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仇史
到了万历四十四年,他的国势日隆,大有蚕食鲸吞之象。这日,正与诸贝勒大臣表他用兵剿灭各国的武功,忽一个小胡儿报道:“外面来了个明人,姓范名文程的求见,说是有紧要事情。”当时君臣面面相觑。有的说明朝是我们仇敌,他那国民,就是我们的仇人,应该杀了他,与我们报仇。有的说不可造次,须要问过来历。贝勒只不做声,忽然眉峰一皱,笑向众人道:“这明人我到有用他处,将来开衅明边,正好做个引线。”诸大臣连连称是。遂命引他进来。小胡儿出来道:“姓范的,我们贝勒传你。”文程正安排随着进去,小胡儿忽回头问道:“你晓得我们满洲的规矩么?”文程道:“初到贵邦,应求哥儿指教。”小胡儿道:“我们满洲的规矩,见了贝勒,要打千子的。”文程听了不解,只见那小胡儿喝令站着,把他的身子和手脚,唱猴儿戏价,七搬八弄,闹了一回。方对文程道:“可晓得了?”文程道:“理会得。”就不慌不忙,走进来跪在阶前,像拜天地祖宗一般,足足磕了个三拜九叩首,站起来险些忘记了规矩。幸喜那小胡儿把他袖口一扯,又亏他生来聪明绝世,登时记忆起来,结结实实补了一个千子。虽不十分圆熟,倒也将就下得去。大凡打千子最怕把右脚儿向先左脚儿跪下,此叫做凶安,是这些做大官的犯了法,到莱市日用刑,刽子手才对他请这么一个安。若是平日弄左了,莫说是贝贝勒,就见我们国内的督抚,也要犯敲的。维时文程请安起来,口称:“奴才范文程叩见,愿贝勒万岁!”贝勒忙问他的来意。文程奏道:“奴才世居沈阳,读书为业,前见沈阳灾并,应在圣主有统一诸国,入主中原之兆。奴才虽碌碌无能,亦有臣亦择君之念,故敢不远千里,冒死上陈,伏乞大张柔远之思,深愿一口之受。当粉身碎骨,以报鸿麻,幸圣明垂鉴。”贝勒闻言大喜,知文程是个老师宿儒,又正合他的孤意,怎敢怠慢,即命赐坐,并赐了他一个什么哈喇哒巴图鲁。这个名号,仿佛是我们中国客卿的意思。文程谢恩退下,从此威威武武做了满洲的大臣。
看官,你道这范文程不就是前头说的那位宝货么?他自那日推详灾异,更深信不疑。又经儿子看实怂恿,于是挈领家小,从沈阳起程。幸喜他世居辟外,曾胡乱学了些满洲话,一发没甚阻滞,晓行夜宿,涉水登山,非只一日,到得这赫图阿拉城。今见贝勒如此看待,心里头把自己的本领推测一回,又把儿子的见识当面夸奖一顿,不觉那一腔感恩知己的热血,乱烘烘的从心肝肺腑里直滚出来。正是女为悦已者容,今日真算尽忠报国的时候了。过了几日,就与诸大臣商议进取中原之策。又道:“欲进取中原,必须先学些中原的模样。如上尊称,建年号,定制度,制国书,告急切不可缓之事。”诸大臣亦以为然,遂联衔奏明。贝勒大喜,命文程与诸大臣妥商办理。文程却与诸大臣想出一种湾湾捏捏的满洲文,通行国内,又于正黄红蓝白棋外,添用四色镶旗,共为八旗,分左右翼。他更百般研究,和那做诗的一般,吟成七个字,捻断数根须,想出来一个复育诸国英明皇帝尊号。又从英明皇帝一边,替贝勒的祖父觉昌安氏想了个显祖字样,父亲塔克世氏,想了个景祖字样,一齐上了上去。又说是皇帝为受天明命的元首,须建立年号,叫做天命元年。令臣下改称陛下,不得再称贝勒。真个一朝天子一朝臣,把那满贝勒喜得狮子滚绣球似的。从此满洲得了这位宝货,就大有改良进步思想。
