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倾谈

  有天装忤逆家婆,积埋一身罪孽,何处消除。岂料意外生灾,借端而发,因打死婢一事,捉去公门。
  官府开堂,尚敢花言巧语,任你逞刁恃泼,难当三尺严刑毒打。几番方信丑人难做。呼天叫苦,生平之恶气皆消“恶人自有恶人磨,天仓满系掘头路。”至于二成之计,争估家财,胆敢欺兄,自为享用。谁知一场冤孽,究竟成空。负心人终无好结果。可知皇天有眼,最憎不孝不悌之人。
  臧姑归家,二成请跌打先生来医伤痕,浸药酒、埋补丸,朝朝问候。臧姑有时出入,二成扶住而行,邻里或笑其愚。二成曰:“你唔在笑我,为夫之道应当如此。佢系我老婆呀!唔应份要爱佢么。”(知有夫道,不知有子道,所以谓这愚夫俗子。)一夕,大成睡中梦见,其父喜色而来曰:“大成你果然好仔,更难得咁好新妇。你老母一生丑禀,我与佢做半世夫妻,岂有唔知。惟大新妇能容忍佢,能顺受佢,能爱敬佢,可谓孝义贤良。你两公婆个的孝心,灶君每月上奏,西天值日功曹遇时奏闻玉帝。玉皇大帝一分欢喜,将来赐你两子登科,现在赐你金银满瓮。”大成曰:“两子登科,后来之事;金银满瓮,此银何处而来?”父曰:“银在后花园紫荆树头之下,小鬼移来。特报你知,你明日可往掘龋”父说完,含笑而去。大成惊觉,推醒其妻,告以父亲所言之事。珊瑚曰:“我两个唔系点样孝法,平心而论,将来生仔学翻你,娶新妇学翻我,自己都心足咯。”大成曰:“顺理行将去,随天吩咐来。”珊瑚曰:“如果掘出银,先捉一对猪伢来养,然后买几只牛仔,与人看守。年中亦有牛租谷呀!前者二叔所卖之田,其价极贱,不如赎回此契,亦是相宜。所剩之银,开一间当铺,或做糖房。捐个功名,起两间书房大屋。你话好唔好呢?”大成笑曰:“你即时想做财主婆么?”珊瑚曰:“唔通。”唔想夫妻通夜讲做财主佬之事。
  讲到天光。烧热水,洗了面。大成谓妻曰:“你去巷后亚美叔借一张熟铁锄头,邻巷亚德三伯爷借锄头一张。”大成脱了个件金线帽,蝴蝶头鞋,深布白袜,蓝布长衫,拙高裤脚,卷起衫袖,手执锄头。珊瑚亦执一时精神爽利,得意洋洋。两人到树头处,你一锄,我一锄。珊瑚只晓绣花织布,锄不上三四十吓,自叫手软。大成笑曰:“如果有力,容你歇吓手,坐片时,然后再锄都做得。”大成亦系拈笔拈扇,斯文之士,安能有几多气力呢。谁知锄至七八十吓,气嘈起来,又要伸吓腰,又话臂头痛,话珊瑚曰:“你起身来锄,又到我歇手来坐吓咯。
  ”珊瑚笑曰:“你讲乜本事,重话想弃文习武,去学弯弓。”
  大成亦大笑。
  锄到大半朝,谓珊瑚曰:“你去归煮饭,买的猪骨煲汤,炙几两好酒,壮吓气力,补吓手骨,另切过二两瘦猪肉,切烂蒸鸡蛋,与老母食。”珊瑚曰:“记得咯。”临食饭时,横纹柴曰:“树头工夫不是你两人锄得,不如请人锄起便罢。”大成曰:“柴数无多,除了工钱,所值有限。现无别事,即管作拾柴烧。”食完又锄,锄至午后,连根拔起,易见功程。再锄几吓,轰震一声,似有白光飞出。扪泥细看,色白片片,圆而似杯口大者,装满一大瓮缸,知其银也。夫妻神情起舞,欲笑不能成声。二成忽来看见,忙忙指其兄曰:“亚哥,你太不良。
