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仙笑

云仙笑  (清)天花主人编次



  拙书生:拙书生礼斗登高第
  又团圆:裴节女完节全夫
  平子芳:都家郎女妆奸妇
  耿氏女:男扮寻夫
  胜千金:一碗饭报德胜千金
  厚德报:张昌伯厚德免奇冤
  拙书生
  拙书生礼斗登高第
  尽说多才侬第一,第一多才,却是终身疾。
  作赋吟诗俱不必,何如守拙存诚实。恰怪今人无见识,文理粗通,自道生花笔。那见功名唾手拾,矜骄便没三分值。
  右调《蝶恋花》
  天下最易动人钦服的是那才子二字,殊不知最易惹人妒忌的也是那才子二字。这为什么缘故?要晓得才有两等,有大才,有小才。那大才除却圣贤,没人敢及。如今只不过有几个小才的人,却自己认做了一个大才。那些有耳无目的,也道他是天下第一个才子,他便全无忌惮把那才子的身分使出来。倘遇着拙的,或者受他笼络了;若遇着不相上下的,不惟不肯受他笼络,还要笼络他起来。这个还是小事。万一两不相容,这个争强,那个夸胜,免不得别生计较,安排网罗,侭有家破身亡的。
  这等看起来,那才字竟是起祸的根脚,送命的病源。常记古人说得好:“恃才妄作,所以取祸。”怎么世上的人再不肯把这八个字体贴一番。假如有十分才的,藏了五分的作用,有五分才的藏了四分的作用,把那骄人的念头,放荡的情怀,一一收拾起来,那见得便不是个才子。即看古人,那虚心的,便受了许多用;那弄聪明的,便受了许多累。可笑今世略做得几句歪诗,便道是个才子。终不然圣人说个才难二字,古时竟没一个吟诗作赋的人么?在下这段说话,看官不要认做小说的引子,直是进学问保身家的劝世明言。看官若不信时,听在下细细讲出一段故事来,便见得才是不足恃的,不要十分看重了。
  话说明朝景泰年间,山东兖州府有一个秀才,姓吕名辉,表字彩生,年纪六旬左右。妻室卞氏,早已亡过。单生一子,取名文栋,表字云奇,年方十四岁。论他丰姿,虽不比潘安、卫筁,还在清秀一边;独有资性,却是愚钝不过。莫说作文不能够成篇,若念起书来,也有许多期期艾艾的光景。彩生因是晚年所得,珍爱非常,把他附在一个邻馆读书。
  那馆中有两个同窗,一个大文栋两岁,名唤曾杰,一个小文栋两岁,名唤曾修,是个同胞兄弟。父亲曾士彦,与彩生最相契的朋友,彩生知曾氏兄弟好学不倦,要文栋去做个切磋琢磨的良友。谁知甚不相得。这是什么缘故?原来曾杰却是个才子,那曾修又是个神童,不消说举业精工,就是诗词歌赋,件件皆妙,只因自己聪明,再不肯轻易与人相处。他道”我们这样才情,就是颜回子贡,也不肯多让,怎么如今那些卑卑不足数的,要与我们做起朋友来?只是来者不拒,便是我的度量宽宏了。”更有一件,最喜戏谑。总是先生,也要让他三分,那文栋不消说是他们取乐的东西了。文栋识时达务,并不作声。
  一日先生不在,偶然到间壁三元阁游玩,只见壁上粘着一张斗斋图,图上刻着斗母心咒,下面注云:“不时念之,求聪明得聪明,求富贵得富贵。”文栋腹中,虽是有限,料想这几个字还解说得出。当下见了,十分得意。那富贵二字,到是缓着,聪明二字,却是目前的急务,怎好当面错过。忙去寻个道士,取讨图式,又叫他教会心咒。
  遂到家向父亲说了,请〔了画师〕绘起一尊斗母,朝斗焚香礼拜。如〔缺七个字〕然有些应验。虽不能胸罗锦绣,那记诵之功却颇来得。
  其年正是科举的年分,宗师发牌考试童生。彩生初叫文栋应应故事,早已不肯高标了。独曾氏兄弟,双双得意。文栋却也有些志气,恐被曾氏兄弟笑话,不肯再到馆中,止在自己家里发愤读书。过了一年,渐渐笔底有些活动,可以成篇。恰考期将近,彩生又叫他去应试。这番不敢浪战,府县里俱用个小小分上,便也搭上一名宗师。宗师那里虽不是个长鎗手,万一图个侥幸,也未可知。忙忙的买了进场糕果之类。那包糕纸上,却是抄写的一篇文字。文栋看去,圈得甚是热闹。他也不管好歹,暗暗的记在心上。到明日进场,那第一题恰好就是包糕纸上的题目。他便不劳费心,一笔挥就。那第二题,又是平日读过几篇文字的,也就东凑西补,竟做了倚马之才,不消过午,交卷上去。宗师看见,遂叫取来面阅,大加赞赏。以后众人陆续交卷,候齐一牌,出院归家。把此话述与父亲知道,十分欢喜。又过了四、五日发案出来,果然取在第五名。到谒圣这日,那些备酒拜客一应事体,俱不必细述。
