侠义英雄传

  安维峻这时正在诀别家人,抱头痛哭。押解他的人,因这趟差使捞不着甜头,一肚皮没好气,那管人家死别生离的凄惨,只一叠连声的催促上道。安家的老幼男妇,没一个不是心如刀割,为的就是安维峻一走,家中的生活更没有着落,就和食贫的小户人家,靠一个得力儿子支持全家衣食,忽然把儿子死了的一般,教这一家人如何能不惨痛呢?
  王五直走进安家,眼看了这种惨状,即向安维峻拱了拱手道:“恭喜先生,恭喜先生!这哪里是用得着号哭的事。我便是会友镖局的双钩王五,十二分钦敬先生,这回事干的好,自愿亲送先生出口。我这里有五百两银票,留给先生家,作暂时的用度,如有短少的时候,尽管着人去我镖局里拿取,我已吩咐好了。”说时从怀中掏出一张银票来,双手递给安维峻。安维峻愕然了半晌,几疑是在梦中,接了银票,呆呆的望着出神。
  王五遂朝着押解的人,点头笑道:“这趟要辛苦诸位。安先生这里打点了些儿银两,送给诸位,只是数目太菲薄些,真是吃饭不饱,喝酒不醉,请诸位喝一杯清茶吧。”旋说旋从怀中抽出一个纸包来,递给为首的押解人。押解的接在手中,掂了一掂,很觉沉重,约莫也有百多两。这东西一到手,煞是作怪,押解人的神气态度,登时完全改变了。
  安维峻看了王五这般举动,心里也不知是酸是苦,走过来向王五作了一个揖道:“承义士慨助多金,邂逅之交,本不应受,但出自义士一番相爱的心,我若推让,反辜负了义士的盛意,只得拜义士之赐了。不过亲送出口的话,实不敢当,我有何德何能,敢叨义士这般错爱。”王五大笑道:“满朝廷的大小官员,盈千累万,找不出第二个先生这般的呆子来。我王五不钦佩先生,却去钦佩哪个;我王五不护送先生,又有哪个来护送先生。各行各是,各求各心里所安,彼此都用不着客气。”安维峻听了,便点头不再推让。
  这番安维峻因有王五护送,在路上饥餐渴饮,晓行夜宿,一些儿也不感觉痛苦。便是押解的人,也很沾着王五的好处。为的是王五在北道上的声名极大,这回护送安维峻的事,又传播得很远,沿途的江湖人物、绿林好汉,认识王五的,便想瞻仰瞻仰安维峻,看毕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物,能使王五这么倾倒。不认识王五的,就要趁此结识英雄。因此到一处,有一处的人摆酒接风,送安维唆的下程。
  一路之上,王五代安维峻收下来的程仪,倒很有几千两。当时王五并没给安维峻知道,直待到了发配地点,王五才和盘托出来,交给安维峻道:“这一点点银两,虽算不了什么,然也难得他们一片景仰的心,推却倒是不好,我所以都代先生收了,向他们道了谢。”安维峻长叹了一声道:“他们谁不是看义士的颜面,我如今发配到此,哪用得着这许多银两。”王五知道安维峻说这话的用意,便说道:“看先生留了多少在手中用度,馀下来的,我替先生带到北京,送到先生府上去。”安维唆自然道“好”。
  王五在那发配地盘桓了几日,一切都代安维峻安置停当了,才告别回京。安维峻感激王五的心自不待说,而王五只因有了这番侠义举动,从前的声名虽大,只是在江湖上的人知道,如今却是名动公卿了。江湖上的人,都仍是称他双钩王五。一般做官的,和因这番举动受了感触的人,竟都称他为关东大侠。他就因为这侠义的声名太大,便弄出杀身大祸来。不知是什么杀身大祸,且俟第三回再说。
   近代侠义英雄传

   第三回
   关东侠大名动京师
   山西董单枪伏王五
  话说双钩王五自护送安维峻出口回来,名动公卿,很有许多人以得结识王五为荣幸。王五生性本来好客,会友镖局的食客,从前就时常住着三、五十人,关东大侠的声名一传播出去,几千里以外仰慕他的人,都有来拜望的。会友镖局内几十间房屋,终年总是住得满满的,没一些儿隙地。开的虽是镖局,事业就是替客商保镖,然王五本人,绝少亲自出马的时候,一切生意都是打发伙友去。一来因他既有了这么高大的名头,只要扯的是他的旗号,谁也不敢转这趟镖的念头,用不着他亲自出马。二来他的结交既然宽广,应酬自很忙碌,哪有工夫给他出来亲自押镖呢?他每日除了清早起来,到他专练武艺的房里,练一、两个时辰的武艺外,全是接见外来的宾客,拣那些有能耐的谈论拳棒。