  柴荆树头,乃系父亲遗吓,我着□你,你擅自锄掘,而不与弟商量,是欲瞒骗我也。唔做得,唔做得。是必要对分一半。你想独得,我与你闹官司。”(前者打死婢曾经闹过。)大成曰:“你不须忧,务宜两兄弟照派。”二成曰:“一字咁浅唔通,重要请舅父来处置么。我在此看守,叫大嫂去祠堂托秤。”
  珊瑚即去,臧姑亦得闻之,急将几只老糠箩倒转在地,在由满地老糠而不计矣。担箩跑到,放好秤架,吊起秤杆。二成手执秤铊,睇住秤尾,臧姑扒银入箪,倒转于箩,每箩重一百斤。大成之银,秤轻几两,二成之银,足重有加,因二成掌秤故也。秤完,兄弟各抬回屋内。
  二成拍掌而高跳曰:“做人至要有本心,我一世有难为人,(不过专工难为老母,难为亚哥而已。)故此天唔亏负我。前者为官门事,破费数百,心实不甘。如今得回几箩,添多几十倍。财壮人胆,此后买多几个婢女,就打死,奈我乜何!”(说到此句,何得话有本心。)臧姑曰:“以钱顶住柜。”(恶气复发。)二成曰:“个吓重唔系轮到我做财主佬,今晚可以饮得杯安乐咯。”即携银二元,出到市上,入京果烧脑铺,买好烧酒,籴白米头,秤烧鹅一只,切烧肉二斤。“该价多少?”
  拈银出来秤,掌柜先生曰:“二成哥,你两个都系铜银,为何向至相熟铺头来混帐呢?”二成曰:“现在树头掘起,何得伪银。必定古时所藏千百年间,银色改变,不妨将锥试吓,方知我系好人。”掌柜果用一锥,谓二成曰:“全系精光铜,总唔驶得,非比夹心,尚有番的皮。”二成见无可奈何,求其赊隹。
  掌柜曰:“费事登簿,勿买为佳。”将米倒回箩,将酒倒回埋,烧鹅猪肉挂番起。二成失意而归,殊无趣味。谓其妻曰:“初头作势,被佢当作铜银,真正唔抵。快将鸡?煮酒。饮过、啖起过。”才饮完,话妻曰:“明日快的共我浆洗衣服,我要去省城买货。”臧姑问其故,二成曰:“乡村间小墟场,铺户应承做掌柜,未曾学得半个月师,话好银系铜,真正好笑。今日所掘之银,系日久变色,拈到省城,银师必能识得出。等我办二百银货归来,拭开佢双眼去。但驾勿使但自认咁非凡。”是夜夫妻斟酌,俱是讲买田买地建造楼房,捐功名做财主之事,通夜不睡,讲完又笑,笑完又讲,不觉天光。
  第二朝臧姑出巷,所讲说话,大有精神,高声响亮,三句唔理,便说我地个吓哈忧穷咯。有的人想贪佢肥腻,走来佢屋,坐立讲话。恭喜佢,奉承佢,褒奖佢,话佢好心,话佢好品,所以天有眼,赐福赐禄与佢。臧姑听闻十分欢喜。
  第三日,主意往省城,因开列货单,采买什物时,值寒天。
  如大红绒被,绔纱蚊帐,漆枕头,佳纹席,金漆柜,长皮袍,诸般衣物。臧姑说:我要金钦玉钢,珠圈银钮,大红裙,花衫袖。种种华丽衣裳俱备,其余酸枝台椅,及古玩东西,各样都买。两张纸方能写得完。
  落渡后,逢人便问:“省城至大绸缎铺是那一间?买皮草要去那一条街方有?”先坐头舱既问,经过尾舱再问,后上蓬面又问,各人云:你到省城便见,何必咁敖气。二成曰:“我买皮草呀,你估比同买草皮么?圣人话:每事问就系是礼也。
  你想欺我唔识礼吗?”满船人皆大笑,二成唔见丑。重扬扬好得意。
  既到大城,寻着一间至大苏杭绸缎铺。自己居然做一个办货大客,口讲指画要某件货物,某样东西,逐一搬来看过合式。
