麟儿报

  便有一个小儿抢先说道:“我想做官是个人上人了。哪个不来奉承我?我要银子便有银子,我要货物便有货物,惟有放下老面孔来,贪些赃,回家去与妻子受用。这便是做官天下通行的大道理了。我讲得如何?这官人可让我做。”
  又有一个小儿挤出来说道:“你讲得做官不尽情,这官你如何做得。待我讲来与你听。既做官,谁不思量贪赃?但须思想善财难舍。天下的银子货物尽有,却谁肯轻轻送你?若让我做官,我不是板子就是夹棍,直打得他皮开肉绽,直夹得他腿断脚折。那时人人怕我,我虽不贪赃,而赃自至矣。我讲的道理,岂不比他的更好?”
  众小儿听了俱欢喜道:“这讲得妙。又贪财,又酷刑,大合时宜。这官该让你做。”这个小儿见众小儿服他,便欣然将身子左一摇,右一摆,要打帐做官。只见廉清笑嘻嘻说道:“若依你二人这等讲来,这不是做官,是寻死了。”二小儿听了惊道:“哪个猫儿不吃腥,怎便是寻死?”
  廉清道:“你只知做官可以自由自在,哪晓得官若做得小,还有大官管着哩。”二小儿道:“我做一个知县,为民父母,大不过了。终不成还有人管我。”廉清道:“怎没人管,你原来全不知道,待我一气与你说了吧。做知县有知府管,做知府有道官管,做道官有都堂管,做都堂有六部管,做六部有宰相管,做宰相大极了还有皇帝管他哩。若像你二人讲的贪赃酷刑,这些事情倘被人参奏到皇帝面前,便要拿问,拿问了,或绞或斩,岂不是寻死?”
  二小儿听了吐舌道:“这等说来,这做官倒是一件苦事了。”
  廉清道:“做官原有做官的乐处,怎说是苦?”二小儿道:“既不许贪赃,又不许酷刑,你且说这做官的乐处在哪里?”廉清道:“皇帝设立百官,原要他分治百姓也。若做官治得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使四方向化,百姓不饥不寒,那时受朝廷的上爵上赏,食朝廷的大俸大禄,岂非乐处。”二小儿道:“你说便说得好听,只怕到临时又做不来。譬如宰相只得一人,天下的知县无数,或贤或良,或贪或酷,如何访察得尽?若访察不尽,岂不又是一本胡涂帐。”廉清道:“宰相虽说总摄百揆,却何须去察访天下。只消一眼看定一个好吏部,宰相的事便完了一半。吏部若果好,则选出的官自然得人。吏部也不须去察访天下,只消选择十三个好都堂出去,则吏部的事又完了一半。都堂若果好,则道府、知县自循良而百姓安矣,怎么做不来?”
  二小儿听了,俱哑口无言。众小儿方欢欢喜喜说道:“清哥讲得好。这官该让你做。但官既有许多,你却做哪一等?”
