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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忠贤小说斥奸书
话说魏忠贤,原名进忠,北直隶河间府肃宁县人氏。他母亲生他时,曾梦猛兽飞来入室,因而产下。生得眉目疏朗,体干魁梧,声音洪大。母亲暗暗道他是个好人。到六岁时,要与他上学读书,他父亲道:“咱们甚么人家,有钱去读书?我自胡乱与他取个学名,留他在家拾些稻头儿,与人家看些牛羊,度得嘴儿过罢了。”那嫂子道:“这咱与他取个甚名儿?”老子道:“我常听得人道一句甚么进思尽忠,便叫他进忠罢。”两口儿商量一会,就叫他做进忠。这进忠却也乖觉,虽然不读书识字,见人说话,便也知得他就里,自也会说几句道理话儿,胜似个读书识字的孩子。光阴似箭,不觉已十三四岁。一日,与母亲在门首闲瞧,忽然有个道者,但见:
头戴一顶班班驳驳箨箬冠,身穿一领纥纥绉绉栗色袍,脚踏一双千孔百孔草心履,腰系一条七接八接麻丝绦,右手捏一柄稀稀疏疏棕拂子,左手绾一面白白森森粉牌儿。上写:“无心恋财帛,有意访公卿。”
这道者瘸着一只脚,瘸也瘸瘸将过来,把孩子瞧上一瞧;又瘸也瘸瘸将过去,把孩子瞧上一瞧。这妈妈子见了道:“师父,你莫不会相来?”那道者回道:“咱便是有名的神相李瘸仙,天下无二。”妈妈道:“既是神相,把咱孩子瞧一瞧着。”道者道:“这孩子咱已瞧来,他山根低陷,少年坎坷。所喜地角丰隆,中年荣贵。熊腰虎背,他时蟒玉围身,燕颔凤眉,异日威权独把。只是豺声蜂目,必好杀贪财,先主食人,后必自食。若能慈祥正直,可保令终。”进忠道:“先生莫不谎我?”道者道:“咱哄你钱来?”进忠道:“这咱不记的,先生可再说一遍。”道者依他,又说了一番。进忠道:“咱记得了。”那妈妈子走进家里,量了一升茹茹米来送道者。那道者笑了一笑,道:“原说不哄你钱,只临了几句,切记,切记!”道罢,瘸也瘸的依先瘸去了。老子家来,娘儿两个对他笑嬉嬉说道:“今日一庄诧事。”对老子数一数二的把道人相面事说了一番。那老子也笑道:“他逗你耍来,孩子又不读书,那得玉带上身?”妈妈子道:“他赚你钱来?你瞧那边张总兵,也穿蟒衣,他也不识个字;这里王太监,白森森玉带系着,他曾读书么?”老子回道:“若说张总兵,孩子学起武来,未可知;若王太监,他须不曾阉割。”三个又笑了一回,只见老子又笑道:“嫂子,咱也有一件事对你讲。东村冯老大见咱进忠了得,他生得一个女儿,叫做宝姐,说他乖觉,要把与进忠做媳妇子。咱道:‘怕养不媳妇子活哩。’老大道:‘说那里话,你不嫌咱穷罢了。’咱如今意待下一定何如?”嫂子道:“冯老大不是卖梨膏的冯秃子么?”老子道:“正是来。”嫂子道:“不要他女儿也是秃的。”老子道:“岂有此理。”次日,立一个麟家赵嫂子作媒,也用不多大盘盒,定了亲事。 撚指间,进忠年已十六,他却日日不归家业,在外与人跌钱儿、斗叶子、赌钱顽耍。老子大是看不过,对嫂子道:“进忠终日家不做营生儿,如何是好?想只是没个人羁绊他,不如与他成了亲,或者他肯在家过活。”两口儿计议了,又摆布了些礼物,仍旧央赵大娘送过去,说定做亲日期。那冯老大家道甚是艰难,却也趁水推船,并没拦阻。到那一日,魏家也请下了些亲戚结了花轿,只见亲戚们穿红着绿,宅子里灯烛辉煌,两下当日合卺。你看他两下少年夫妻:
辉辉玉烛映流黄,楚馆飞来双凤凰,
露浥银河飞白浪,霞生玉杵涅玄霜。
两人拜了堂,做了亲,却也夫妻和睦,也孝敬这两老口儿,朝欢暮乐,一年有余。只是终久系他不定,反因这做亲,不免有了一两件好衣服儿,打扮得乔了些,越发赶入那起富家郎队里踢球打弹。他又会帮衬人家,人又要他作伴,走马宿娼,无所不为,却又被他插了多少趣,受了多少快活。不期乐伋悲生,万历十五六年,江南江北水旱频仍,河间府一带接着山东都夏麦无收,秋成绝望。但见:
麦畦龟裂,野径尘生,白茫茫打头一望,何处见绿草青芜?静悄悄侧耳一听,那里有鸡鸣犬吠?携锄荷铲的,一个个愁眉束手,有地难耕。求雨的,望云的,一家扼腕抚心,叫天不应。村村绝火,似断寒食之烟,树树无皮,止剩槎桠之干。鸠为形,鹄为面,饿的七分似鬼,三分似人。留者死,逃者生,弄的十家门空,九家户绝。卖儿鬻女,得人收去是重生;杀子烹妻,若咽糟糠犹上品。
这时这些跌钱斗叶的花子,死的死,走的走了;那些打球跑马耍子的,也穷的穷,苦的苦了。弄得个魏进忠,也只得寂寂寞寞,有一顿没一顿在家中打熬,却又遇着天行那老两口,都一齐身死。虽不曾念甚经卷,却也要胡乱埋葬,家里越发典卖光了。丈人与丈母也逃荒去了,并无倚靠。嫂子一日对进忠道:“大哥,你平时当老两口在日,全不做些营生儿,只去噇自家的嘴,如今连自己的嘴也没处去噇了,也思活动一活动些好。”进忠道:“嫂子,我也想来,当初我出去放头捉酒,也擢几个钱使。如今年成,谁来赌钱?待要做些小经纪,却也向来与这些有体面人走跳常久,不像模样,又没本钱。”嫂子道:“没本钱,怎不向房族亲戚那(挪)借些?”进忠道:“嫂子,房族中谁好似我来?”嫂子道:“难道亲族中还有不好似你来?只是你不肯破脸去。”进忠道:“我去,我去。”第二日,进忠起来梳洗,想了一会,先走到一家来。只见这家子呵:
垒上为墙半已栅,编芦代瓦透风寒。想应有个相如在,烟雨萧萧四壁单。
那进忠揭起这有半截没半截的苇箔,只见里面坐着一个半死不死的男子,却是进忠族兄,叫做魏志德。进忠便喏道,“哥。”拜揖,那汉子也答一个礼,半日出一个声道:“贤弟少礼。常久不见,你好么?”进忠道:“正是时年不好,甚难度日。”那人道:“我两日没饭吃了,仔(怎)么好?”坐了一会,进忠便起身。志德道:“贤弟,过了午去。”进忠道:“不消。”抽身作别,又这等趑趑趄趄的走到一家。只见一带疏篱,两扇柴门,气象倒也齐整。进忠走到里面,叫一声:“老三在么?”只见里边应道:“是大哥么?”那男子走出来,见了礼。正待说话,却听得里面两个孩子怪哭起来。那男子道:“嫂子不要打他来。”妇人里边应道:“谁打来?他在这里要吃怪缠,哭干我甚事?”男子道:“孩子莫哭,待停会买好东西你吃。”那孩子回道:“只把我碗饭罢。”进忠听了,似心上椎一拳的。只见老三道:“哥,这两个孩子是你侄子,只因年荒,饭也不能够与他吃。哥,你往来多,有大户子弟,替兄弟那借一二两,度度荒,待熟时加倍奉还。”