刘瑾睡去,即将双眼偷合。不意一阵昏迷,双足一颠,手中羽扇误打刘瑾鼻上。刘瑾叫声“嗳唷”,双手捧定鼻子。刘健惊得魂飞天外,慌忙跪下。刘瑾翻身起来指着骂曰:“你这狗奴,焉敢打我鼻子?”
  那刘健本是伶俐快言之人,遂接口应道:“奴婢适才见公公睡去,鼻内突出两条血涎,或伸或缩。我想:鼻孔内有此怪物,必为后患。故用扇打之。不料缩入鼻内。”刘瑾半疑半信,曰:“胡说!好好鼻子,那有此物?”刘健曰:“公公如此大贵,想是原神出现。”刘谨暗想,疑信参半。即对刘健曰:“既如此,可唤个灵验相士,问明端的。”
  刘健领命出府,走了两条大街。只见一位相士,年约三十多岁,生得形容古怪,两鬓胡须。穿的一领蓝布袍,左手执一把苏白扇,右手执一枝白布招牌,上写的:“江苏张半仙相辨鱼龙。”刘健看见,向前问曰:“相士,你相法精否?”那张半仙见是内监打扮,连忙答曰:“若论小生相法,灵验无比。因为不会腾空,所以人人称我为张半仙。或会腾空,便是张大仙了。
  未知公公有何见教?乞道其详。”刘健着惊曰:“如此算是有准了。”张半仙曰:“岂敢!若论相命,毫无差错。若论腾空,只是驾云学得一半,所以不应口。”刘健听了,连忙摇头说道:“这个使不得,我是敢要寻个不准的。”
  说罢,拱手而去。张半仙叫回,问曰:“公公因何欲寻不准的相士?却是何故?”刘健曰:“相士有所不知。我公公乃是司礼监,姓刘名瑾。因早问酣睡,着我扇凉。咱家一时瞌睡,误将扇子打中他的鼻上。我恐他责打,只得诈说他鼻内伸出两条血涎,所以将扇打下,不意那血涎缩入。我公公被瞒过,略有几分相信,令我叫一个相士,问明委曲。你相命有准,必走说无,那时岂不言我?所以欲寻不准的,与我附会称有。”张半仙听了,笑曰:“这个容易!我今便说血涎何如?”刘健曰:“如此便使得。请同入府。”行了几步,刘健向张半仙曰:“先生与他相命,若能将他幼时至今,说得分毫无差,必有重赏。我先将我公公一生事业,并其所欲心事,尽对你说明。若得命金,要与尔四六倒分,可好么?”张半仙摇首曰:“谅命金能得几两?怎有四六倒分?这个却难从命。”刘健曰:“你可知道我公公富贵惊人。他若欢喜,我再从旁撺掇,这命金便多了。”半仙曰:“如此便从命了。你可把他的本末说与我知道。”刘健曰:“我公公醉后,常言幼时穷苦。六岁卖刘家为子,至十六岁继父病故,他便放荡。及十八岁继母亦亡。迨二十一岁,数千家资荡尽,投亲不合,几欲投河而死。幸遇异人赠药阉割,故得富贵。今全心指望为帝。你若说得中窍,他自欢喜。那怕无有千万银两赏赐?”半仙曰:“知道了。”一齐到府,引至宅门伺候。
  刘健入内禀曰:“相士已到。”刘瑾曰:“未知精否?”刘健曰:“因是相法极精,人都称为张半仙。”刘瑾曰:“如此唤进。”刘健即出,引张半仙来至庭中,将招牌挂在壁上,走上堂作揖。正要跪下,刘瑾叫住,曰:“先生免礼,看坐。”半仙曰:“公公在上,小生当得侍立。”刘瑾曰:“先生攻书不就,流入相士,何妨坐下!”半仙告罪坐下。小监献茶毕,刘瑾曰:“咱因闲暇,特请先生论相。但君子问吉问凶,乞直言无隐。”半仙曰:“小生这张铁嘴、只说寿夭穷通,从不会半句褒贬。”
  说罢,站起身,把刘瑾上下注视一番,仍退下曰:“公公恕罪,方敢剖露。”刘瑾曰:“可实说来,咱不见怪。”半仙指曰:“公公双眉太蹙,早运艰难,幼年衣食不周,饥寒交迫。未知有否?”刘瑾愕然曰:“先生只管说来。”半仙曰:“公公眉梢散乱,更须螟蛉①。直到六岁,虽少呼奴唤婢,亦觉衣食富足。”刘瑾大笑曰:“先生洞见如神,非止半仙,直是真仙了。”
  半仙曰:“不敢!此乃凭相言事,非有异能。”刘瑾曰:“可直言无隐。”
  半仙曰:“细观尊容,自六岁后途咸享直,至年交二八,运行太岁,椿亲早丧,家业零落。至二九萱亲并凋,由此运途坎坷。行至三七,流离颠沛,几至丧身。然苦尽甘来。二十二岁命逢专禄,时运交泰,富贵难言。”刘瑾曰:“如今富贵且不必言。未知后日否泰若何?”半仙曰:“公公知如逢富贵,却未知大福,必定贵为天子,富有四海,方合公公的相格。”刘瑾闻言,哈哈大笑曰:“先生太褒奖了。咱焉有九五之尊?这说就荒唐了。”半仙站起身来,向刘瑾作揖曰:“如此到是小生多言,就此告别。”说罢,大踏步下阶,仰天叹曰:“分明指与平川路,却把忠言当恶言。原来世人多是褒奖的。
  这正是话不投机半句多。”即向壁上取招牌,向外而出。
  刘瑾忙令刘健:“快快留住。”刘健暗想:“这相士心毒。他见我得大分,连命金亦不取,分明断送我的银子。”即直上前叫曰:“先生且回,我公公还有商议。”半仙仍回转上厅曰:“公公既怪褒奖,却又唤回,何故?”
