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月鉴


他四个叫了丫头们端了水来,洗了脸。洗完了,你给我看,我给你看,看墨可有了。关关说:"我们真是糊涂,何不把大镜子拿出来,大家照照就是了!"正要去拿镜子,嫣娘走进来,站在当中,作了一个揖,说:"有罪,有罪!唐突西子,该领巴掌八个!"娟姐说:"我们一个人打一巴掌罢!"嫣娘说:"不好。若是只打一巴掌,诸位的那只手岂不又怪我偏心吗?"婳姐说:"好好坐着罢,养养神,明日好上府。"嫣娘说:"正为明日远别,今日不可不细细谈谈。"关关说:"老天,老天,怎么了?这离府里好有二千步,就说远别,后来你做了官,要是四川、广西,还说个甚么别呢?这个'远'字,我要是个试官,就打一百个杠子!"嫣娘就向关关作个揖,说:"门生领教。"婳姐说:"莫闹了,屋里黑了还未点灯,叫他们点灯罢!"遂叫了丫环来把里间屋里的灯点上,又把外间灯点上。嫣娘说:"这黑魆魆的,像地牢一样。"娟姐说:"快点蜡来!"嫣娘笑了一笑说:"我明日就到府里去了,你们今日午上请我,我就还席。这个帖是'即夕恭候台光'。"婳姐说:"老实些罢,又还什么席呢?"嫣娘不肯,就叫丫头们把正中挂的四个玻璃灯点上,又叫丫头们去预备二十六个小果碟子,十六个小吃碟子,外只要四个大碗就够了。正在忙着摆桌子椅子,一个丫头进来说:"爷请相公到上房去说话。"嫣娘说:"真真天不随今愿了!"就没精打的跟着来的丫头去了。

到了上房,常兴叫嫣娘坐下,说:"俺这里离贡院虽不甚远,然临场总觉忙乱。我叫人向秦淮后街赁了一个寓处,我明日同你去。也不知你这几年可有个学问没有?今年人顽了一大年,在园里,不知可有念一句书,写一个字没有?"嫣娘也不敢出声,郑氏说:"我听他们说,他倒天天念天天写,不知真假。"常兴说:"只怕都是打伙的淘气,他们替他装脸,哄你天天念书写字罢!"郑氏说:"这明日去考,就知道他念不念、写不写了。"嫣娘心里记挂着回园请客,又不敢就走,听了郑氏的话,趁势说:"我回园念书去罢。"常兴说:"这时候用功也迟了。我买的好鳜鱼,叫他们已经蒸了,就在这里吃饭罢。"嫣娘不敢说回去,只得答应着。常兴又向他说了一回场里的规矩,又叫他明日进场不用忙着出来,"好好做文章,这府考完了就院考了,我回你也不回来,就在寓处住着。"说了一会,到三更天,丫头才回说:"鱼了,"常兴说:"拿酒来。"丫头们摆了桌椅,送上鱼来并别的几样菜。常兴同郑氏坐了,叫嫣娘也坐下。吃了一会,嫣娘哪有心吃,说:"我今早念了一篇生文章,未背过来,我回去再念念。"常兴说:"不念罢,明日再念。"一时饭吃毕了,又叙了一会话。到交四更,郑氏说:"天不早了,去睡罢。"嫣娘听说,就忙忙的回园来了。不知请客没请,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 辞艳 寻芳

话说嫣娘到了园里,进了屋,见外间的挂灯俱未点,问说:"怎么挂灯不点?"又问:"菜备齐没有?"娟姐说:"天已四更多了,我们都要睡了。相公的盛馔我们心领罢。"嫣娘说:"如何使得?"婳姐、关关、窈窈俱说:"夜深了,要睡了。"嫣娘不肯,娟、婳两个将嫣娘推着往里间去,说:"睡罢!谁再混闹,罚他跪一夜。"嫣娘没法,只得进了里间。娟姐、婳姐将门闩上,关关说:"还有窈姐没进来,且相公也未喝茶,我出去将茶壶拿进来。"刚要出来,窈窈来了。关关说:"来的好,你就随手将茶壶带来。"窈窈将茶壶拿进来,关关才闩上了门。大家都睡了。

到了第二日,一早嫣娘还在睡着,关关、窈窈也在睡着,娟、婳两个在床上才披衣坐起,就听有丫头来说:"还没起来吗?爷叫你们收拾行李。"娟姐连忙穿好了衣服,开了门。婳姐也穿了衣服,下了床,叫醒了关关、窈窈。嫣娘也醒了,看看他们说:"天还未明,你们都起来做甚么?"娟姐说:"太阳三竿了,爷着人来叫你哩!"嫣娘听说,连忙起来。娟姐就叫丫头们舀了洗脸水。嫣娘洗了脸,就跟着来的丫头到上房去了。

见了常兴、郑氏,说了一会话,又吃了点心,嫣娘想着:"我这就去了,还未去辞谢他四个,"又不敢直说,心里想了一个法,说:"我的书与笔砚还未收好,他们也未必知道,还得我自己去看看。"常兴说:"你会看看收好,吃了饭就走了。"嫣娘答应着,出来三步两步,连忙跑到园里,一进门就高声说道:"我回来了,我可也回来了!"