  二成说:“价钱总要老实。”后来重有交易,非止一次。便了,掌柜先生提起算盘子:“其该银几多,烦贵客拈银出来,上天平兑。”二成抽身抽势,向兜肚内擒出一钱袋,约一百之多。
  掌柜先生看过,变色怒曰:“尽是铜银,此人定必光棍。”喝起伙伴,埋手搜身。再搜出一百两,亦系铜色。通铺嘈闹起来。
  不由二成分说,即用麻绳捆绑以墨搽黑面,交与当街巡丁,毒打一回。
  明日搭渡归家。臧姑知丈夫约于某日归家。到此日近晚之时,请定四五个人,往渡头肩挑柏椅衣物等。到渡船埋岸,一见二成扶住船篷出舱,垂头丧气。臧姑话:“人大在此,可将所买什物交他担回。”二成摇头摇手曰:“勿咁心急,待他起清货,明早来担未迟。”叫各人且归家去。臧姑曰:“货物放在舱底么?”二成曰:“是也。”
  归到家,臧姑曰:“看你个样情形,似乎有玻定必到省城欢喜之极,在酒楼花艇,食煎炒太多,发大热气,都唔定咯。
  ”二成抽起后衣,披开背脊与看曰:“你试睬吓。”臧姑见腰皆俱黑,惊曰:“做乜叫人刮瘀,刮得咐凄凉呀?”二成曰:“刮!刮!刮!刮你个条命,分明系被藤鞭所打,重话我刮痞。”
  臧姑曰:“你既做了财主,做乜重去做贼,被人捉住鞭挞么?
  ”二成曰“唔系做贼。人家话我做光棍,用假银买真货,白白受打一常”臧姑曰:“唔通都系铜银,伯爷真正系唔好人咯。
  佢所用之银,闻得俱是好的。我所用系假的,分明欺你愚蠢。
  你快快要佢换过。佢唔肯换,你唔怕共佢打,料得佢系教馆先生,有你咁好力。佢若不服,我走到佢屋内,睡倒地上诈死,怕佢唔换么!(到底系女人见识高。)二成曰:“着!着!着!
  今晚床上再斟酌。”臧姑急买红花归尾,及跌打丸散,又敷又搽。二成曰:“真正好心事,唔话得咯。算第一个妇人。”(蛮恶第一。)臧姑曰:“你亚哥,你老母,都唔来问候一句。
  枉费佢系同胞,枉费佢生得你出。如此无情,唔怪得两公婆心淡。”二成曰:“不用讲,不用讲,个的都唔系人。
  明早起身走去大成书房间曰:“亚哥你真正有本心,尽将铜银分过我,你自己要了好银。我被人捉住,搽黑面,办做乌龟,毒打一身。真正唔抵咯。我唔要我个的,我要你个的,将银换过方得。”大成曰:“分银之时,你自己执秤,又系你老婆执草,手扒手捧。我夫妻并无动手,何得有彼此之分?”二成曰:“我唔理得你咁多,总之要换过。”大‘成曰:“有包紧要,你要换,就换与你。”二成将银几箩抬来,箩换箩,尽行换过。
  是晚,二成欢喜不了,对妻曰:“此银样实在,唔同个吓,唔慌有人丢我驾咯。省城唔利市,再去龙湾大埠。办过衣装。”
  迟得两日,又开单写列采买什物,逐一覆记出来。问:“臧姑系咁样吗?”臧姑答曰:“我都嗜记得你从前所列之单,何不取回再抄。”二成说:“个阵时,被人捆绑,魂都有了,尚敢取回单么!”夫妻覆想几回,方能写得齐备。二成曰:“尚有一件至紧要未写。”臧姑问那一件,二成曰:“要买一 跌打药酒,补吓背脊及周身骨节。”臧姑曰:“我都着饮,前者入宫门时,个的狗屎原差,唔顾人性命,昏咁打,昏咁夹。至今皮肉似觉无伤,但遇寒风冷雨之时,骨节未免痛刺。”二成曰:“你哈好早的话。既然如系,顺写买北鹿筋五斤,虎骨胶十二两,大人参一技,归来补你。”臧姑欣欣然,有喜色,嘱咐曰:“你记得要买个的先。”二成曰:“你慌我有记性么!”(不过啥记得老母。)遂搭渡去。