  ①螟蛉(m íng líng,音明铃)——螟蛉是一种绿色小虫,蜾蠃是一种寄生蜂。古人误认为蜾蠃不产子,喂养螟蛉为子,因此用“螟蛉”比喻义子。
  刘瑾曰:“先生请坐,不是咱家见怪,我想从古及今,未有太监做天子。故不深信。”半仙曰:“上古女娲娘娘,唐朝武则天皇帝,乃是女流。公公乃是男子,怎不得为君?但须再细看,方不差错。”请公公行动几步,咳嗽数声,便知端的。”刘瑾立起身,行动数步,咳嗽两声。半仙曰:“看过了,公公请坐。”
  未知如何应答?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回刘瑾巧施纳财计文贵怒逐狐犬群
  话说半仙曰:“细看尊相,有一特点,是真命天子。但公公却不自知,每于酣睡时,鼻中垂下两道血涎,或伸或缩。此物名为血虹,须问亲随的方知。”刘健暗喜:“这厮果然善言。”刘健即上前对刘瑾曰:“奴婢之言若何?”刘瑾笑曰:“若非先生开解,果负你好意。”半仙问曰:“未知何如?”
  刘瑾曰:“早间我令他代咱扇凉,不意我一时酣睡,他把扇子打我鼻子。醒来责他,他说咱鼻内有两条血涎。我疑是他瞌睡错打,受责不过,胡说谎言。
  谁知却是当真。”半仙曰:“既有此物,真命天子无疑。”即上前跪下曰:“愿陛下登基后,提携小臣。”刘瑾哈哈大笑,携起曰:“此事未知在何时?
  先生即谎拜起来。”半仙曰:“小事不过五,大事不过三。观公公尊颜,面发紫气,福禄寿星,贵格降临。”刘瑾曰:“举事未必如此了然。”半仙曰:“亦须从速。”刘瑾曰:“请先生指示。”令左右备酒,就着刘健小心伏侍。
  “先生畅饮,还要请教。”竟进后衙去了。
  小监备上筵席。张半仙平生未见此盛席,心中大喜,落得自己安享,却无均分,开怀畅饮一回。不觉醉饱。起对刘健曰:“烦代禀上公公,说小生就要谢过。”刘健暗想:这厮心中不善。自己醉饱,连命金都不要了。即止住曰:“先生请坐,还有命金谢尔。”即入内见刘瑾曰:“张先生谢酒,要讨命金,细观他之能。须重谢之。”刘瑾曰:“先生虽然能干,就以五十两谢他罢。”刘健曰:“五十两银子,恐他嫌少,可加多些为是。”刘瑾暗思:“他今相我一命五十两,每日若相十个,岂不发财?”刘健曰:“公公乃大贵人,比众不同,故恐他嫌少。他若不要受,反为不好。”刘瑾曰:“不要多言,快取去罢。”
  刘健即取银出来,见了半仙曰:“张先生,我公公五十两银子,送尔为命金,休要嫌少。”刘健暗点眼色,又将头摇了两摇。张半仙见银子,却待要收,又见刘健摇首,即转说:“江湖中人,相命为生者不少,但仆却非如此种人。仆相命并无与人计较命金,只是论命给赏。若遇贫穷困苦的人,不但命金不受,还有转送与他。若论公公此命,实在国中为一人的命,就是万金赏赐,未足为多。若是见赐五千两,暂寄还,断断不敢领受。仆非敢嫌少,实恐被江湖中知道,只说公公陋薄,并非大度之人。”刘健即带银子,入见刘瑾曰:“奴婢说多赏些银两,公公不信,反被那相士鄙薄,将银两送回。”
  刘瑾曰:“他怎么鄙薄?”刘健曰:“他善为说辞。”便把张半仙之言说明。
  还说:“公公真主大度,必当高发。不意如此吝惜!今将银两寄下,候公公登基,前来领赏。我想江湖人游遍天下,若各处说公公悭吝,岂不坏公公名声?宁可多赏些,使他各处说公公豁达大度,挥金如土,名声更好。”刘瑾即立起身来,笑曰:“尔言颇合我之意。取银四百五十两,随我前去。”刘健即带银两同出。
  刘瑾对张半仙曰:“适才小介不晓亭,少送命金。今备银子五百两,谢先生为茶仪。后事还要请教。”刘健在后面,将头乱摇。张半仙看见许多银子,犹如一块大石压了心头,正不知银子有几斤重。即说要再辞,又恐刘瑾触怒不与。宁可领受,不是当要的。便上前谢曰:“多蒙公公厚赐了。”刘瑾吩咐刘健:“送先生到寓所,再请前来。”
