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跎全传

  但见他家里一团的鬼主意。鬼奶奶生得粗眉大眼睛,五色皮肤,一个鬼形:鬼头、鬼脑、鬼手、鬼脚、鬼张、鬼势、鬼头日脑、鬼魂朝天、鬼扎眼、鬼扯腿。身穿一件胡打死人过界鬼衣裳,当中挂了一幅鬼画符的鬼胡话。因便又问道:“几位令郎?令媳?令孙?”鬼奶奶道:“有两个鬼小儿,大鬼儿名叫鬼入泥,替人家代放猪儿、代放羊;小鬼儿名鬼念松,在黑漆衙门里当门户,叫做公门内好修行,目下出了个别脚票子顺代宝应差去了。大媳妇叫鬼榧子,是鬼门关上王三女儿;二媳妇叫鬼梅子,是打老桩铁鬼子女儿。巧媳妇难煮无米之粥,到丑媳妇免不得见公婆的面。大媳妇养了个不肉疼的孩子,名叫鬼见识,又叫个小鬼儿。还有一女儿,叫个鬼见愁,如今回鬼娘家去了。二媳妇现怀着鬼胎,在后边鬼推磨去了。”
  跎子又问:“鬼不答在哪里?”鬼奶奶说:“他终日里鬼打混,如今鬼也不答,他躲着自捣鬼,往鬼庙子里哭去了。”鬼奶奶说完,将不哭的孩儿放在坐不稳板凳上,到后边煮饭与跎子吃。点起一个鬼放火,到是不多一会,生米煮成熟饭。这才是一番生,两番熟,那晓得老米饭都勒不成团。
  鬼奶奶煮成了饭,走到天井里,支架子上酱缸里,茄子拣软的捏了三四个,不意失手酱缸推倒,跎子慌忙帮他来扶。鬼奶奶道:“酱缸倒了不妨,到是不要倒架子。”跎子道:“虽然如此,也要顾个大题缸儿。”鬼奶奶盛了一碗饭,拿了一双手尖眼快,跎子隔锅饭儿香,吃着碗里,望着锅里,三扒两噎就吃完了。鬼奶奶点了一张不省油的灯,请他安歇。跎子息了灯,将鬼奶奶望了几眼,方才睡下。鬼奶奶将鬼门关了,又上了鬼吹箫子,跎子一夜未曾合眼。真真是睡不着,嫌床歪,借人的被盖了自己脚。次日起的到早,却在被窝里耽搁迟了。鬼奶奶早送进一碗鬼食,却是定心圆子。跎子措手不及,吃了几个,辞别鬼奶奶望大路而行。
  走不数里已到钻山,但见许多大树,都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却不是今日浇水明日长大了的。也有黄柏树下弹琴的,也有树叶子掉下来怕打破了头的,也有石头望山里背的,也有大树脚下好遮荫的。人人有面,树树有皮。忽见一个樵子头戴一顶愁帽子,身穿披一片挂一片,背上挑一个千斤担儿,腰间别了把辣斧子。跎子慌忙上前施礼,道:“尊姓大名?”那樵子道:“在下姓一名木皂,插号猛一冲,打柴为生。”跎子也自己通了姓名。猛一冲道:“原来就是跎翁,前面有个打洞甚是难过,你既是个有名人也,在下送你过去如何?”跎子大喜,便问:“长兄家住何处?”猛一冲道:“我家住在八乡底里,乡里鼓儿乡里敲,随乡入乡。”说着,不觉已到打洞,但见过街老鼠、蛮牛、假打虎、落脚兔、癞乌龙、懒蛇、大头马、死绵羊、石猴子、斗败了的鸡、花斑狗、走廊猪,许多异兽,望着跎子张牙舞爪,大亏猛一冲方过了打洞。跎子别了猛一冲,非止一日,但见水阻去路,却是没奈河。跎子站在干崖上,垂头丧胆想心事。正是:
  一文逼死英雄汉,老不离家是贵人。
  未知后事如何,一言难尽。
第六回 鲍发户勒马造桥 秧窝子耕田指路
  诗曰:
  杨花入水化为萍,蚯蚓逢时便作鸣。腐草为萤蛇跌鳖,奇奇怪怪世间情。