  廉清道:“宰相我也会做不,吏部、都堂我也会做,道府、知县我也会做。今且由小而大,先做一个知县,审事与你们看看何如?”众小儿道:“妙妙,就让你做知县审事吧。”廉清道:“要做,凡事要认真。俗语说得好,装龙像龙,学虎似虎。我今日做了官,你们俱要依我行事。叫打就打,不可违我法令。若装得不像,就不好看了。”
  众小儿道:“这个自然。”即要审事,必须告状。因对前争做官的两个小儿说道:“你二人还会说话,可出去商量,捏造一件事情来告状,看我可审得明白?”一小儿因廉清夺了他的官做,正要难他一难,使他断不出方才快活。遂出去商量:“必须如此如此。”
  这边众小儿各分扮衙役,假做击鼓,请老爷升堂。廉清然后将青布小衣抖了一抖,装出威风,随使众小儿分列两旁,吆吆喝喝走到亭中井栏上,坐下说道:“今日我老爷坐堂理事,凡有民间冤枉不平者,衙役不得拦阻。”叫左右:“可将这坊告牌,抬出去。”吩咐完,早有一个做皂隶的小儿,将稻草编成的一扇牌插在亭旁。
  只见两个小儿劈胸扭住,乱打乱扯,高声叫道:“冤枉!救命!”廉清忙叫皂快道:“外面什人喧嚷?与我拿来!”那皂快将二人拿了。分左右跪着。廉清问道:“你二人为何不守本分,有什冤情在此叫屈?可从真说来,看你谁是谁非,我老爷与你理直。”一个小儿说道:“小的人命关天,求老爷为我做主。”廉清道:“既是人命重情,你且说来。”小儿道:“小的叫做巫良,是本村良善居民。忽于前日,忽遭地棍强之虎图赖小的偷麦一橛斛,统领多人,抄家劫杀。彼时小的惊慌潜避,妻子出奔,幼女奔走不及被他致死。小的伤心入骨。故告到老爷台下,求老爷为小的申冤正法。”廉清道:“你且跪在一边。”
  随叫强之虎上来问道:“巫良告你逞凶逼杀幼女,事关人命。你有何说?”强之虎道:“老爷不可信他诬诳,屈陷无辜,小的乡民,因本族甚多,推小的为族长。又因麦收刈之时,被人偷割,十去二三,故今年小的为首,纠合本族中互相保护防盗。不期族侄强能前夜失麦,走诉小的。小的以为失去之麦,无非邻近之人窃取。故此逐家察访。不期侄儿之麦,恰在巫良家搜出。巫良见搜出真赃,希冀潜逃免罪,竟不知王章国法:私窃田中五谷,国税无偿,实与盗贼同科。乞老爷缉盗安民,乡村永远得安矣。”
  廉清道:“他告你逼死人命,可是有的么?”强之虎道:“他幼女自行塘堰淹死。与小的无干。”廉清问道:“你收割麦子,还是只你一家人,还是家家如此。”二人同声应道:“目今正当收割,家家如此。”廉清道:“这麦可是家家有的么?”二人道:“家家种田,家家有麦。”廉清道:“你家这麦,可有色认么?”强之虎道:“五谷原无色认。”廉清道:“既无色认,为何晓得是他偷取?”强之虎道:“只因他家切近麦田,故知他无疑。”
  廉清听了,因指着强之虎骂道:“你这奴才胡说!一个收获之时,乡村斗粟斛麦谁家不有,又无色认,只以附近麦田,妄加乎民以莫须有之罪。逞凶聚党,沿门搜索,使他夫妻惊避,母子失散,以致幼女坠塘毙命。你说女自失足,非关你事,独不思此塘不自今日有也,此女往来塘堰,亦不自今日始也,为何他日不淹,而忽淹于今日?明明被逼惊奔也。虽非操刀成伤,却『伯人由我而死』。我老爷欲尽其法,姑念无心;若欲施驰法,何以惊众。合拟强之虎名下,追烧埋银五两,巫良自行掩埋。重责强之虎以遏凶戾。自断之后,不许两家再生衅端。”因拔签喝打三十。众小儿听了,将强之虎拖翻在地,打完画供。廉清吩咐逐出。
  廉清与一群小儿,在亭中审事玩耍,围挤着许多闲人观看。不期早惊动了内中一个人,细细看在眼中,甚是称奇。你道这是何人?