  既到龙湾大埠,寻着大绸缎铺,手指货架上说:“事头公,我要这的货,又要那的货。搬梿落来,择其合意者买之。”既讲成价。二成擒一包银五一两出来兑。事头看过,惊曰:“岂有此理,前日,有一个光棍,以三十两铜银骗我,如今你又以五一两来骗我么!”喝起伙计理手,又向身内搜出,尚有一百五一两之多,俱是铜色。又搽黑面,用麻绳捆绑,交与巡叮诗曰:强换兄银更不该,分明此物引衰颓。
  堪嗟紧被麻绳困,祸不单行又再来。
  一班巡丁来捉回馆内,大声骂曰:“你的脚色,止许你食饭,唔许我地兄弟食饭吗?我等看守此街,为何苦苦要来帮衬我呢?”二成哀告曰:“你等大哥自是明见,我本系耕田人物,忠厚至诚。我亚哥都系做教馆先生,可保可结。此银在后花园树头掘出,不是私铸铜银,干真万真,并无虚假那。”跪在众巡丁处,叩头乞免。(不向老母处叩头谢罪,所以要跪他人。)巡丁曰:“不用多言,即剥下衣服,打之可也。”一脱了衫,见背脊俱现黑色,系被藤鞭打痕。巡丁曰:“你既系好人,为何被人打得个样?实系做光棍无疑。”二成无言可答,“但哀求唔好打咯。前日受苦,痛气未除。你估真正系牛皮鼓么。”
  巡丁曰:“你唔愿打,要用吊法。”二成未曾见人吊过,以为吊好过打。二成曰:“我愿吊罢咯。”巡丁将他吊起,名为吊烧猪。盘吊了半夜,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叫苦连天,喊到颈喉都破。巡丁放下,二成向各巡丁跪过,叩头认罪。(愿认光棍,不肯认忏逆。)诗曰:件逆谁人告到官,百千罪过总能宽。
  苍天自有牢笼计,要你无端苦万般。
  次日,在街遇着一个颇相识朋友,借得渡钱归家。
  臧姑知到约于某日回家,又请工人往渡头担取物件。渡船埋岸,见二成在舱内行出,扶住一条竹棍,曲腰低头,十分病色,慢慢行来。身上所着光鲜衣服,一切俱无,只剩一件汗衫,好似扯得穿崩烂破。心内大惊,料必又系个一板豆腐咯。等待二成上岸,细声问及,二成曰:“唔好讲,唔好讲,你扶我归家罢。”先打发工人回去。
  臧姑拖住二成,二成以手扶住臧姑膊头,一路行,一路讲:“该定有财气,唔系自己福,贝患得辛苦,反为不美。我想将此银交回亚哥便了。”臧姑曰:“唔似阵势,都要交回,重怕衰起翻来,连命都死干净。个吓点算好呀!总之有彩数,唔驶怨咯。”是晚,两公婆再斟酌一夜,欲舍欲不舍。明早点香烛,去拜神,阿菩萨,抛?菩杯,唔主张要。又求得签,俱指示:此银不可要,要之必有祸患等语。遂决意交回,叫妻搬运送去。
  诗曰:
  存心行事恼天公,用尽好谋总是空。
  厚福木来富不得,依然几次变成铜。
  对大成曰:“亚哥,个的银唔利市,交回你罢咯。”大成想起,亦见奇趣,不觉微笑起来。二成曰:“亚哥,你唔在笑我,你终须要被人打过。”谁知大成所用之银,人人话佢银色极高,与平常银争得远。每员重七钱二分,倾银店愿加多一分,每员作七钱三分计。大成亦不过取,只照平常而兑耳。诗曰:心也真时银也真,皇天原赐孝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