  且说跎子来到没奈河边,思想一会,无处作法。忽然大路旁来了几匹双头马,马下挂满了掩耳盗铃。那马上的人说道:“快快造出一座桥来,让我们过去。”说罢便向跎子道:“台翁想必也是要过此没奈河的,还没请教尊姓大名?”跎子道:“正是要过此河。在下姓石,名信,字不透。”那人听了连忙下马,满面春风道:“失敬,失敬。在下叫鲍发户。”跎子道:“有一位鲍新鲜,可是一家么?”鲍发户道:“那是族兄。”跎子道:“尊府住在那里?要往何方贵干?”鲍发户道:“舍下住在不老城,只因坟茔里头树要大不得大,家里堂客脚要小不得小,故此前去买松树,找小脚。”跎子道:“尊府还有何人?”鲍发户道:“还有小侄鲍当家,小儿鲍不热、鲍为人。”
  二人正在说闲话,有鲍发户的家人皮脸精高叫道:“倪家庄上有人!我们鲍老爷要造桥了。”只见倪家庄上倪三走出,原来倪三插号叫个壁虎子,平日最会应酬鲍发户,再者倪伏皮家管,当下听了皮脸精之言,连慌取了篾片,搭起一座软桥。鲍发户同皮脸精逢桥须下马,过了软桥。跎子就跟着跳过来。
  跎子别了鲍发户起路而走,正走之间,只见东一块西一块,远远有一农夫,头戴一顶旧毡帽,身穿一件短罗里罗蓑,牵着一匹齐黄州的牛,在那块耕田,牵着不走打着倒退。又听他口中自言自语的说道:“不冷不热五谷不结,常言耕田不离田头,不要东一犁西一耙,不然犁也下水了,耙也下水了。须要下些好种,那时收割方有七箩八笆斗。若遇见软敲硬地,用不得力气,还要丢了耙儿弄扫帚。晴天无力,切不可阴天驮稻草,越驮越重。”跎子慌上前施礼,那农夫放下脸来,一言不发。跎子道:“在下往逼上红城,不知从何路而去。望农哥指明。”那农夫道:“你原来是问路的,我只认你来借黄豆种的。我且问你,你往逼上红城做甚事?”跎子道:“在下姓石,名信,字不透,往逼上红城投师,想大大的发个广东财。还未请教农哥尊姓大名?”那农夫道:“我姓土名叫老儿,插号秧窝子。既跎兄到此,请到我家坐坐,舍下就住在前头呆村。弄一碗王妈妈卖的迷魂汤你吃吃。”
  于是,二人一路来,一路去,不无谈些寡话。打空拳费力,说寡话劳神,张家长李家短,处处弥陀佛,家家观世音,不男不女,不肥不胖。谈心不见路途遥,巴家路儿走得快,竟到了秧窝子倒撑门首。二人闯进内,分宾坐了。一会,但见他家一个小使推磨,那晓得他磨磨的本事没有,偷麸的本事倒不坏。秧窝子做了些夹糖饼子,好管待跎子。原来油不成油,面不成面,包的好长。汉儿有个白日跑老鼠,糠箩里跳到米箩里来,又是辰年吃到卯年粮。秧窝子道:“离此不远有座愁山,山上许多没毛大虫,吃人不吐骨头。”跎子道:“多谢指教。但是打虎是我的本行,不怕老虎三只眼,只恐老虎两条心。我惯在老虎头上拍苍蝇,头发丝儿扣老虎。纵然虎头也有蛇尾,不怕他虎啃虎。”说罢,别了秧窝子,来到愁山。
  这才是开门见山,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那山长在天心云眼里,忽见一个人赶乌龟上山。跎子问道:“此处可就是愁山?”那人道:“正是。足下要好好的走,不可儿戏。”正是:
  要知下山路,且问过来人。
  未知后事如何,一言难尽。
第七回 流光棍惯打老虎 贾斯文纸上拿桥
  诗曰:
  要做人上人,须吃苦中苦。喜的楼上楼,怕的虎啃虎。
  且说跎子来到愁山,望前乱跳,忽见一只老虎张牙舞爪。跎子道:“畜生,你牙都黄了,你也睁开两个眼来看看,我是个吃人的人,你又来想吃起我来了!”说罢,取出流光棍,在老虎嘴里掰牙齿。忽见一阵狂风,就跳出一窝的老虎来。却是笑面虎、苍蝇虎、吃食虎、假老虎、瞎眼虎、装妈虎、出山虎、皮老虎、纸老虎,一齐围住跎子,跎子举起流光棍望吃食虎打来。老虎见不是他嘴里食,心就灰了,一齐退下。跎子又把纸老虎戳破了。忽见一只中山狼跳来,跎子前怕狼来后怕虎,胆颤心惊,望小路而走。也不管狼啃虎,虎啃狼。