娟、婳、关、窈接着,说:"怎么又来了?我们才想一时去送你。"嫣娘听了,一只手拉着娟姐,一只手拉着婳姐,就大哭起来。娟、婳替他拭眼泪,关关劝说:"这何必这个样?"嫣娘听了这一句话,大总的恸起来,过了一时,才说:"我去也罢。我想你们,我心里也罢了。你们想我,费了你们的心,我实在过不去。"说着又哭。娟、婳同关关只是劝,也不觉淌起眼泪来,劝了一会才住下。又听着里间屋有个人也在那里呜呜的哭,娟姐说:"这是谁个?"关关说:"必是窈窈,我看着他方才红着眼圈儿跑进屋里去了。"嫣娘连忙也进屋里来,向窈窈说:"莫哭罢!"一句未说完,又哭起来了。娟姐同关关又才劝住,又劝住了窈窈,大家无言对坐。坐了一时,还是娟姐大些,想着这不是个常法,就向嫣娘说:"我想着这时候上头的饭也好了,相公上去罢。"嫣娘又拉拉娟姐的手,又扯扯婳姐的手,又看着关关、窈窈,想说笑,嗓子却硬了,只落[得]点点头,恰好丫头来请他,就慢慢地去了。

见了常兴,常兴说:"你哭甚么?"嫣娘说:"没有哭,是方才迷了眼揉出泪来的。"常兴也不再问,[一]时同他吃了饭,叫家人押着十几付挑子先去了。随后常兴同嫣娘坐轿去了。娟、婳、关、窈来送自不必说了。

到了寓处,常兴叫家人安放好了行李,又叫家人替相公摆上书桌,又叫家人打听几时考期。家人去了一时,回来说:"考期是第四日。"常兴说:"你们去替相公备场务、买卷子,早早的办齐。"家人答应着去了。日日常兴叫嫣娘读书写字是不必说了。

到了场期,常兴送他进了场。到放头场,他就出来了。常兴问说:"文章可好?"嫣娘说:"取是必取的。"又过了一日,放了榜,常兴叫家人去看,一时回来说:"取了第五。"又复试了几场,俱在十名之内;放了正案,又是第五。常兴一面着人去家里送信,一面叫人送嫣娘进衙门谒见老公祖。嫣娘回来,常兴就叫他在寓处看书,候着院试。

一日,常兴有一亲戚家请他吃午饭,常兴去了。嫣娘写了一会字,想到:"前面是秦淮河,我何不去看看?"就不给家人知道,偷偷的去了。走到秦淮河沿,一眼望去,两岸俱是硃红小栏杆围着,栏内或是月窗,或是六角小门,俱挂着湘妃竹的帘子。河里的小船亦不一样,或是小字栏杆,或是十三女儿栏杆,又挂着各色玻璃灯毬。嫣娘想着:"我何不叫只小船,上去坐着逛逛。"正好来了一只小船,嫣娘叫[到]了近沿,上了船,一路逛去。

秦淮河里的船,原没有男人撑船的,这只船也是两个二十内外的美人撑着。嫣娘上了船,船上的美人问道:"往哪里去?"嫣娘说:"随你撑,逛完才回来。"这两个美人开了船,一路慢慢的撑去。嫣娘在船中左一看,右一看,真是"在山阴道上,目不及赏,应接不暇也。"分不出来哪一处第一,只眼里看的俱是如花如玉,耳朵里听的俱是玉笛珍琴。不知不觉,船到了夫子庙。这两岸的街道都[看]完了,又回来慢慢的撑着。嫣娘看着左边一个大大的月窗,题着"天然"二字。嫣娘叫靠着这边住了船,又听着"丁东,丁东"的响。嫣娘原会弹琴,随站在船头听去,弹的是《虞美人》,又听他的宫弦忽然声高,又听着宫忽转商,悠悠扬扬,真是如泣如诉。嫣娘不觉也掉下几点眼泪,又怕撑船的看着,连忙拭去,心里想道:"这个人到是钟于情者,不可不见见。"又想:"这隔着如此高,怎么上去?"就问了船家,撑船的说:"相公要是上去,就叫人放梯子下来。"嫣娘说:"就烦你叫一声。"撑船的叫应了上头放了梯子下来。撑船的说:"相公上去可以就从前门去了。前门就是秦淮后街。"嫣娘说:"我还未带银子来给你船钱,我送你个东西罢。"说着,将手上玉镯去下,赏了撑船的,就上梯子去了。