  原来就是幸尚书。这幸尚书名居贤,别号希庵,少年登甲,累官直做到礼部尚书。只因素性高傲,敢做敢言,未免与时相违。幸得天子圣明,故他安然保位,做了几年尚书,将近五十整,夫人早亡,并不曾生育。因此宦兴索然,遂致仕归家。
  因娶了一位宁氏续弦。不上有年,早生一子。到了次年又生一女。这幸尚书半生无子,今一旦忽得了玉麟闺秀以娱晚景,其乐无涯。儿子取名云路,字天宠。女儿取名昭华小姐。他兄妹二人到了六七岁上,俱长成得男如冠玉,女若天仙。而昭华小姐言语机见更觉胜于哥哥。故此幸尚书尤为钟爱。因请了一个老明经文先生,教他二人读书识字。二人愈加聪慧。
  这幸尚书忽于夜间睡着,梦见井亭中有一条似龙非龙、似蛇非蛇之物,盘在井上吸水,忙要上前去捉他,不期那物早飞入他家门楣之上,朝幸尚书摇头摆尾盘旋不已。幸尚书欣然观看,忽听一声雷响,那物竟腾空张牙舞爪而去。
  幸尚书在梦中惊醒,与夫人说知,大家以为奇异。
  到了次日饭后,忽因送客出门,却看见对面井亭上有许多人围绕,不知何事。因悄悄也挨入人丛中偷看,原来是一群小儿在那里争做官,要讲做官的道理。有两个讲得胡说,众人俱听了笑倒。
  独有一个小儿,将做官爱国治民的道理俱讲得津津有味。及让他做官,他坐在井栏上审事,又判得井井有条。虽然是个小孩子,却规模气象竟像个真官。幸尚书心下以为应梦,甚是惊骇。
  因又悄悄走回来问家人道:“这个装做官的小孩,你可认得是谁家之子?”家人道:“小的们也不知道。但方才听见人说是什么做『右副』的儿子。不知是也不是。”幸尚书想一想道:“自然是了。你看他衣衫虽旧,却气概不同。若不出于『副使』人家哪有这般体格。但我孝感县却无一个做『右副』的乡官,不知这是哪里来的。”家人道:“老爷不必狐疑。待小的去唤了他来,老爷细细一问,便自知端的。”幸尚书道:“这也说的是。但你去唤他须和颜悦色。小学生家,不要惊吓了他才妙。”
  家人领命,便去分开众人,到井栏旁用手将廉清扯住道:“我家老爷唤你说话。”廉清因回过头来,正色说道:“我老爷在此做官,连这井中水也不曾吃一口。你老爷请我,莫非要讲分上?我清如水,明如镜,却是断然不听的。”家人听了笑道:“我家老爷是从来不讲分上的。但唤你去说话。”廉清道:“如此方好。只不知你家老爷却是谁人?”家人道:“你在谁家门前,就知这家老爷是谁了。”廉清道:“如此说来,定是尚书公,幸老先生了。他是朝廷柱石,大有声名。我久仰其名,正要去拜他请教。既来见招,理合往见。”叫左右看轿,竟走起身来,大摇大摆的跟着家人而去。旁边看的人见他说大话,说得有头有脑,无不称奇道妙,又都掩口而笑。真是:
  村在骨中挑不出,俏从胎里带将来。
  廉清这一去,有分教:
  豆中牵出红丝,磨里团成锦片。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 六岁儿嘻戏动春卿 八座官丝萝攀野老


  词云:
  儿年虽小,天性生来巧。信口人官鸟,大公卿都惊倒。市尘贫老,何殊道上草?一旦丝萝牵了,谁敢笑他箕缟。
  右调《霜天晓角》
  话说廉清见幸尚书着人来叫他,便撇下众小儿,戏颠颠说大话,跟着家人就走。走到门前,却见幸尚书立在仪门之内,便不慌不忙走近身旁,恭恭敬敬作了一个揖道:“小子只与豕鹿同游,木石为偶,何幸忽蒙大人呼唤,得瞻紫气,实非常之遇也。不知有何吩咐?”
  幸尚书见他口气惊人,满心欢喜。因用手搀着他问道:“你这小学生是哪里人,令尊姓什,为何不在家中,却与小儿顽劣?”廉清道:“小子祖居前村,父亲姓廉,小子名唤廉清。只因年幼,尚未仰附宫墙,揖让于俎豆之间,故先来幸府排衙游戏,以做异日观光之前茅,岂同顽劣比耶?”
