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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忠贤小说斥奸书
进忠在那里等了半晌,正没个理会处,却好一个人走过。进忠打了一看,也是旧时朋友赵黑子哩。进忠便叫道:“赵大哥那里去?”那黑子抬头一瞧,道:“哥,少会哩。哥为甚在这边站?”进忠就把张鬼子约他的话说了一遍。那黑子道:“哥,你不知道他叫鬼子哩。他自己过活不来,央及人才投靠在曹内相家,与哥说的甚分上!哥要做毛实么?便哥肯,嫂子不肯;嫂子肯,咱也不肯哩。”进忠听罢,恼了一恼道:“这奸邪的,你哄咱也罢,却又丢了咱两日工夫,费了咱几十钱,如今越叫咱做生意不的了。”那黑子见他不快活起来,道:“哥,咱说的是老实话。若哥要钱使,咱还有摆布处,只是利钱重些,讨得紧些。”进忠道:“利钱重,只要咱生意好,讨得紧,只要咱依限还他。只不知债主是谁?”黑子道:“也是一个内相,是司礼监李公公掌家苗公公。他的孩子苗二,与咱甚好,咱去说的出。只是要九折五分钱,要先除月利,苗二又要三分东道钱哩。哥,如今梨枣熟,耍钱的渐也有了,哥那这银子去换些钱来,去坊间赌,兄弟去撮补几个酒来,出息大,也不怕他头除多。”进忠道:“兄弟说得有理,只不要像张鬼子哩。”黑子道:“哥,咱不是这样捣鬼人。”说罢回家。果然停两日,领进忠见了苗二,写一个约票,借出二两银子。去了折头,使用月利,等子上又轻,止得一两六钱。那黑子又帮他倒了钱,又弄他到坊间赌起。
前几日,却也得些采头,后来却撞些老赌,虽然不输,却也都到头上去了。况且贏得来,家中不免浪费些;输去恰是实的。消磨两个月,钱日少了,赌越急了,越输了。一日,进忠在赌房里,只见一个人闯进家里来,道:“魏进忠在家么?”嫂子道:“不在家。”那人道:“他少俺公公月钱,咱不拿来?”嫂子道,“知道了。”那人去了。晚间,进忠家来,嫂子道:“哥,少甚公公月钱来?他催你上哩。”进忠道:“明日拿去还他。”到的明日,进忠却忘了,竟拿了钱去赌。午间那人又来道:“魏进忠怎不拿钱来?这狗头明日待要拿绳子拴哩!”嫂子吓得不敢做声,那人自去了。直到夜进忠方回。嫂子道:“哥怎又不去上钱?他要拿绳来拴你哩。”进忠道:“少多钱?要拿绳子拴人。”嫂子道:“罢么,只是少钱的不是。”睡了一宵。这日合该有事,魏进忠为昨输了多钱,正拿钱去要复,才出门,只见一个人走来道:“咄,魏进忠那里去?”进忠看时,正是苗二。进忠忙举手道:“连日失迎爷哩,今晚断来上钱还公公。”苗二道:“谁听着你谎来?你手里拿的甚么物儿?放着现钟不打,等铸么?”进忠道:“这是咱要干别营生的。”苗二道:“咱不管,咱只要了去。”两个拗了一会,苗二道:“你敢不还么?”进忠道:“谁不还?只是停一会还。”苗二道:“你不还罢。”使个性一竟去了。那魏进忠见不利市,却也不去赌了,坐在家中。不眶那苗二气吼吼一路回去,怪刺刺,恰好苗掌家坐在亭子上,见了道:“孩子那里来?”苗二道:“人欺侮孩子哩!”那掌家道:“谁欺侮来?”苗二道:“是魏进忠。欠公公钱不还,又打孩儿。”掌家道:“有这等事,与咱拴了来。”苗二等不的这一声,虎也似领两三个毛实赶来,恰好魏进忠坐在家里,两三个人把他抓了就走,一抓抓到家里,去请掌家出来。进忠偷眼看他,只见:
黄黄一付面皮,哑哑一个声气,戴着矮矮一顶方巾,穿着小小一双乌靴,披着花花一领蟒厂衣,坐着斑斑一张虎皮椅。
不由分说,便骂道:“这王八羔子,少了咱老子钱,又要打咱老子人。吊在那边,把马鞭着实抽这狗馕的!”魏进忠再三分辨,那个理他。把来吊在廊下,打得杀猪也似叫。
