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鸿泪史

  墨駃泪痕浑不辨,伤心岂独有江郎。
  埋香冢畔月孤明,满地梨花任落琼。
  东渡聊偿知己愿,岂因名利便偷生。
  蓉湖风月两悠悠,一局残棋带泪收。
  往事不堪回首处,凄凉黯淡醉花楼。
  漫说钟情便是痴,相逢能有几相思。
  娥不靳长生药,举世应无薄幸儿。
  樵渔:
  少年衰飒恐非宜,凄绝江郎笔一技。
  三复《雪鸿》新泪史,令人肠断想情痴。
  身世飘零泪满襟,容中偏有惜花心。
  那知绣阁怜才意,惹起相如一曲琴。
  梦魂颠倒醉花楼,青鸟传书互唱酬。
  名士美人无限意,可怜福慧未双修。
  缘悭空唤奈何天,别鹄离鸾我亦怜。
  君自多情侬薄命,伤心缺月总难圆。
  桃僵李代了情缘,因爱生怜计万全。
  演出家庭悲惨剧,天长地久恨绵绵。
  沙场毕命一身轻,耿耿此心愿殉情。
  优孟衣冠弥缺陷,《梦圆》差足慰书生。
  (民兴社演《玉梨魂》,有《梦圆》一幕。)芙影室主:影里梨花梦里霞,花飞霞散事堪嗟。
  当年堪葬残英日,早把痴情个里赊。
  由来红粉总怜才,造物何心付劫灰?
  休羡文君司马事,终身已垢不胜哀。
  作茧春蚕总自缠,青衫红粉镇相怜。
  多情要以礼为限,咫尺天涯梦若烟。
  四行血泪浇香冢,万缕情丝烧寸心。
  一点灵犀谁解得,诗词都是断肠吟。
  芳情寂寞到黄昏,满地梨花更断魂。
  泪蘸胭脂红雨冷,斜阳淡月掩重门。
  薄福如侬原薄命,多才若子更多情。
  传来绿简肠将断,和去新诗眼不晴。
  蓄溪潘幻影:
  凄绝三郎笔一技,两番一样写哀思。
  却悲个里因缘误,何不相逢未嫁时。
  孤灯幽恨绕窗纱,枉自多情惜岁华。
  一阵杜鹃哀泻血,晚风吹月照梨花。
  春花秋月自年年,作嫁为人绝可怜。
  怪煞个侬无赖甚,伤心同戴奈何天。
  佳人双殒怎淹留,到死情怀不自由。
  且向扶桑偿素志,一番小劫忆从头。
  古越倪少白:
  今年春比去年迟,开到梨花带雨时。
  底事书生悭艳福,由来一幅断肠词。
  青衫红袖两相怜,都被情丝一缕牵。
  却怪风姨频肆虐,名花凋谢绿窗前。
  西风黄叶雁迢迢,夜坐书窗魂暗销。
  处世凄凉谁似女,深闺犹有可怜宵。
  美人名士两跎磋,总是前身孽债多。
  千古风流同一哭,生离死别恨如何。
  古越汪春樵:
  姑嫂双双一树花,凄风何事苦交加。
  可怜零落无人惜,为有江南何梦霞。
  潦倒风尘百事哀,满腔热血尽成灰。
  客中遍寓无情处,深院梨花带雨开。
  情天泪雨落深闺,病骨恹恹瘦不支。
  事到于今难省悟,痴心犹有苦相思。
  青衫染泪千秋湿,红粉怜才万古香。
  一曲琵琶弹不得,犹悲同调感潇湘。
  苏恨仙:
  一腔哀怨托蛮笺,墨泪生涯大可怜。
  月自常圆天不老,空教恨事待人传。
  风月何曾惹梦霞,不堪肠断玉梨花。
  只缘小把琴心误,香冢蓉湖又一家。
  孀闺冷月梦如烟,止水心同古井泉。
  可奈何郎痴太甚,无端抵死把人缠。
  桃既摧时李亦僵,空余噩梦到鸳鸯。
