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海潮

人海潮

网蛛生 著

袁寒云先生序
  网蛛生长于稗官家言,尤长于社会写实。兹以新著《人海潮》见阅,叙述多近十年来海上事,凡艺林花丛,以及社会种种秘幕,未经人道过者,搜辑靡不详尽。作者自谓费时五月,易稿三次,始付剞劂,其精审可知。都五十回,计五十万言,如秦之镜,如温之犀,万怪毕集,洋洋乎大观哉。文笔尤多弦外音,能使人悟领于不觉间。余尝谓作小说不难,写实为难。写实而能成钜著,有弦外音,好劝惩者尤难。网珠生自谓《人海潮》,余直谓人海镜耳。丙寅夏历十月十有七日寒云叙于津浦车次
钱芥尘先生序
  做短篇小说难,做长篇小说尤难。长篇小说体例有二种:一为《官场现形记》派,合无数短篇小说而凑合一起,记一事,述一人,不必详其来历结果;一为《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派,通篇以一人为主干,万汇归宗,脉络贯串,故论小说者,皆知前派易而后派难。
长篇小说取材有二种:一为《镜花缘》派,专恃理想,空中楼阁,渲染而成,使人俨若确有其事;一为《红楼梦》派,趋重写实,加以剪裁,描写个性,其人之声音笑貌恍如跃跃纸上。故论小说者,亦莫不知前派易而后派难。
  老友网蛛生以《人海潮》示愚,是兼《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及《红楼梦》之长者也,欢喜赞叹,莫可名状!因略记愚对于长篇小说之感想于次。
中华民国十六年三月炯炯写于上海画报
程小青先生序
  网蛛生广交际,善辞令,年来卜居吴下,予数数遇之于吴苑茗座。同文偶集,网蛛生辄娓娓谈其十年来沪上之所经历,间多社会之隽闻趣事,往往有足令人忍俊不禁者。沪上为繁华之中心点,万邦人士,麕集于此,流品既杂,异闻自伙。网蛛生厕身于上海社会者十年。十年中目之所接触,耳之所听闻,以及亲身之所阅历,奇离诡谲,在在有足以记载之价值。网蛛生濡毫伸纸,演为长篇说部,名曰《人海潮》,都五十万言,极绘影绘声之妙,其意益将以讽刺社会,使一般人知所警惕,知所迁善,其用心亦良苦也。书成属予一言,固辞不获,爰述其大概云尔。
民国十六年一月五日吴门程小青叙于茧庐
张秋虫先生序
诗人穷而后工,于文殆亦然也。古人发愤著书,多在贫贱忧戚之际。穷者未必工,而工者必穷。其思专,其抒想乃淅入要渺之境也。友人网蛛生,颇蜚声于海上文坛,顾惜墨如金,罕以著述问世,或竟疑网蛛生之名,等于处世之虚声,即余亦甚为网蛛生惜。盖以网蛛生之才,出其绣虎雕龙之余技,宜若可以压倒元白奴视屈宋,而但以酒食征逐泯其良能,即谓为暴殄天物,未为不可。呜呼!是处境害之也。网蛛生是时处境尚不与穷近,正无俟卖文自给,抑更无心为文。虽然,人而至于卖文自给,其文亦必不工,何则?利蔽之也。会网蛛生为势家所屈,伏居金阊凡十阅月,杜门养晦,烦襟顿洗,晴窗净几,偶染柔翰,成《人海潮》五十万言,洋洋巨观,微势家之力不及此。网蛛生固穷而后工邪,顾吾终幸其不恃卖文自给也。
丙寅双十节余姚张秋虫序于海上寓庐
著者赘言
  予向不治小说家言。今岁移居吴会,寓斋多暇,尽五月光阴,写十年梦景,著成《人海潮》小说五十回,都五十万言,只觉鸡零狗碎之文,无当大雅。尝闻近世新学家,每訾人为记帐式小说。斯篇未能免俗,顾予构思瞑索时,已不能将十年往事,历历温上心来,往往前后错杂,多所谬讹。若予此帐,更成一篇糊涂帐矣。