一日,贝勒对文程道:“咱自登基以来,各国畏服,惟有叶赫小酋倚仗明朝,愍不畏死,屡次寻衅。我今欲兴师问罪,又恐明兵口我之虚,看起来非大挫明兵不可。卿有何意见,可以直奏。”文程因奏道:“陛下英明,所虑极是。但此刻大举入塞,兵力尚嫌微弱,不如暂且养兵休士,厂储峙,利器械,训练诸部降卒,天人协应,待时而动,则一举可得也。”贝勒准奏,谕诸大臣同心整顿,不得怠慌。从此文程,不免又有些效忠守正的举动。
毕竟满洲与明边怎生开衅,文程与满洲怎式画策,且待下回细表。
第二回 七大憾誓天寇明 一封书开域迎敌
话说弩尔哈齐贝勒,自文程替他上了尊号,定了成制,建了年号,制了国书,又替他整顿兵马,预备入塞,真个言听计从,把文程当作活宝看待,常赐他些东珠、人参、玄狐、猞狸种种珍导之物。诸大臣虽看了眼红,却不能怎生奈何他,只得一齐拍起马屁,搂起沟子来。真好比白居易《长恨歌》上说的:“三千宠爱在一身。”把文程喜的又酸又浑,就是初来时觉得那些腥膻气难闻,此刻也渐渐一点不怕了。再有那些支布幔,睡土坑,口含长烟管,乱嚼熟牛肉的事情,更弄得十分自如,不必求先前那个小胡儿指教。
这日,复想起他感恩知己的贝勒,屡欲入寇明边。今士卒既已训成,甲仗驼马,又尽可敷用,何不趁此机会,劝他举动起来。遂上了一道速兴师伐明的本章,正打着贝勒的心上痒,即日召见。文程便趁机奏道:“奴才久沐鸿恩,敢不鞠躬尽瘁。自领命与诸臣训练士卒,考察军实以来,方知陛下东荡西征,兵士原来骁勇,但兵贵有勇,尤贵知方,欲求知方,首在军制。盖军制定而后纪律明,纪律明而后将帅士卒咸知进退攻守之策。今欲作中原劲敌,若任其漫无纪律,窃恐遗害无穷。奴才苟有一隙之明,断不敢自安缄默,愿陛下天聪独断,俾奴才有所遵循。”贝勒可其奏,问军制如何定法。文程又奏道:“前此已定八旗,每旗七千五百人,令以三百人设一佐领,五佐领设一参预,五参预设一都统,并设左右副都统以佐之。分八旗为八部统,又以两都统各领一旗,作为骑队。似此条分缕晰,庶几纪律森严,即平时训练,亦可按部就班,不致纷无头绪。”贝勒正倚赖文程,自无不从之理,兼之他本游牧开国,这般煌煌议论,连做梦都不曾听过,喜的心花怒放,忙命文程赶紧办理,克日兴兵。
看官,你道文程为何说他兵无纪律?原来满洲虽发祥于长白山下俄朵里城,起初地方却不过百里,连爱亲觉罗氏共得三姓(今尚有三姓城在兴京城外,松花江与胡尔喀合流对岸)。三胜虽推他为雄长,而人口亦不满百万,都从事渔猎。至于武备,毫不讲究,只仗着生性刚强,最喜驰聘山林,出入窝集,格斗猛兽。如今数百年后,看他那些带解手刀,耍石锁子的风俗,还可想见当日一种冥顽不灵的气象。自从这贝勒平定诸部落,版图渐广,人民渐多,也渐晓得用弓、矢、刀、石长枪等器械,却是一味乱杀乱打,怎么将将,怎么将兵,是全不懂的,故文程有此一番划策。当下文程风雨无阻的弄了两个多月,自稍有规模,请使贝勒阅兵。又与诸大臣于赫图阿拉西门外,胡尔喀河岸,募集许多丁役,无分昼夜,如做知县刮地皮子,把那些堆积如山的骡屎马粪,囗除得干干净净,现出一块阔大的坪作为校场。到了阅兵日子,自然另有一番气象。我做书的不在其场,也不必替他十分捏造。只是:校场上贝勒亲临,军官林立,虽然威严雄壮,仍禁不住那股牛奶酪腥膻骚臭的气味;营开去旌旗摇动,骑步纷排,虽然整整齐齐,却带着些骑驼,赶骡马,打棍子,斗画眉的本色。