  但见一条盘香路弯弯曲曲,早跳过愁山,坐在石头上喘喘气,又将流光棍收在昧心前。歇了一会,远远听见有人哼。跎子起来一看,只见一人头戴一顶歪戴帽子,斜插花,身穿一件无欠褂,手拿一卷抄旧的文章。跎子便上前问道:“先生还是念的绕门经,还是念的歪嘴经?”那人回道:“非也,我是念的新鲜文章。台翁尊姓大名?何由至此?”跎子说了姓名,又说前去投师的原故,又问那人姓名。那人道:“学生姓贾名斯文,草字谦恭。”跎子道:“有一位贾大方脉,可是一家么?”贾斯文道:“那是族兄。”跎子道:“尊府住在何处?家内还有何人?”贾斯文道:“舍下离此不远,同马家同住一庄。家内还有舍弟贾大老官,舍侄贾在行、贾停当、贾至诚等人。台翁何不至寒舍一坐?”跎子道:“再拜府罢,如今就要一拢十八家。宁卯一庄,不卯一家。但是,前面是何地方?望乞指教。”贾斯文道:“前面是二番江,江上有座拿桥。”跎子道:“我最喜拿桥。”贾斯文道:“不是轻易拿情的,要扭弯捏窍。上了桥速速而走,又不可跨大步,如若跨了大步,恐怕绊脚索绊了脚,那时可就了不得了!”说罢,拱手而别。
  跎子走到二番江,但见:无风三尺浪,水性杨花。连忙上了拿桥,扭弯捏窍走了一半,步子不觉略跨大了一步,却被绊脚索绊倒了,将身子失脚落在水中,幸亏两个耳朵刮住。所以人上桥时不看顾,人下桥时就难了。跎子正在难处,忽然岸上来了二人,跎子喊道:“我浑身下了水,只落了一张寡嘴,快来救我。”那人伸手在跎子头上只管摸,跎子道:“这是为何?”那人道:“我要赶有头发的抓。”说罢将跎子往岸上一掼,跎子就仰在地下,双目紧闭。
  那人说道:“先前是个活的,此刻就不动了。”又有一人说道:“此人白水吃多了,须要拿钱来试试他,叫做钱短人意长。”那晓得跎子见钱眼就开了。开眼一看,但见两个和尚。跎子此刻满口衔冰,说不出个水字来。过了半天,方问:“二位长老是何法号?”那和尚道:“贫僧叫个圆和尚,这位就是师弟扁长老。”跎子闻言,慌拜谢救命之恩。二僧上前来,又问跎子尊姓大名,到此何干。跎子说了姓名,要到奥庙的话说了一遍。二僧道:“悬天上帝之处,路既难走,却又不是个长法,依贫僧别有商议。今日已晚,且到荒庵想心寺里权住一宿如何。”跎子依允。正是:
  明知不是伴,事急且相随。
  未知后事如何,一言难尽。
第八回 圆和尚管待石信 跳跎子最怕脱空
  诗曰:
  五百年前是一家,东挪西借与驮拿。四海之内皆兄弟,不俱僧道总杈杈。
  且说跎子随了圆和尚、扁长老来到想心寺,跎子先进山门为大。但见,一座天王殿,殿上供了一位糯米菩萨,两边站了铜金刚、铁罗汉。跎子走过天王殿,来到代人殿,殿上供了一位张王沟的菩萨,旁有一副对句,上写着:
  无事不登三宝殿,每日清晨一炷香。
  又看左边挂了一个木钟,右边悬了一口皮磬。殿中有个韩和尚,在殿里时刻撞木钟,这才是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钟,在家闲和尚请到一员僧。殿中一尊借花现佛,虽然装头盖面,却是泥塑木雕。跎子只认得睁眼的金刚,却认不得闭眼的佛。此时不看金刚看佛面,平时不烧香,临时抱佛脚,才晓得人是一口气,佛是一炉香。
  跎子便与闲和尚见了礼,又到后边看看,半截观音旁边摆了一支爱富嫌瓶,瓶内插着一枝叉鸡剪柳。跎子上前拜了二十四拜,拜到二十三拜上,口内便说道:“只求菩萨发个假慈悲,好杨柳枝儿大家洒洒!”