进忠道:“我正没寻主儿处哩。”只见里面拿出钟茶来,进忠吃了,便起身。思量要借没处借,要回不好回,只得再向傅家妹妹走一走。看看行来,恰好妹子领着外甥傅应星,站在门前,看见进忠,慌忙邀到家里坐下。道:“甚风吹得哥来?嫂子好么?”进忠道:“只为我平日不做营生,积趱得家私,又撞着老两口儿丧事,家里柴米不敷,嫂子也时时抱怨,逼我出来问人借些钱米。恰才到老大、老三那里,似得我借他些才好,缘何有得借我?”那妹子回道:“老大穷得紧,老三儿女重大,就是你妹夫也挣挫不来。昨日拿我一只金包头果子头簪子,值五七钱银子,典得一钱二分,籴六升小米。停会先拿几升与哥哥,又拿几个钱,叫小厮买了碗烧刀子,里面去煠出碗不出渣豆腐拌着两片野菜,端在桌上,与进忠吃。又道:“哥想没吃饭?”又拿出两碗照得人脸儿的稀小米粥来,进忠吃了就行。只见他妹子果然里边柳条栲篓内,拿出三升小米来。进忠把两袖装了,作谢妹妹回家。正是:
饥时得一口,胜似饱时得一斗。
进忠一路走,一路想道:“破了一个脸,借得三升米,能得几餐吃?”一头走,不觉的右边袖子渐渐轻了,低头一看,却是老鼠把袖底咬了一个小洞,漏了一半去了。要去拾时,米又细,风沙又遮住了。进忠也只得叹口气道:“又没了我几日粮。”要并过这袖来,恐怕狼藉;要补这洞,又没针线。正站在道儿上没主张,远远却见一后生,骑着一匹驴,手内绾着一吊钱,跑近进忠跟前。那后生见了进忠,跳下鞍施礼。进忠打一看,却是个远房侄婿杨六奇。那后生问道:“你老人家在这里做些甚么?”进忠谎道:“东村头王小哥欠我八百钱,去讨,没有钱,拿这几升米还我。袖在袖中,不料袖底开了点线脚,倒漏去二三升,故在此瞧。”因看着六奇道:“这荒时里,还有这等大吊钱?”六奇道:“不瞒你老人家说,是向城里孝王公家借的。”进忠道:“似你有处借,咱却向谁那得来?”六奇道:“你老人家要钱使么?拿去罢,我再借。”进忠道:“怎么你借的来我都拿去,分三百给我,还时我照例凑还罢。”那六奇却也会做好人,道:“你老人家自将去,谁要你还来!”说罢,解下三百钱来递与进忠。送进忠走了几步,他却上驴而去。这正是:
十处干求九处空,谁知邂逅遇英雄。
无心插柳柳偏活,有意栽花花不红。
毕竟魏进忠拿钱米回家怎么使用,且听下回分解。
向《西湖志》中有《魏监传》,近谀;近有小传,近诋,而且不根。兹则参之北人之传闻,为奸党发身之实录。
此回自幼及长,欢乐与穷愁毕具。叙得不烦不简,入理入情,点缀灵巧。远可以齐《水浒》,近则《金瓶》,诸传不足数也。
第二回 因债逼含愤割势 别妻孥弃家入都
狂风触树吼声喧,断岸冲波舞沫圆。
怒翩远搏程万里,惊鳞奋鬐路三千。
功名每是穷酸得,志气还从屈折坚。
若使下机怜季子,也应终守洛阳田。
大凡人不激不发,若是人饱衣暖食,与妻子嘻嘻咯咯,得日过日,缘何得长进?唯那大力量人,平日当穷愁困苦时,也能宁耐,却不肯放懒身体,颓了志气。乃至屈抑之极,到那十死九生,妻子不恤,亲友非笑田地,便能发愤有为,脱去贫贱。故当日有个苏秦,去到秦邦,上万言书不用,回来弄得父母不顾,妻不下机,娘不为炊,他遂悬梁刺股,勤学三年,后为赵国上卿,游说六国,合纵拒秦,做到六国都丞相,岂不是妻嫂一激之力?所以人道是忍耐的好,我道是愤发的强。