且说贝勒自这日阅兵后,颇觉满洲兵力经文程一番摆布,竟可算无敌天兵,遂与众臣商诀伐明之举。只见班中闪出二人,齐声奏道:、明与我紧接之地,为抚顺、清河、宽甸、叆阳四处,将来在所必争,不如示以先声,竟从抚顺进发,陛下以为何如?”贝勒举头观望,一是驸马都尉费英东,一是明安哒哩。贝勒正欲回言,文程接口道:“大贝勒等所奏极是,但抚顺小小关口,不劳大兵齐往,只二旗人马足矣。且该处守将李永芳,与奴才素相认识,奴才尚可修书,劝其归顺。”贝勒喜道:“如此甚好,你也不妨替咱写道谕敕,夹在一块儿送去。”又回顾众臣道:“明儿起兵时节,尔等须代咱拟道表章,将咱与明世仇,及兴师之故,布告天地祖宗,俾人皆知师出有名,并非劳民伤财之举。”众臣无不钦佩。
到了次日,校场上早又威风凛凛,杀气腾腾。文武百官,俱辫发窄袖的两旁排立,只见贝勒头戴看尖圆而高的一顶乌拉草帽,垂下外多红缨,身穿青色箭衣,外星元黄色大褂,脚上套双乌油长桶皮靴,跨下一匹卷毛大黑缧子,大吹大打,迎花神价簇拥着飞弄而来,至演武厅下马。文程与众官三呼礼毕,呈上表章,并愉李永芳文。贝勒大概阅过,即命排开几案,燃着香火,亲身拜罢,众臣读起表来,其辞曰:
我之祖父,未尝损明边一寸草土也。明无端起衅边陲,害我祖若父,恨一也。明虽起衅,我尚欲修好,设碑勒誓,凡满汉人等,毋越缰圉,敢有越者,见即诛之。见而放纵,殃及纵者。讵明无渝誓言,逞兵越界卫助叶赫,恨二也。明人于清河以南,江岸以北,每岁窃逾疆场,肆其攘夺,我谨誓行诛,明负明盟,责我增杀,拘我厂宁使臣纲古哩方结纳,挟取十人,杀之边境,恨三也。明越境以兵叶赫,俾我已聘之女,改适蒙古,恨四也。柴河、三岔、抚安三路,我累世分守疆土之众,耕田艺谷,明不容刈则获,遣兵驱逐,恨五也。边外叶赫,获罪于天,明乃偏信其言,特遣使臣遗书诟詈,肆行凌侮,恨六也。普哈达、叶赫二砍来侵,我自报之,天既授我哈达之人矣。明又党之,胁我以还其国,卒使哈达之人,数被叶赫侵略,夫列国之相争伐也。顺天心者胜而存,逆天心者败而亡,何能使死于兵者更生,得其人者更还乎?天建大国之君,即为天下共主,何独构怨于我国也。初扈伦诸国,合兵侵我,故无厌扈伦起衅,惟我是眷。今明助天谴之叶赫,抗天意倒置是非,罔为判断,恨七也。因此七大恨之故,是以征之,伏惟我皇天厚土诸神,以及列祖列宗在天之灵,鉴原是幸。
宣罢焚词,遂拜文程为行军参谋,命费英东领一旗骑兵为先锋都梳,命明安哒哩领半旗为步兵部统,自己领二千三百五十名弓刀手为后劲,摇旗呐喊,从赫图阿拉浩浩荡荡杀奔抚顺城去。