这边嫂子见捉去了魏进忠,打天打地,要去救他。丈人丈母久矣逃荒去了,这些房族亲戚,不知他住在那里,只得去求近村邻舍,求出一个冯天话、张寡嘴,替他去求首。来到宅前,又恰得赵黑子在那壁,领他们先求了苗二。后见刘内官,说了半日,才得他转意。道:“我且放了。三日内不还咱本利,连他嫂子拴来,还送他到肃宁县去,打折他腿。”众人做好做歹,放下进忠。替这些人出的门来,却也满面羞惭,一肚皮臭气。到家打了些茹茹烧,买了些豆腐、猪肉,请了这两个邻舍,作谢了他,气吽吽的睡了一夜。天明走起来,要摆布这银子与他。先到杨六奇家,只见侄女出来见道:“王公公家上利钱去了。”进忠想道:“我前日三百钱,正是他在王公公家借的,怎好又央及他?”也就起身去了。到傅家妹子家里,妹子又道:“解当穷了,没有东来西去。”走了几家亲眷朋友,都没一毫影子。魏进忠道:“天皇爷怎绝咱到这田地?我也是个妆膀(胖)儿的,若再被他拴去,成甚体面?若为这二两银子走了,也不是汉子。只是又没这二两银子咱处?”走一回,坐一回,想一回,自言自语道:“是了,我当初曾记得相脸的先儿道咱早年坎坷,后来有好处。我看这阉狗,穿着蟒,好不张致!不若学了他,净了身。若割坏了死了,也是咱的命;若活的来,那苗二也未好来与咱讨。若来讨,咱没了鸡巴,要媳妇子也没用了,把来嫁几两银子,清了债,多剩的盘缠上京,或者得蟒衣玉带也未可知!这是九死一活的营生,舍着命做去。”
算计定了,回到家来。嫂子见他出神的一般,也不敢问他。到晚来睡觉,那进忠搂住要云雨,嫂子道:“甚快活哩?”进忠道:“这是苦中作乐。”干罢,又要干,嫂子道:“没明夜么?”进忠道:“正是,没明夜哩!”整狂了一夜。早起痴想了一会,只见走到厨下,把厨刀来磨了几磨,走到暗处去。嫂子道:“莫不急的割颈?”急去看时,却是拿刀去阳物上飕地一刀。嫂子见了,慌去抢道:“哥干他甚事来?”只见鸡巴已落在地上,鲜血直冒,两人衣上都染红了。进忠却也晕了去。只见:
血洒杜鹃红冉冉,魂随蝴蝶去飘飘。
惊得这嫂子忙去叫拢这两个邻舍来。那张寡嘴道:“嫂子,你冲突大哥来?他掯勒你哩!”两个灌汤的灌汤,挽扶的挽扶,一弄里救得醒来。叫一声道:“罢了我了!”嫂子哭道:“哥着甚紧?都是苗二花子逼出事来。”冯天话道:“如今料没得还,这厮先时只得个穷,如今穷得骳也没了。”大家弄他到床上,只是血流不止,时时晕去。亏得这两个邻舍,去问内相们,把轻粉糁在割处,渐渐干了.渐渐吃些饮食。苗二闻知,一径也不敢上门。将息一个月,身子硬挣了,嘴上不多些胡子也都落了。房分亲戚也都来探望。
一日,对嫂子道:“嫂子,咱累了你也。想我如今净了身,在这里也没用,不如上京去寻一个出身。你年纪正小,任你改嫁甚人,寻碗饭吃。”嫂子道:“哥莫说这话,你还在这里,我守着你罢。”进忠道:“我主意已定了。明日好歹请几个亲邻,咱立纸休书与你,后日咱走道儿。”果然进忠去请了宗族魏志德、老三、妹子、并两个邻舍来家,道:“我魏进忠只因守困不过,一时短见,做了这事。如今既净了身了,也须到京中各监寻一个出身,也不枉了这番苦楚。所有嫂子,他爷老子逃荒去了,若咱进京叫他倚靠谁来?咱如今特请亲邻作个明甫,央及张大哥立纸休书,咱就搭个手印,听他改嫁。”说罢,拿过纸来,请过张寡嘴,写了一张休书,魏进忠浓浓印了一个手印,递与嫂子。那嫂子只是哭,那里肯收?张寡嘴道:“嫂子收了罢,要这没鸡巴的黄黄子也没帐了。”大家笑了一回,那嫂子揩了眼泪,收了这张纸。进去收拾几样菜儿,温些酒,请了众人。人散后,两个把平日恩情苦楚,说了又说,哭了又哭,一夜不睡。到早饭后,进忠把自己衣服,打叠在一个哨马内,打帐短盘起身。只见这些亲戚邻友,也有拿银子的,拿钱的,倒也有三五两之数。内中赵黑子也拿二百钱来送他,进忠见了道:“赵大哥,咱前日曾央及你问苗太监借银子二两,后边讨月钱,惹出这事来。难道咱就赖了他的?”就将众人送的拣了二两,递与赵黑子道:“这还他本钱,你那二百钱与他作利钱。讨那欠票,付咱嫂子扯坏了。”黑子道:“哥,你还收了,咱这二百钱不收不见咱意思了。”进忠道:“替咱还债,就是咱收了。”又拿几钱银子,几百钱与嫂子,道:“嫂子,你拣好人家,你自做主嫁去。咱有好日还来看顾你。”道罢,辞了亲邻朋友,便驼了哨马出门。嫂子直送到有头口处,抱头又哭了一场。看上了头口方回,他两个呵:
洒泪临岐各怆怀,须臾马首隔尘埃。
相思若问相逢日,夜半梦魂和月来。
毕竟进忠此去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圣贤为龙为蛇,奸雄为鼠为虎,而一种肮脏之气自在,不尽作龌龊态也。此回摸写得之。