上来就是月窗跟前,隔着帘子一望,望着那里边一个人还在弹琴,映着帘子,真像烟笼芍药一般。这里放梯子的人将梯子收上去,就要进去,向那人说好出来迎接。嫣娘拱拱手,就站在窗外,听他一曲弹完了。那人也看着窗外有人,就出来迎进去。嫣娘进去一看,那个美人尚在绿鬓初女,不觉大惊,想道:"如此妙点,如此妙技,可敬可敬,可羡可羡!我在他旁边站一时,也不枉虚生一世。"嫣娘看着、想着,就来[到]了[那美人身边],那美人说:"相公请坐!"嫣娘说:"这般仙府,岂可容我浊物站在这里,还恐有玷清秀,如何敢坐?"美人说:"相公真是君子也,毋乃太谦乎!"就让着坐下。嫣娘问说:"请问妙字?"美人答说:"不敢,贱名宜人。"嫣娘说:"妙哉,妙哉!真无不宜也。还请问妙龄?"美人答说:"十二。"嫣娘大惊,说:"奇哉,奇哉!与我同庚矣。"又说:"请问此处即是宜卿一人乎?"宜人说:"妾乃吾母之少女也,不曾学倚门卖笑,此为吾之侧室,不意相公箫史下顾,妾非美玉,何敢劳尊?"嫣娘说:"宜卿所言,吾此时,一些魂魄俱付之卿身矣!吾亦无言可答,但有一句不敢说的话,不知尊前容纳否?"宜人把脸一红说:"何妨!"嫣娘起来,走到宜人身边,低声说道:"可嫌我否?"宜人把脸一红,斜着眼看了一眼,又笑了一笑。嫣娘深深作了一揖,就靠着宜人坐下,又低声说:"此事吾当善谋之,卿可能徐待之?"宜人把脸又一红,把心一指说:"此处虽妾之静室,然亦非相公久居之所。但不知相公何处人?来此地何事?"嫣娘说:"我家在雨花台西边。[现]在我是[到府]里赴考的,我父亲也在这里。"宜人说:"你快些回去,看你父亲找你。你若要再来,却也不妨。"嫣娘听他说父亲找的话,就不敢再坐,站起来又依恋了一会,宜人扯着手,送他从一小夹道到大门去了。

嫣娘到了寓处,正好他父[亲]尚未回来。家人们问他:"到哪里去了,叫俺们好找?"嫣娘支吾了一会,就躺在床上细细的想着宜人长的那个模样,毋也息不了。不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 巧遇 重访

话说嫣娘在床上躺着想着宜人,一时常兴回来了。嫣娘只推身上不快,常兴只当是真的,又摸摸他的头,就[说]:"头倒不热,只怕是多吃了东西了,你躺一时罢。"却正合嫣娘之意,嫣娘又装着哼了两声。

到了第二天,嫣娘不敢仍然装病,只得起来,又看看书,写写字。过了一月,嫣娘总不得个空去宜人那里看看,心里却时时在宜人身上。又跟着院试近了,不免又忙着用了几天功。常兴又叫家人去办场务、备卷。

到了考期、嫣娘进了场。到未初时候出来,甚是得意。常兴接着,又问了他的文章可好,嫣娘不免公然自赞了一番。到第二日,放了榜,常兴着家人去看,家人尚未回来,报子就报了,进了第二名。常兴同嫣娘甚是欢喜。第二日又复试,至于奖赏送大人,一番应活是不必说了。送了大人,常兴就叫家人即时催了轿子,一齐回来。嫣娘实打算可以再住几日,偷着好去盼宜人一盼,哪知立时他父亲就逼着回来了,嫣娘也只得饮恨吞声而已。

到了家,常兴又请了客。郑氏也是欢喜,并娟、婳、关、窈更是非常的欢喜是不必说了。只有嫣娘每日不惟不欢喜,反长吁短叹的不了。娟、婳、关、窈他们时常同他说笑,他不过勉强应酬而已。常兴、郑氏每每见他这样,只当是在寓处的病未好。