  他那专练武艺的房间,是他亲自绘图、亲自监督着建筑的。各种长短兵器及各种远近大小暗器,都能在那间房里练习,极其便当。房中悬了一个砂袋,足重三百斤,就是会武艺的人,能打得起那砂袋的也很少。王五最会用腿,鸳鸯拐、连环锁子脚,都练得十分到家。他把砂袋悬齐膝盖,猛可的一抛膝打去,能将砂袋打得从头顶上翻到背后来,不等砂袋沾着腿弯,即向后一倒脚打去,又能不偏不倚的仍将砂袋从头顶上打翻到原处。有时打得兴发,两脚接连把三百斤砂袋,当鸡毛燕子一般抛打。
  他练武艺的时候,听凭来他家的宾客,立在外面参看。那问练武艺的房子,周围墙壁下半截全是嵌着大玻璃镜,自己练的姿势怎样,四面玻璃镜内都看得出来。上半截安着透明玻璃,一扇一扇的门可以打开来。便不打开门,立在外面的人,也能很分明的瞧着里面。有许多贵胄公子,因仰慕王五的本领,前来拜师。王五自己是个欢喜武艺的人,自巴不得一般有身份的人也都欢喜武艺,因此凡是贵胄公子来拜他为师的,他无不收受,并无不尽心尽力的指教。本是个有名的镖师,这一来,又成了有名的教师了。
  他边练边教,总是清早起来。这日早起,王五正带了四个徒弟,在那间房里练拳脚。外面来了四、五十个客,都伸着脖子朝里张望。王五亲自使出一趟单刀,使得上紧的时分,外面看的人齐声喝彩。王五听了这彩声,心中也自得意不过。一趟单刀使完,就听外面有人长叹一声道:“这也值得喝什么鸟彩!这种彩,真喝得做铜钱响。嘎好端端的一个小子,就完全断送在这喝彩的声里。”这几句话。因上半截的玻璃打开着,王五听得清清楚楚,不由得心里有些不自在起来。抬头看那说话的人,认得是一月前到会友镖局来的,年纪四十多岁,身体瘦弱得不成个样子,象是风都刮得起的,自称山西人,姓董,因是闻得双钩王五和关东大侠两个高大名头,特从山西来拜望的,一到会友镖局就害起病来。王五见这姓董的仪表,和痨病鬼一样,一到就病了,不曾开口谈过工夫,也就没把这人放在心上,只照着款待普通宾客的样,给房间他住,给饮食他吃喝。
  姓董的病了半月,也不肯服药。镖局里的管事的,还怕他死在这里,几番问他,有亲戚在北京没有?他只是摇头说没有。管事的曾报告王五,请示怎么办法。管事的意欲将他驱逐出去,说是一个穷无所归的无赖,到这里来蒙饭吃的。王五不肯,说就是来蒙吃的,也没要紧,我不在乎这一点,如果死在这里,也不过多费些儿棺木钱,算不了什么。天下都知道我是个好客的人,岂可把害了病的宾客驱逐出去,只是得请他把他家乡的地名写出来,万一不幸,好着人去他家送信。管事的说他只肯说是姓董,连名字都不肯说,如何肯将家乡地名留出来呢?管事的对王五说这话的时候,凑巧又有客来了,打断了话头,王五的事情忙,过后就把这事忘了,这时一看,就是这个姓董的。王五心里不由得有些不服。
  王五的性情,虽未必是个好面谀的。特好名要强的人,大都不服气有人当面鄙薄。当下即隔着玻璃,向姓董的招手,请他进来。姓董的点了点头,分开众人,走进房里。外面的人,也都听了姓董的说的话,这时看了他那种弯腰曲背、枯瘦如柴的模样,没一个不骂“大言不惭的痨病鬼”。王五见姓董的进来,即拱了拱手说道:“刚才说不值得喝彩的话,是从老兄口里出来的么?”姓董的点头应道:“不错!不是人在这里喝彩,是铜钱在这里喝彩,我所以说喝得做铜钱响。你难道不以我这话为然么?”王五更加气忿,恨不得立刻动手打起来。只因自己毕竟是东家,不能不按纳住火性道:“老兄何以见得我的单刀不值得喝彩呢?”姓董的冷笑了一笑。将脸一扬道:“岂但单刀不值得喝彩,我还很懊悔这趟来得太冒昧,荒时废事,花费盘川。老实给你讲,你的武艺,我统统领教过了,简直没一件值得一看,何止单刀呢?”王五听了这几句话,几乎把胸脯都气破了,只是仍勉强忍耐住说道:“你懊悔冒昧与不懊悔冒昧,不干我的事。你在山西,我在北京,我又不曾发帖把你请来。你荒时废事,花费盘川,不能怨我。我家财虽不算富厚,然你所花费的盘川看是多少,我自愿照赔。不过你既说我的武艺没一件值得一看,我此时也不必和你争论,倒要请你把值得一看的工夫拿出来给我看看,我也领教领教。若再拿着一张空口来鄙薄人,那就谁也敢说这般大话了。”