  此篇体裁,略仿吴趼人所著《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一书。故随笔写来无多寄托,无甚结构,事实随意拼凑,人物随境穿插,拉拉杂杂,不免琐碎之讥。异日有暇,当续著一种有统系、有主义之说部,以答阅者雅爱。
  更有切实声明:小说家言,多半道听途说,无稽之谈,所谓空中楼阁,非真有其事,非真有其人,倘妄加推测,某人某事,则非予所知。
中华民国十五年双十节网蛛生识于吴门春笑轩中

楔  子
      世路悠悠未可量,百千万劫走羊肠。射工伺影心弥毒,魑魅迎人计更狂。
      但许旁观浇白堕,未容沉溺恋黄粱。醒来拂拭云笺写,为觅闲生一晌忙。
  话说中华民国十五年四月初上有一天,在下午睡梦回,写出上面一首小诗。正在感叹,平地怒潮陡起,如排山倒海而来,顿时把在下一个瘦弱身躯,卷送到一座孤岛上去。这座孤岛,虽属炊烟断绝,人迹不到之地,细勘起来,倒也是太古洪荒遗下一处洞天福地。岛中石室清幽,气候温和,花木畅茂,果实繁滋,不饥不冻,正好在此逍遥遁迹。在下到得此间,机械悉泯,烦虑全捐,心中目中,空空洞洞,一尘不染。只是有时候回想到卅年人海中,勾心斗角,攘往熙来,自觉可笑。又见那魑魅揶人,射工伺影,更觉可怕。心头蕴着无限酸辛,眼底阅尽万千骇怪,一时无可发泄,摸摸身畔,毛锥尚在,楮墨犹存,写出一部整整齐齐的小说来,这其间事实,是真是假,聪明人自能索解。付梓杀青,留给后人读了,哭也罢,笑也罢,这是后话不提。且说在下岛居无事,攀登绝顶,四顾茫茫,犹觉得人海之中潮势汹涌,潮声澎湃,心有馀悸,悚然而下,正是:
      欲诉心头千缕恨,揄糜和泪写新辞。

目  录
第一回 乡愚好事竞拜雏儿艳魄多情下嫔泥婿
第二回 粉靥飞红狂且索笑银晕绿寡鹄销魂
第三回 阱设东窗贞魂蒙垢变生萧寺艳魅含沙
第四回 清霜蟹舍梦尾话温馨残雪鱼塘鞋尖怜瘦损
第五回 娓娓话江南芳生齿颊盈盈出水清到梅花
第六回 采香泾畔拾翠寻芳摇碧斋中携云握雨
第七回 织水帘栊梦惊乃落红庭院语学呢喃
第八回 泣残红泪肠断西泠敲碎碧簪魂销南浦
第九回 惹草拈花惭愧登徒子交怀合卺倜傥主人婆
第十回 一片汪洋田庐成泽国万星灯火词客到春江
第十一回 征尘未洗隔座听雄谈浊酒初浇当筵工雅谑
第十二回 小楼春雨名士著书舞榭秋波狂奴捧角
第十三回 两枝活杖遗老遣情一线红痧妖姬斗艳
第十四回 鞋凤挑丝心酸惨绿酿烛龙吹泪魂堕软红尘
第十五回 锦被宵寒更阑排大宴洞房春暖月上谱新腔
第十六回 笙管嗷嘈美人避面情词悱恻浪子回头
第十七回 溶霜捣麝艳窟宵征嚼雪烹茶琼楼春醉
第十八回 雪涕赠银瓶镂心刻骨排愁观电影荡魄销魂
第十九回 大宝初登万花齐俯首欢场新辟一客独惊心
第二十回 蛮貊投荒恨吞心影华鬟历劫愁听鸡声
第二十一回 快乐度春宵筝繁弦沸诙谐谈影事海阔天空
第二十二回 情场报知遇一粒香丸客邸谑娇容三杯蜜酒
第二十三回 痴郎规妓语重心长孝子出妻词严义正
第二十四回 狎客试情心怜弱女文妖设阱计赚青年
第二十五回 燕叱莺嗔未圆好梦花娇柳媚难慰痴情
第二十六回 文章贾祸两首打油诗妙计钩郎三杯白兰地
第二十七回 薄醉娇嗔美人作态批红判绿游子陶情
第二十八回 错绾红丝尔虞我诈重温香梦妾爱郎痴
第二十九回 心计偏工偷描欢喜佛奇思独运巧制返魂囊