净身之想,即于债主身上生来,可谓能近取譬矣。
第三回 忆从龙新皇念旧 通阿乳进忠作奸
事业全凭人力,机缘全恃天公。等闲一线暗相通,恰似滕王风动。 巧附鸦丛丹凤, 计攀鱼服神龙。试看一饭赠英雄,博得千金相送。
--右调《西江月》
这词单道富贵由天,天若要与你富贵,暗中先与你一个机缘,结识在数年之前,获报在数年之后。比如淮阴漂母,只向韩信贫穷时赠他一饭,他后来破了楚霸王,封了三齐王之职,以千金赠这漂母。谁知这一场大富却在一餐素饭之中。
话说魏进忠离了家中,少不得饥餐渴饮,一路短盘,到了京师,寻了一个下处安下,一住两月。要寻一个公公,投在门下,没有门路。盘缠却也看看使尽了,正无计可施。恰好那年是万历十七年,司礼监题一个本,为监局乏人事,奉圣旨着简选净身男子充用。礼部得了一旨,即便出了一纸告示,又通行了里八府。只见这些净身的:也有历年选不上,蹉跎了,老的;也有才阉割,不上十来岁,小的,云也似来布满了一个京城。先去兵马司报了名,去听礼部司官选,把那些颓老的,怪丑的,选去十分之二。送大堂,会同司礼监太监又选了一番,大约十存六七,题一个本,奉旨着分发各监局。那选得上的欢天喜地,似中举的一般;选不中的,愁愁苦苦,也有哭了出京,流落在河间一带做花子的。魏进忠却幸得两番都选着,拨入在惜薪司。
那本司管印的太监,姓孙,名成,是一个好顽耍的人。踢球走马,放弹耍钱,无所不做。魏进忠原是这行中人,就便踹一脚进去,虚帮衬奉承他。那孙太监见他活脱,恰也十分喜他,与了他些事管。这进忠乖觉,他在收支里边也便会得寻事撰钱,身边常有这等几吊钱,那同辈有好闲的,也来寻他顽耍,却也吃他的,赚他的。进忠常时想道:“早是这样得过日子,早割了鸡巴也好。”日复一日,可也二十余年光景。他嫂子已嫁人死了,这些房族魏志德还在,老三生了个儿子魏良卿,就送在进忠身边,进忠把做儿子一般,这也不在话下。
一日,进忠在玄武门门房里与那些同伙内官掷骰子赌钱,见一个小哥走来,人道是小爷。也是魏进忠一个机缘,他就想道:“这就是一个将来皇帝,怎就没人瞅采他,跟随他一跟随?人说的结交未遇之先,咱不如烧一把冷灶。”就存在心里,日遂见他出入,偷空去服事他。小爷去顽耍,就便帮衬,小爷要钱使,就便与他。有那一等内相,见他这等虚撮脚。笑道:“现放着王安一班要做从龙旧臣还不能够,他却看着桃核儿思量果吃哩。待的小爷登基,只怕没寻你魏进忠处呢。”魏进忠听见,也不在心上,一意只去结识那小爷。小爷虽不问他姓名,是那一监人,却也心里爱他。侵寻到了四十八年上,七月间,万历爷宴驾,泰昌爷临朝,一即位便发内帑银三十万接济广宁,凡当日为谏东宫斥遣的,为争张差一事罢斥的,一应老成夙望,尽行起用。天下共仰圣明。不料一月后却因哀毁成疾到八月廿三日临崩时,召内阁方从哲、韩爌、刘一燝等,六部尚书周嘉谟、黄克缵、张问达等,科道杨琏、左光斗等,武臣英国公张维贤等,内臣司礼监卢受、王安等,同受顾命。此时刘相国亲捧御手,写了遗诏,次日驾崩。诸臣就遵了遗诏,扶助小爷,于梓宫前举了哀,然后即位。
先时,中外因泰昌帝践祚,未几暴崩,有道是郑娘娘进宫女十人的缘故;有道是管御药内臣崔文升误用泻药,寺丞李可灼妄进红丸的缘故;又因选侍李妃,当日泰昌爷曾着他抚养小爷,中间想是少恩。泰昌爷既崩,却据住乾清宫不出,有道他希图册为太后,垂帘听政的。所以科道交疏,将他移入哕鸾宫。各官乱月余,甚至众议杨御史、左御史入宿禁中,以备不虞。那一个疏远内臣敢近御前?就是圣上也想魏进忠,却又不知道是甚名字,那一监官儿。问左右近侍,又都不知道,只得放下。但是魏进忠见圣上登极已久,并不提起他,恐怕忘了,故意寻些公事,在上位爷面前过。上位爷见了,对近侍道:“快叫过那官儿来。”进忠便过来叩了头。圣上就问道:“你叫做甚名字?”进忠叩头道:“奴婢叫做魏进忠。”圣上道:“一向如何不见你来服侍朕?”进忠又道:“奴婢未入司礼监,不敢服侍爷。”圣上道:“如此就赐你司礼监秉笔,你就在这里做了近侍罢。”又对内侍道:“可取件衣服与他。”登时赐了蟒衣玉带。这魏进忠便一时富贵起来,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