  姓董的听了,将眉头一皱,登时拿出教训小孩的声口说道:“你这话说的好不懂事。我做梦也没想到,你竟是这般不行的人物。你说你不曾发帖请我来,不错。但是,我在山西,你在北京,我和你非亲非故,北京多少万户人家,我为什么不去,为什么独到你家来?你说不曾发帖,你可知道比发帖还要认真的道理么?你姓王行五,怎么不爽爽利利的叫王五,要叫什么双钩王五呢?又为什么要叫关东大侠呢?这两个名目,不是你发出去请人的请帖吗?你一点儿实在本领没有,却顶着两个这么大的招牌,骗起南北的英雄,不远数千里来拜望你,你不知道惭愧,反竭力的护短,你仗着你有钱,可以赔人家的盘川么?你要知道,有真实本领的人,谁把你这点儿家财看在眼里。我若望你送盘川,也不是这么苦口婆心的教训你了。”
  姓董的这番话,说得外面的人都变了颜色。王五哪里再能忍受的了,只气得大声叫道:“你这东西,欺我太甚了!我不领教你几手,我死不甘心。”说时用手中单刀,指着姓董的道:“看你用的什么兵器,这架上都有。你有话,且等胜了我再说。”姓董的鼻孔里哼了一声问道:“你就使单刀么?”王五道:“是。”姓董的摇头道:“不行!你既是真要领教,你的双钩有名,你得使双钩,我才肯教你。”王五这时恨不得把姓董的生吞了,懒得多说话耽搁时刻,即从兵器架上换上双钩,暗想:这东西合是找死,他哪知道我双钩的厉害!王五握着双钩在手,问姓董的道:“你使什么?快点儿去拣称手的使吧!”姓董的有神没气的样子,走到兵器架子跟前,将所有的长短兵器,一件一件的端详了一会,不住的摇头道:“这许多兵器,没一件称我的手,这却怎么办呢?”王五恨得磨牙切齿的问道:“都嫌轻了么?有重的,看要什么有什么,立刻就可拿来给你。”姓董的打着哈哈道:“这里的都嫌重了,再要重些,使动起来,不会把你捣成肉泥吗?这较量手脚,岂是当耍的事。兵器没生着眼睛,设有万一差错,只要伤损了你一根寒毛,天下英雄就要笑我姓董的欺负后辈,不是好汉。”
  王五气得几乎要哭了出来,倒勉强照样打了个哈哈道:“难道我的双钩,就长了眼睛?我劝你不要支吾,不要啰唣了吧!终不成你说没有称手的兵器,便不较量了吗?”姓董的也不答话,只抬头四处张望,和寻找什么似的,一眼看见玻璃外面,一根撑帘子五尺多长的小竹竿,即指着笑道:“那东西倒可用。”立在竹竿跟前看的人听了这话,随将那竹竿递了进来。姓董的接在手中,晃了两晃笑道:“有了这东西,我就放心和你动手了,你就把平生看家的本领,尽量使来吧!”
  王五看那竹竿,不过大拇指粗细,心想如何能当兵器使呢?我便打赢了他,天下英雄不要笑我无能吗?有这种竹竿在手里,倒不如空手好打,我打赢了他,算得什么咧!我不要上他的当,想罢便说道:“你不敢和我较量,不妨直说出来,我王五素来不欺负人的,不要是这么做作。你以为不用兵器,便打输了也不算丢人么?我不会上你这当,不敢较量就快说。”
  姓董的拿竹竿指着王五道:“你这东西,真不识好歹。我好意怕兵器伤了你,才用这竹竿,你倒有这些屁放。王五道:”你就不怕我的兵器伤了你吗?“姓董的现出不耐烦的神气道:”要打就快动手,我没这多精神,和你只管说闲话。你的兵器,能伤得着我,我又怎么会说不值一看呢?“
  王五到了这时,实在忍气不过了,即向四围看的人抱拳说道:“请诸位做个证人。这人欺我太甚。”看的人也都气姓董的不过,齐声答道:“尽管放胆动手,有我等做证便了。”
  王五将双钩一紧,立了个门户,望着姓董的道:“你是我这里的客,让你先来吧。”姓董的道:“要我先来吗?也好。我先将来的手法,说明给你听吧,使你好招架。我用中平枪杀你,仔细仔细。”说着,将竹竿朝王五胸前中平刺去。王五也不敢怠慢,左手钩起,捺住竹竿,右手钩正要滚进去,作怪,只觉竹竿一颤,左手的钩,即不由自主的反转来了。竹竿从握钩的手腕里反穿过来,竿头抵住前胸。那竿有五尺多长,右手的钩短了,哪里滚得进去呢?左手因翻了转来,掌心朝天,有力无处使。
  姓董的拈住竹竿,一抽一送,下下点在王五的胸脯上,笑嘻嘻说道:“你看!这若是真枪,不送了你的命吗?”王五气得将右手的钩一丢,打算把竹竿夺过来。谁知钩才脱手,姓董的已将竹竿抽回去,笑道:“有钩尚且如此,何况丢钩?”王五这一气,就更觉厉害了,连忙拾起地上的钩道:“你敢再和我走一趟么?”姓董的道:“只看你敢不敢,怎的倒问我咧?我又老实说给你听吧:中平枪乃枪中之王,莫说你这一点儿工夫没有的人招架不了,就比你再强三、五倍的人,也不容易说到招架我的中平枪。我这回拣你好招架的使来,听真吧,我使的是铁牛耕地,杀你的下三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