  且说曾家弟兄知道文栋进学,心中甚是疑惑。曾杰道:“不信吕家儿子学问这样好了,想必是夤缘来的。”曾修道:“明日且拉几个朋友,叫他面会,其胸中有无,便可瞭然。”
  曾杰道:“此言有理。”遂写帖订期,明日面课。谁知文栋却有个藏拙之法,因立出三件主意来。那三件,第一件就是:不与文社他道:“文社虽是以文会友,极正经的事,然而终究是有损无益。假如几个朋友相聚一堂,闲谈戏笑的时节多,吟哦动笔的时节少。纵使做得一两篇文字,不过是应故事而已,到不如窗下息心静虑,还有些奇思幻想。这个尚算是完篇极好的了,更有不完篇的,鬼混终日,到散场时候,却道容明日补来,依旧窗下去抄撮哄人。又有一件,朋友本来是互相参考,是非得失务要大家指点出来,独有一辈刻薄的人,面前极口赞扬,背后又换了一副口舌,竟做笑柄传播。依我看起来,那些朋友互相饮啖一日,名为文社,其实是个酒会。何苦费了钱财,买人的轻保因此立意不与文社。”那第二件,却是:不拜门生他道:“拜门生是个挂名读书的勾当。若真正读书的,却也不消。怎么是挂名读书的勾当?只因自己学问荒疏,惟恐考试出丑,要借公书揭帖做个护身灵符。偶然钻刺,考在前列,便好做个名士模样。还有一等好事的,打听人家有些词讼,便去揽与老师讲个分上,他就做个居间,得些抽头谢仪,以为养身之法。就是那做老师的收门生,也未必是一概相待。倘然收个富门生,平日奉承周到,或者还肯用个名帖,印个图记,到那里荐扬一番。若遇穷门生,平日没有交际,凭你真正才同子建,总不在他心上,可不是有名无实的事,因此也不拜门生。”
  那第三件,却是:
  不应小试
  那不应小试又是为何?他道:“观风季考,总是套子,那有真正怜才的意思!况考试未定日期,这些乡绅的书帖已是挨挤不开。及至发案,少不得照依书帖,胡乱填〔去〕,那有学问的,未必列在前面。况我腹中又极是平常,怎夺得人过,越见得本事低。伴人过世了,到不如不去,也还藏拙些。因此又不应小试。”他有这三个主意,一切外事不管,只是自己用功而已。有一首《勉学诗》为证:夜半邻家织未休,梦回明月照床头。
  披衣更起挑灯读,莫使男儿让女流。
  且说曾杰弟兄,见他不肯来,只得央别个朋友去拉他。
  他便把三件的短处,虽不敢尽说,却也微露其意。那朋友见他立意不肯,遂别去,述与曾氏弟兄知道。曾杰便大怒道:“这样不堪抬举的,你自己做不出文字,不来也罢,怎么背后谈人是非!”原来曾杰弟兄,这三件事是极喜做的,只为自己是个才子,要与人较量长短的意思。当下文栋这几句,也是大概论的,曾杰认做讥诮他,便要寻事与他计较。遂细细打听,知道抄写文字的缘故,连忙报与学师。
  大凡人家子弟进学之后,就要备贽仪相见学师。那贽仪多寡,却有规则,分为五等。那五等,却是:超户上户中户下户贫户那超上二户,不消说要用几十两银子,就是中下两户,也要费几金。只有贫户,不惟没有使费,还要向库上领着几两银子,名为助贫。这通是要学役报的。文栋家事本是平常,那下等户却是可以报得的。彩生要便宜,竟报在贫户里。那助贫银子,虽然尚未到手,眼见得学师的贽仪,已做了乌有先生。那学师正要缉探文栋的家事,忽听曾杰之言,十分中意。等曾杰别过,忙唤学役,道:“吕文栋却是大富之家,场里文字也是买人代笔的。你这大胆奴才得他多少银子,却来朦胧我?”责骂一场,遂叫他立刻拘来,当面作文。若有推托,就要参到宗师那里去。
  那学役忙到吕家,与文栋相见,把此话一一述与他知道。
  文栋大惊,与父亲商议。已知学师要贽仪的话头,只是不好搪突。遂再三央及学役,求他在学师面前婉转致意:“秀才作文,也不是什么奇事,只求略宽几日,就当面会课,尽自不妨。总望老丈周旋了。待事完之后,我自重重相谢就是。”那学役无可奈何,只得回复学师。学师大怒,明日又差人去拘唤。文栋推脱不得,勉强随去。是日出了三个题目,文栋只做得一篇文字,却又不成个片段。学师看见,知曾杰的话一些不差,便要做角文〔书〕,参与宗师。