到了八月下旬,雨花台临近有一处禅院,名净因庵。庵中桂花最盛,又有几处亭阁,最是幽雅。每年到桂花开时,游人如蚁。常兴想叫嫣娘去敬敬。一日早晨,常兴叫人到园里将嫣娘叫来。嫣娘来了,常兴说:"你天天在园里闲坐,何不今日到净因庵去看看桂花?"嫣娘说:"好。我已经吃毕饭了,就去罢。"常兴说:"叫个人跟着。"嫣娘说:"道不远,何必要人跟着?"常兴说:"你自己去也使得,早早回来。"嫣娘答应着去了。

出了门,果然去看花的不少。嫣娘也迤逦而去。到了庵内,看那佛殿前是五株大桂树,上头的枝叶把天都遮着了;又见几处禅房小院,也有几株桂树,或是丹如火,或是黄如金,各样不一。那一种幽香真是沁人肺腑。嫣娘一处一处的看完了,又到一个客厅里坐下,和尚捧了茶来。嫣娘吃了茶,和尚又摆上一桌小果碟子,嫣娘吃了几样,又吃了几个点心。这是庵里的旧例,凡有人去游的皆如此待他,也不是专为嫣娘而设。嫣娘吃完了,拿了随带的银子一两还了和尚。和尚欢喜的了不得,眉开眼笑,又殷殷勤勤留住吃了茶,送了嫣娘出来。

嫣娘出来,见天还早,看看离庵不远,有一庄村,甚是幽静,就随着步走了去。走到村前,看那小村外围着一带小沟,沟上有一小木桥,沟内沿栽了有几十本木芙蓉。嫣娘正在望那芙蓉,忽听嘻嘻一阵笑声。嫣娘仔细看去,才看着芙蓉花内隐隐约约有两个人站在那里,嫣娘想道:"我何不从桥上踱过去?"就顺着步一直过了桥。走到芙蓉花跟前,只听上个人说:"姐姐,你看那个人跑进来了。"又听一个人说:"是谁?"嫣娘只得站在花下不敢一动,那两个人一齐问道:"你来做甚么的?是想偷甚么?"嫣娘笑着说:"天下岂有贼秀才郎?"一个略高些的说:"我只当你是个贼,不知你是个秀才。你看你的两只眼东张西望的,可像个贼一样?"嫣娘只是笑,也不敢出声。那人又说:"你不实说你来做甚么,我就去唤狗来咬你。"说着就要去。那个矮些个[的]说:"姐姐,你看他那个小样,被姐姐骂了一顿,怪可怜的,饶了他罢。"那人又向嫣娘着实的望了一眼,又微微的笑了一笑,慢慢的小声说:"暂且饶你这一次。"嫣娘就隔着花作了一个揖,说:"我是嫣娘,新进的秀才。"那高些的说:"秀才是个甚么?是长的,是团的?是红的,是绿的?"嫣娘说:"秀才不是别的,是个功名。"那高些的说:"甚么叫个功名?"嫣娘说:"头上戴个顶儿,就叫功名。"那高些的说:"这个顶儿甚么稀罕的物件,俺家放牛的小虾儿天天把吃的鸡蛋壳儿安在草帽上,岂不就是个顶儿?"嫣娘说:"哪像个捐职的品顶戴,不是个秀才。"那高些的说:"你既然是个秀才,我问你,这株芙蓉花其种始于何时?来自何地?"嫣娘却实在不知,又不好直说的,只是笑。那高些的说:"你连这眼前的花木还不知道,也要戴个顶儿向人夸嘴说我是天下第一胜地南京首府秀才嫣娘,真真叫人不羞死也笑死了。"嫣娘听了,又作了一个揖,说:"小子请教。"那矮些的说:"姐姐,我们去罢,看那糊涂气味熏坏了。"两个说着就走。嫣娘站在路上拦住,笑着说:"才听仙音,顿开茅塞,还望指教。"他两个不得过去,说:"没得指教了,你去罢!"嫣娘不肯闪开。他两个动心了,那矮些的说:"姐姐,你把那芙蓉典赏给他听听罢。"那高些的没了法,只说:"你站远一步,我跟你说。"嫣娘只得退了一步。那高些的说:"芙蓉出于日本国,周穆王好远游三千,一年到了那国,携来到中华的。你记着,明日遇着学台考古,写上就取个第一。"嫣娘说:"领教。"又说:"岂有弟子不知师之名姓的?再恳把名姓赏给弟子听听。"那高些的说:"你这个人不知好歹,怎么又问我们的名姓?"那矮些的说:"这又何妨?对他说就说。俺姓奚,姐姐叫引香,我叫拾香。你知道了,去罢。"嫣娘仍然不肯过去,不妨拾香把他一推,跌在地下,他两个跑了。嫣娘只得起来,慢慢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