原来抚顺本在赫图阿拉东南界上,为辽阳咽喉,涉晖河六十里,便抵辽阳城外,有座关口名抚顺关,虽不十分险峻,却也壁垒庄严。城中守将乃一个游击,姓李名永东,即辽东总兵宁远伯李成梁族侄,本是委靡不振之徒,朝廷因他与成梁同族,故有是命。到任以来,一味偷安,毫无建白,身居武职,全不懂用兵的道理。部下虚拥几于人马,都是任意募集,未经训练,你说怎生见得仗火呢?这日,正在安闲无事,忽小卒报道:“外厢来了一个小憧,自称什么范文程先生差他从沈阳下书的。”永芳默了半晌,竟记不起这姓范的人,是在那儿会过。忽回思道:“左右不过朋友差来送书信的,无关紧要。”便命带进来。须突,引着个年轻僮儿,走到面前,叩头呈上书信,永芳命他退下伺候。拆开信一看,却是两封。这一封上写道:
五年不见,别来无恙耶?前台驾随令叔阅边,辱临寒舍,无以为欢,清夜回思,实深惭愧。
看到这里,才忆起五年前同族叔成梁往沈阳阅边,曾认识个范文程,在他家住过数日,原来就是此人,真个久违了。又往下看道:
自别是下,复未修寸简,奉候起居,疏忽之愆,更无可囗。文程迩因家运不辰,门庭多故,遂远适异国,投顺满洲。
永芳不觉暗忖道:“这人好奇怪,他降满洲与我有甚相于,却来告我。”且往下看去,又看道:
满主柔远怀来,慨然重用,此恩此德无日能忘。今因我复育诸国英明皇帝陛下,恨贵邦之构怨多方,念二世之大仇未复,誓告天地,动众兴师。行抵贵城,按兵不战,诚以文程与足下有旧也。务望弃暗投明,开城纳款,富贵当不在君今日之下。如足下甘心亡命,敢抗王师,亦请闭城一决。旋转虽由人力,而成败已早定天心,伏乞三思,追悔无及。
永芳看完,心中发热,又将第二封拆开再看,却是朱笔写的。上写道是:
大满洲国皇帝,谕明抚顺游击李永芳知悉:尔明发兵疆外,卫助叶赫,我乃兴师而来。汝抚顺所一游击耳,纵战亦必不胜。今谕汝降者,汝降则我兵即日深入;汝不降,是汝误我深入之期也。法素多才智,识时务人也。我国厂揽人才,即稍堪驱策者,犹将举而用之,纳为婚媾,况如汝者,有不要加优庞,与我一等大臣并列耶?汝不战而降,俾职守如故。汝苦战,则我之矢岂能识汝,必众矢交集而死,既无力制服,死何益哉?且汝出城降,则我兵不入城,汝之士卒,皆得安全。若我入城,则男女老弱,必致惊溃,亦大不利于汝矣。忽谓朕虚声恐喝,而不信也。法思区区一城,我不能下,何用兴师为哉?失此弗图,悔无及已。其城中大小官吏民等,献城来降看,保其父母妻子以及亲族俱无离散,岂不甚美?汝熟计之,毋不忍一时之忿,违朕言,致偾事失机也。切切此渝。
永芳不待看讫,早知是满洲贝勒的敕谕,那三十六颗牙齿,已作对儿厮打得卿咕卿咕的斗响不住。叫苦道:“他他他满洲兵来得好快呀!怎的我连一点信儿都不知道?这个地方,所谓千年野猪老虎的食,终久必为满洲所有。如今师临城下,我兵微将寡,即勉强支持,将来辱国丧师,终归一死。况我祖上又无积蓄,合家老小靠着官儿度日,我若一日气接不上,老母妻儿不是活活饿着么?于思万想,不如投降了,宽叫他几声万岁,再求文程打个边鼓,或仍捞摸得一官半职,也是意中之事。”便随手写了个明日午时献城的回信,交给来人。看官,本族人投顺导族,倒有那般尽忠报国的思想,不料本国受恩深重的职员,却会开门揖盗,真是良心蒙昧到极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