  到亏学役再三解劝,方息了这个念头,只是要报在超户里边才祝彩生思想,料来货不正路,必然强不到底的,只得变卖家伙,向亲友抵借,完这一件事体。那些杂费,比着众人报超户的,反多一倍,方得了事。
  谁知事便完了,彩生为这恶气,又急了一急,生起病来。
  不上几日,竟凑了令郎之趣,已是丁忧。文栋大哭一场,买办棺木,开丧断七。忙过月余,这边才得完局,那边讨债的又是接踵而至。他们见彩生已死,惟恐淹在后边,没处取讨,因此急急催促。文栋受逼不过,只得把棺木权厝祖茔,卖了住房,清还众人,自己到三元阁借祝一日,在阁上读书,正读得有兴,忽见一人身穿阔服,走来和文栋相见。叙罢姓名,又仔细看了一回,竟自作别。
  原来那人姓卜名升,表字君辅,是本地一个富翁。他有一个哥哥,名唤卜昊,已是去世两年,遗下一个女儿,小字淑仪。
  临终的时节,托在卜升,要择个快婿,以配此女。
  那卜升善于风鉴,凭着这双铜睛铁眼,做个的当媒人。是时,偶到三元阁烧香,看见文栋,知道不是落寞之人品,便十分中意,就托道士,要他撮合。道士领命,随将此意向文栋说知。文栋辞道:“极承美意,但我在丧中,此事不好行得。况且囊中乏钞,无物可聘。即烦老师为我道达。”谁知卜升的意思,甚是不然,道:“虽是丧中,只要聘定,我侄女年纪尚小,还可待得一两年。等他服满之后成亲,极是得宜的了。若说无物可聘,一发不消虑得。一应使费,都是我出,一毫不消费心。”
  道士听罢,却把此言再三劝文栋成就。文栋也不敢过辞,惟恐推脱,没有这般好主顾,便自应承。那卜升见说允诺,随即择日行聘,不题。
  且说卜昊就是曾杰的姑夫,知表妹是卜升做主,定下文栋,急把文栋的短处,去诉与姑娘知道。那姑娘听得,竟与卜升大闹起来,道:“你哥哥怎样托你,你却寻个穷人来搪塞。你道我是个寡妇好欺负的么?”卜升道:“嫂嫂,你不要疑心坏了。
  我为侄女十分在意。难道自家骨肉,到要他不好?那吕生眼前虽穷,人品尽好,决有功名之分,不是终身落寞的。我这双眼睛断不看错。”曾氏道:“你的话越颠倒了。那吕家儿子,有名是个蠢东西。你说功名两字,天下若有不要做文字的举人进士,半空里有顶纱帽挂将下来,只要把头接上去,或者轮着他了。总使这等,还恐他没福消受哩!你自夸眼睛看得准,怎么再不见有个举人进士,是你相过来的?你这话就哄三岁的孩子,也哄不过。在我跟前捣鬼做什么!如今我总不愿举人进士做女婿,须怪我得。”卜升受闹不过,只得道:“嫂嫂,何须闹得。
  待我退了,另择个人家就是。”曾氏听了此言,方才住口。
  卜升思想:“我起先再三情愿,如今怎好改得。除非目下不要说起,日后竟把我的女儿配他罢!”原来卜升也有个女儿,小字琼枝,与淑仪同年,只小得两月。其姿容态度,女工针指,淑仪是万不及一的。卜升正要择个佳婿,因记哥哥嘱咐,欲先完侄女之事,然后轮到自己。谁想嫂嫂不愿,正凑他的便了。
  当下卜升只得又择个富家,替侄女完姻。不料那家为了官事,费得一空,已是穷到极处,就〔是〕岳母的私蓄,也渐渐弄去大半。后来无处说骗,思量本地不好居住,逃到别府,求乞度日。此是后话。
  正是:
  昔年事事话风流,肯信莲花唱未休。
  独是豪华心不死,梦中犹到旧门楼。
  且说文栋,倏忽过了三年,已是服满,便该应试了。
  适值科举的年时,免不得又要图个侥幸,只是包糕纸上今番没有文字,却要句句出自己裁,早是稳稳的无望。独有曾杰弟兄,依旧双双前列。文栋甚是气闷。他的意思,没科举到是安分守己,也不指望举人进士,也不以为意。惟恐遇着岁考,把个前程做了完璧归赵。那时不惟被人耻笑,可惜一个家事为这秀才已弄得干净,况父亲的性命又送在里头,倘或赔了夫人又折兵,这个怎处?心上正是忧愁未了,忽见道士同着卜升走来,文栋遂上前相见。那卜升知道没科举,便安慰两句。又道:“足下可有兴考遗才么?”文栋道:“正科举尚且艰难,何况遗才,一发是海中摸针了。”卜升道:“读书人莫要惰了志气。你若这等畏缩,怎得个出头日子?你还去考,我与你央个分上,必然取出来的。”文栋本无此意,见卜升说话谆谆,便道:“极承指教,怎敢违命。”卜升又劝勉几句,一同道士出来,遂去打点寻分上的事,癩候考期了。那文栋也便发愤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