  刘健领命,同张半仙出府外。刘健埋怨曰:“我方才摇头,尔并不曾见着?这五百两,如见前生父母,断送我的银子。”张半仙曰:“我非不知你摇头,只是五百两非同小可。若再推辞,怕公公不悦收回,故受了为是。”
  刘健曰:“我公公不是你的贫穷,他既发五百两,尔若再推辞,他至少也增添五百两。你好无财气!”半仙曰:“只是分二百两也够了,不敢过望。”
  二人分了银子,同张半仙来至客店,收下银子,锁好房门同行。刘健赞曰:“先生相法名家,我先对你说过,难为你相得过准。”张半仙曰:“不瞒你说,我这张半仙名号是不准,若先说了他,毫无差错,故另为半仙。”刘健曰:“果然名家,只是我公公唤你去,必定要相心腹文武官员,日后事成,那个为公,那个为侯伯,我今便对你说过,所得银两,只与你平分罢。”张半仙曰:“极好!伙计做得长久。”刘健便将各心腹文武来历一一说明。不觉已到太监府,进见刘瑾。即命安顿书房宿歇。
  次日,刘健引半仙到穆宏、焦彩府中看相,所言俱皆中窍,无不厚谢。
  难为这刘健,日日分银。不几日,这些奸党相遍,不是侯伯,便是公卿。刘瑾大喜,留张半仙住府中,自与众奸商议大事。
  穆宏曰:“公公欲举大事,必先金银充足。门下早有一计,足可收罗笼文武银两。只如此如此,朝廷必定准奏,”刘瑾曰:“甚妙!吾当依计而行。”
  次日帝在后宫,见刘瑾面带愁容,问曰:“卿何故忧闷?”刘瑾跪奏曰:“奴婢深蒙皇恩,衣食富足,但恐后日年老力衰,必定解监回乡。既无妻子伏侍,又无家宅可归。故此忧闷。”正德曰:“卿当少壮,何必远虑?”刘瑾对曰:“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帝曰:“亦说得是。来日朕发库银一十万,着工部官赴信州,与卿造养闲府,赐卿日后安歇。”刘瑾跪下叩首曰:“臣一个太监,焉敢动费国库,于例不该。陛下若肯俯头,只乞一恩旨,着百官捐助薄资。奴婢就有府第,既不得公论,又不伤国库。岂不两便?”帝问曰:“怎样帮助?”刘瑾曰:“文武百官,照品帮助。一品官助银一百两,二品官助银九十两,三品助银八十两,四品助银七十两,五品助银六十两,六品助银五十两,七品助银四十两。文官至知县,武将至千把总。在一品官,助一百两银,何足为意?臣府便造得成。”帝曰:“天下文武官员纷纷,卿却从何处收取?”刘瑾奏曰:“臣有收银方法,文官着吏部行文,就在各省督抚追取。武将着兵部行文,就在各省提镇追取。岂不是好法的?”帝大悦曰:“待朕来日降旨,卿即可收取银两,造府应用。”刘瑾谢恩。原来帝思一品官,用银一百两,不过大树少一叶。帝不思王亲国戚,亦是一品。况天下捐纳,职员更多。此乃罗笼银两之计,不表。
  次早帝登殿,谕众官曰:“朕念六官司礼太监刘瑾勤事,寡人欲发库银,人信州造养闲府,赐其日后养老。刘瑾谦辞,奏请令天下文武捐资帮助。一品官至七品官止,一品助银一百两,至七品助银四十两,每少一品级,轮次减银十两。文官吏部行文,就督抚追取;武将兵部差官,就提镇追取。以便刘瑾造府。卿等以为若何?”只见穆宏、焦彩一伙奸党,跪奏曰:“刘公公有功于国。百官助银造府,正为合式。实属秉公,群臣焉敢不遵?”帝曰:“既属秉公,即着吏部、兵部行文限取,钦哉施行。”时在朝文武官员闻旨,明知是刘瑾罗笼之计,谁敢吝惜百金,触犯奸盗?俱皆默默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