  幸尚书听了,愈加惊喜道:“你童年已有此大志,则你父亲必是青毡旧族,故教养有素了。家中还有何人?可为我细细说知。”廉清道:“不瞒老大人说,我父亲甘居贫贱,实实是个不读古人书的。欲耕又愧无历山之田,欲仕近世又不举贤良。惟仿版筑之遗意,聊磨豆为腐以养天年。幸家兄愚鲁,尚可折薪,以助其劳。此家庭丑状,幸老先生勿哂。”幸尚书听了暗忖道:“原来是磨豆腐,故误传作『右副』。这也罢了。但他一个豆腐之子,却如何有此聪明。”
  因又问道:“你父亲既是一个高尚之人,你却从谁为师,所读何书,便能如此明理?”廉清道:“小子今才六岁,实未从师,又何曾读书,尚系朽木顽石。但思天地间的道理,总不出于人心。故随心而发,想当然耳。”幸尚书听了,一发大惊道:“据你如此说来,则你竟是一个神童了。可敬又可爱。”因暗想道:“此子端的非凡,后来必成大器。莫若收养成人,以应前梦。只是我已有子,收留未必亲切。”又想道:“除非如此而行方妙。”
  因又对廉清说道:“你今具此天聪天明,自然是得山川之秀气而生。但思玉不琢终不精美,人不读书到底不能用世。何况你生居乡僻。入无义方,出无师友。若再华无文藻。则上达无阶,焉能致君泽民?岂不空负你观光之念。据我的意思,欲留你在此,与我的小儿同事良师,执经晰理,习成大儒。不知你有此志么?”廉清听了大喜道:“读书乃千古圣贤治国齐家之第义,怎敢不读。不读则虽致身青云,亦不学无术,为人所羞。我小子不从师者,是无力从师也。未读书者,乃无地可读书也。非不愿也,不得已也。倘蒙老大人提携,得附令公子几席之末,少沾明师时雨,使小子异日免马牛襟裾之诮,则老大人成身之恩,又出于生身之上矣。小子虽不肖,敢不励志以从。若果确然,俟小子归家告禀过父母长兄,再来如何?”幸尚书见他心肯,因满心欢喜道:“你既有志,不消回去。我着人请你父亲来,说知便了。”因叫家人吩咐道:“你可到鸿渐村去,请廉老爹来会我。”家人领命去了。
  幸尚书便携着廉清一路入内,来见夫人与众姬妾。廉清一一拜见。众姬妾见了俱赞道:“好一个清秀学生。怎穿着这样衣服?”幸尚书道:“妳们可领他去更换了。”众姬妾见幸尚书吩咐,便领了廉清到房中去换。幸尚书因与夫人将今日所遇所见,许多奇处都细细说了一遍道:“此子恰与我昨夜梦中相合,后来必成大器。今我欲将他配妳韶华,已着人去请他父亲来商量。夫人妳道如何?”宁氏听了此话,心中甚是不悦,却见幸尚书一团高兴,称说许多奇处,又说是应梦,便不好阻拦。只得说道:“老爷之见,自然不差,或者后来有些好处。”
  不一时众姬妾将廉清打扮得遍体绫罗,鞋鲜袜正。你道为何打扮得这等现成快当?只因廉清年纪与幸公子只小得一岁,故此衣服鞋袜俱可穿得。今领着廉清走来,立在面前。夫人见了说道:“打扮起来,也还不俗。”过不一会,幸公子与韶华小姐在学中放回,幸尚书就使他三人拜见。因又指着廉清与公子、小姐说道:“这学生如今要与你们作同窗了。”二人听了竟不怕生,看着廉清就像认得一般,略说说便玩在一起,遂引他到后边去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