第三十回 慧舌灵心安排诈术凄声咽语惨述悲怀
第三十一回 彩笔描蛾直上摩星塔银箫引凤偕游醉白池
第三十二回 文字生涯茧丝抽乙乙女儿情绪瑶瑟语丁丁
第三十三回 蝶乱蜂忙恋花空有恨鱼沉雁杳捉月了无痕
第三十四回 画苑题名竟成佳偶情舷断指未遂好逑
第三十五回 客馆三更惊闻狮吼歌场一瞥怕听驴鸣
第三十六回 恨生金屋鹣鲽仳离魂堕玉楼鸳鸯并命
第三十七回 娼门送嫁一片痴情客馆谈心两行清泪
第三十八回 黄金市爱不用蝶蜂媒红粉好名甘为牛马走
第三十九回 公子多情暗藏避孕袋萧娘爱洁珍惜保安刀
第四十回 恋爱问题两张悬河口拜金主义一块活招牌
第四十一回 英雄谈性欲玉尺量才浪子弄玄虚铁窗堕泪
第四十二回 刀下留人肉林传笑史瓮中捉鳖狎客擅奇谋
第四十三回 六三亭名士醉香醪五九节车夫弹冷泪
第四十四回 湖上寻芳骚人遣兴公庭对簿市侩寒心
第四十五回 芳心可可疑幻疑真慧舌滔滔不挠不屈
第四十六回 一字推敲儒生开博局万金浪掷豪客叹囊空
第四十七回 三角恋爱淑女含羞五卅风潮青年喋血
第四十八回 侦探奉公偷看西洋镜警官守法细玩模特儿
第四十九回 十丈软红尘销金有窟漫天飞白雪埋玉无人
第五十回 海上归槎全书结束湖滨吊影遗恨无穷

第一回 乡愚好事竞拜雏儿艳魄多情下嫔泥婿
话说中国幸亏辛亥年几个热血健儿,抛却头颅,博得个锦绣河山,还吾汉族。革命成功,共和奠基,自此以降,乡村人民,倒也安居乐业,鸡犬不惊。正是农歌于野,商讴于市,妇孺嬉戏,老弱腾欢,说不尽一番太平景象。闲言少表,且说离开苏州城外四十里之遥,有一座康庄,名叫安乐村。村西一里之外,有一镇,叫做福熙镇。镇上狭狭一条街道,曲曲一条河流,却也人烟稠密,交通四达。附近二里一庄,三里一湾,不少居民,大半上这福熙镇的,安乐村更是众村之主,也有百十户人家,比较来得富饶。乡村人民,比不得城市绅宦,只要养牛一头,耘田十亩,雇个长工,种些蔬菜,便算是个庄主。村上出了甚么岔子,要受庄主裁判。村人受了甚么委曲,要向庄主声诉。庄主的威权,却很利害。一庄总有一主,庄主本人,并不操劳,每天踱到镇上茶馆里喝碗板茶,合茶馆人都站起来笑着招呼他,他就好像做了大总统元旦受贺似的,心中好不欢喜。那镇上旁的店铺,倒也有限,最多茶馆。庄主判断案件,都在茶馆里执行。茶馆更好像庄主一座小小法庭,判断是否合法,不去管他。只是裁判权谁给他的呢?便是一乡乡董。乡董是他上级机关。乡董一乡只有一个,全县三十多乡,。只有三十多个,也有前清秀才,也有私塾教师,也有剃头店老板,也有水果行小开,不论资格,只求能干。乡董的助手叫做乡佐,一律出自县知事委任。因此他的威权,就能够控制各庄庄主。仿佛专制时代,元首股肱,万民庶政,全权遥领。只是乡里些小事情,任凭庄主发落,也不顾问,非要有甚么窃贼撬门,寡孀偷汉,这种重大案情,才肯会同乡村庄主,亲自审讯。更有捉私盐船,搜燕子窠,那样关防严密的公干,才肯御贺亲征。一年之中倒也不少这项不幸的案子发生。一乡一镇碰到发生了案子之后,人民更有一种沸沸扬扬的舆论。这种舆论,倒也是采风问俗的应该知晓,待在下把他做个全书的开场,慢慢表来。