  拜罢,但见左边是个善门难开,右边是个公门,叫个公门里头好修行。少顷,摆出饭来,却是乡里人不识盏饭,都是饭团子。又摆出四样素菜:一样酱缸里茄子,一样有益无笋,一样快刀打豆腐,一样豆芽菜没捆儿。跎子用过了斋。原来寺中先是一个和尚挑水吃,后来两个和尚抬水吃,如今三个和尚倒没水吃了。
  有圆和尚、扁长老望跎子说道:“今日相逢足下,三生有幸。俱是龙华会中人,你也不必投悬天上帝处。这边有个不老城,城中有一位脱空祖师,门下许多弟子,明日就是说法之期,可以说得天花乱坠,有影无形。常言道:东方也是佛,西方也是佛。不如归依了他,胜似悬天上帝。”跎子又道:“在下是不归依他的。常言道:和尚得钱经也卖。衣冠禽兽、佛口蛇心依佛法要饿死了,依王法要打死了。斋僧不饱不如活埋。况且跎子最怕脱空,一到脱空时就不能跳了。”圆和尚、扁长老道:“不妨,不妨。脱空祖师有许多回债良方,可以说出一朵莲花来,只当他藕吃多了。自古烧香不如还俗债,再者贼要考,债要讨,有借有还下借不难。”跎子道:“若不是二位长老在水中搭救,我也不得到此想心寺,况且做和尚就要剃了头发,打盏饭穷出主意来,光头滑脑抓拿不住,还能跳跎子么?”圆和尚、扁长老道:“我等劝人终有益,前边有一苦海,甚是难过,叫做苦海无边回头是岸。”跎子任他风波起,只是不开船。圆和尚、扁长老再三相劝,跎子只当耳边风。众和尚见跎子不肯,正是:
  满堂僧不厌,一个俗人多。
  就请跎子安歇。于是众和尚念起歪嘴经来,拜起咽喉子忏来。尽蜡烛念经把木鱼子敲破了几个,真正癞和尚做不出个好斋来。圆和尚私下望扁长老说道:“我们不必苦劝他,他纵然依允,也是强拿和尚捏角儿,那时就进了山门,杀和尚有了他没有我。”一宿无话。
  次日早间,跎子别了众僧,又走些之字路,路不平旁人铲。又过三个黄梅、四个夏。那日正朝前跳,会见三个人生面不熟。跎子上前请问三人姓名,那人回道:“在下姓白,名赖,草字无耻,住通州谎县一溜街。这就是两个舍舅,一个叫庄麻龙子,一个叫庄麻虎子,同在脱空祖师门下,学了许多回债的方儿,今特归家回债。还未请教先生尊姓大名。”跎子说了姓名,三人大吃一惊,道:“原来是个时人儿,失敬,失敬!”跎子道:“大哥何不将回债之方说与在下听听?”白赖说道:“家师有四句偈语道:不管海枯并石烂,休言沧海变桑田。任他来世为驴马,主张拿定不还钱。”跎子一听,点了一点头,便与三人分别。白赖归家回债,庄麻龙子、庄麻虎子前去投军,跎子往逼上红城。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