且说魏进忠得了钱米,回到家来,只见嫂子迎着道:“大哥曾借得些甚来么?”进忠笑了笑道:“可笑,我到这三四处房分去,一家穷似一家,临了到傅家妹子处,留我吃些酒,与得我三升小米,却又漏去些,倒是路上撞着杨六奇,却得他三百文钱。”嫂子道:“怎不多与他借些。”进忠道:“他也是借来的。”嫂子道:“这却难为他。有这米,俺两口儿也有七八日熬粥吃。这三百文钱,你可拿去做些营生。”进忠道:“好大本钱哩。”两口儿欢欢喜喜,过了一夜。
次日,进忠起来,袖了这三百钱,走进城来。当初,初做亲袍仗儿齐整,却去与那些大户人家小哥走跳。这时幌具都当了,只好去寻这些跌钱斗叶的朋友议计,进得城来。只听傍边叫一声道:“哥一向哩。”进忠一看,却原来是旧日耍钱的朋友张鬼子。两下见了,鬼子道:“哥怎好一会不见你?”进忠道:“正是,这一会,咱们都没甚生意哩。”鬼子道:“咳,这一荒,把咱们的酒都荒走了。哥如今那里去?”进忠道:“正为这一向没生意,待寻些营生儿做。”鬼子道:“如今年荒,哥可往附近熟处,籴这等几个米车来卖,可也有三五分钱。”进忠道:“没这等大本钱。”鬼子道:“这等做帐时生意,到青州贩梨枣罢。”进忠道:“不够做盘缠哩。”鬼子道:“这等,哥端的有多少本钱?”进忠道:“三百哩。”鬼子失惊道:“哥,这咱甚生意做不的?”进忠道:“是三百钱。”鬼子笑道:“这干的甚营生?”进忠道:“哥可替咱下老实想一想。”那鬼子停了一会道:“哥,有倒有一个想头,怕不中哥意。南门里个曹公公,原在御马监管事,家里极富,穿的蟒衣,系的玉带,喜的是打弹耍球,斗鸡走马。每日出来,闲的有十来个,就是兄弟也在数中。吃他的,撰他银子。哥若不弃嫌,咱便作荐,这却是没本钱生意,连那三百钱也是多的。”进忠听了道:“哥,你荐的?”鬼子道:“哥不知道,他那件不请教咱哩?”说罢,进忠拉鬼子进到一酒店坐下,吃了几十钱。临行,进忠道:“哥,事可做的来么?”鬼子道:“哥,小事立应的,明日就有回报。进忠欢天喜地,走将回来。嫂子问道:“大哥,今日做的甚道儿来?”进忠道:“才合伙计哩。”
到第二日,进忠想道:“早去怕未曾说的,到晌午去,寻他讨回报罢。”只见午后走到他家,却是一间空屋,进忠吃了一吓。去问邻舍,有个老子道:“他连妻小都搬到曹太监家去了。”进忠道:“不是南门里曹太监?”老子道:“正是。”进忠听了,想道:“这帮闲甚好,连媳妇子替养了。若撰得钱,又好藏起的。今日走的去,傍晚了,明日早些去见他。”依旧欢天喜地回了。嫂子又问,进忠道:“如今有好消息哩。”次日,绝早走到曹太监宅子前,踅来踅去,不见鬼子出来。等了一会,见一个汉子,忙忙往宅子里跑来。进忠向他喏道:“哥莫不是曹公公家里么?”那汉子道:“正是。”进忠道:“宅里有个张先儿在么?”那汉道:“咱这里没甚张先儿。”进忠道:“是伴你家公公耍的,他家眷也在公公家里。”那汉道:“公公要他媳妇子帮耍来,没有家。”一径的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