  且说安乐村上有一家姓金的,兄弟三个。金大最长,其次金二、金三,一辈子没有入过塾,读过书,因此也没有甚么表字大号,随便连行带姓的叫叫。金大、金二早娶过妻子,各归各住。小弟金三,每年四五月出外做田工,田工完结,九十月里归来,吃两个哥子的饭,每天一家轮流着。小弟本来和金二同住,后来不知怎的,金二叫娘舅陈伯和出来,赶出小弟。那边金大,也拒绝他住。小弟没法,就在草场前面,牛棚顶上搁一个栅子,铺条席子盖块棉絮,宿在上面,倒也小楼一角似的。清早垂晚,唱着田歌,伴只老牛,同起同卧。金大妻独养一个女,年已十三岁,尚没攀亲。金二讨了家小,却没生养。却年正月里,金二不知怎的,和家小争吵,夫妻口角,家庭常事。金二妻这番气苦不过,要上吊寻死。后来跟着邻舍黄老太,到上海吃人家饭去。听说在上海一家公馆里当娘姨。金二守在家里,每月接着他妻子寄几块钱过活,倒也无忧无虑,过他的快乐日子。一天十月初上,金大合家大小,围着一桌子吃饭,他女儿银珠偶然把饭碗上面一粒谷检出,掉在地上,金大瞧见,就把自己饭碗在桌上一搁,圆瞪双眼骂银珠道:“你!不要作贱五谷。掉在地上,又没鸡来啄食。你要死随便都好死,为甚要弄到给天老爷打死。”说着还把双筷直指到银珠乌溜溜两只眼睛上去,逼得银珠哭了出来。金大妻忍不住,俯下身去,把粒谷拾起来,自己送进嘴里,随口说声:“一粒谷丢就丢了,值得多么唠叨。”金大接嘴道:“一粒谷没有六斤四两半气力那里来?看你口轻骨贱,娘儿俩都不知轻重,肚子吃得青筋起,不管主人死弗死。别的不打紧,可是天老爷也不饶你。”
  金大妻道:“我们田里收获起来,也不知掉了多少谷,谁见天打死人?”金大怒道:“那时有十来只鸡啄食。现在鸡到哪里去了,吾正要问你?”金大妻便不开口了。金大把双筷向桌上一碰,一手拿碗饭浇了两匙豆芽汤,正要吃饭,见妻子一语不发,女儿眼泪索索,滚在饭碗里,金大忍不住又把女儿结结实实大骂一顿,银珠哭声益纵,索性放下饭碗,走到灶前,抽抽咽咽,哭个不休。金大只管吃饭,吃罢三碗,一语不发,披件棉背心,束条布围裙,骨都着嘴走进房里,伸手到一个坛子里去掏了一回,空空洞洞,只剩些稻柴灰。金大抽了口冷气,也便踱到外面去了。
  原来这坛子里贮鸡蛋的,金大每日吃罢午饭,总要摸五六个鸡蛋,带到镇上换酒吃。福熙镇三娘娘开一家小酒店,金大算得是个老主顾。他每天晚上总是三杯高粱,一个咸蛋,一盆金花菜,两包落花生,总共有百十来钱。六个鸡蛋,如数合讫。金大喝到太阳落山,东倒西歪的跑回家来,不是打孩子,便是骂老婆,这也算金大日常的刻板生活。不料前天金大妻妹子,出嫁到福熙镇上尤老板家,预定十二桌酒菜,临时添了乡董福爷公分两桌折菜,一时少鸡。金大妻把自己养的八只鸡一起借给母家杀了,那么鸡蛋便绝了来源。金大两回摸个空坛子,心里火得什么似的。晚上高粱又不好不喝,三娘娘家一本流水簿上,三娘的女儿小美,已给他写过两笔帐了,金大想今天再难开口记帐,心里正在盘算,忽见女儿银珠丢掉一粒谷,他便借此出气。他的主眼,本在鸡上,一粒谷那里放在他眼里。当下金大妻见金大跑了,便把女儿吃剩半碗冷饭,自己吃掉,另外盛碗热饭,淘淘汤,些菜,送到灶下去,给女儿银珠吃。随口道:“儿啊,你的命生得这样苦,落在这个天杀的爷手里,总难过日子咧!”接着叹口气道:“唉,我们俩冤家,不知谁先死?假使我死在他手里,儿啊,你那时候的苦,才是真苦哩。”银珠听得,眼泪像断线珍珠似的,捧着一碗饭,那里吃得下去。娘又道:“你不要哭罢,哭杀也是没用,我娘替你想个法子,你的婶娘现在上海享福去了,先前不是也在家里朝打夜骂挨过苦的吗?你停几天,写个信给婶娘,叫她带你上海去吃人家饭罢,横竖家里除掉我娘,没有第二个亲人疼你,你去也好。”银珠才始住了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