  虚名赚得千行泪,撒手还难热一常
  白壁生愁着点瑕,情能礼义最堪嗟。
  都拼一死酬知己,愿结来生并蒂花。
  无缘何必更相逢,孽镜台开到几重。
  搔首问天天不语,巫山十二白云封。
  王吟雪:
  儿女情肠亦太痴,英雄肝胆剑相知。
  那堪啼鸟声声里,忍读卿卿绝命词。
  底事干卿拼命写,教人无语暗销魂。
  埋香剩有多情骨,含恨犹余血泪痕。
  集句
  樵渔:
  独在异乡为异客(王锥),
  药囊诗卷是生涯(宋贺镇)。
  情钟我辈难忘处(王次回),
  此恨绵绵无绝期(白居易)。
  耿耿残灯背壁影(白居易),
  几回偷看画图来(主次回)。
  江州司马青衫湿(白居易),
  夜半分明到镜台(王次回)。
  愿作贞松千岁古(刘希夷),
  真成薄命久寻思(王昌龄)。
  红笺漫有千行字(裴羽仙),
  恨不相逢未嫁时(张籍)。
  无边妒眼憎情眼(王次回),
  欲采茨花不自由(柳宗元)。
  长日卧多宵不寐(王次回),
  他生未卜此生休(李商隐)。
  惟有感君珍重意(王次回),
  小姑居处本无郎(李商隐)。
  不如意时常千万(陆游),
  云雨巫山枉断肠(李白)。
  花影一阑吟夜月(殷尧潘),
  情痴自信定非痴(王次回)。
  春风无限潇湘意(柳宗元),
  恩重真拼命一丝(王次回)。
  光风霁月庐:
  投赠芳兰礼意诚,何期爱叶勃然生。
  诗筒唱和频来往,只为怜才动感情。
  天若多情愿果偿,佳人才子好鸳鸯。
  笑蓉帐暖团夜,鲽鲽鹣鹣乐未央。
  太息青年寡鹄伤,频挥酸泪宿空房。
  红颜薄命知无补,辜负书生一片狂。
  苦被情牵一缕丝,客窗魂梦系相思。
  求凰一曲难如愿,此恨绵绵无绝期。
  爱河滚滚苦无边,红袖青衫都化烟。
  勘破情禅应失笑,从来恨海有谁填。
  堂上衰翁闺里女,同归泉壤最堪哀。
  世间多少为情死,借鉴前车可畏哉。
  金缕曲
  奉天祝封:
  便不情根种。似那样、侠骨柔肠,也应钦敬。况是一般断肠人,能不相怜同玻正期诗简长酬赠。讵料相知才一载,遽今生、永抱分离痛。醉花楼,空留影。盟心誓口终何用,霎时间埋香冢畔,长辞薄命。梨花拼向东风陨,枉说三生有幸。消不劲愁怀万种。却怪娲皇真计拙,补情天,遗下情天孔。忍回首,蓉湖梦。
  满江红
  鱼城杨昌国:
  浪藉梨魂,怜花黛玉知谁是。这都是生生有意,神情若契。
  鸿雪因缘难再证,无端竟把芳魂瘗。这痴情欲彩凤双飞,待来世。思往事,愁难置。鲛销泪,君知未?收拾行囊也,鼓东瀛枻。故国荒烟衰草冷,那堪回首铜驼地。把这轻轻笔尖儿抛,从戎起。
  罗敷媚
  吴江殷梯云:
  流莺不惜啼声苦,春满儿家,侬住谁家?愁对阶前夜落花。
  人间恨事知多少,抛尽年华,消尽才华,莫把哀情误认差。
  仿回溪道情体
  何亚澄:
  吊梦霞(用吊何小山曲)
  凄绝秋风,血战沙常牺牲知己,一死相偿。想梦霞侠骨柔肠,酬报莫忘。把情苗爱叶,血花泪果,归结戎行。不论梨带啼痕,梨留梦影,侠与义两全不爽。但武汉军人,那一个识得梦霞模样。幸徐公至友黄郎,旆返武昌。检点化者衣囊,始悉了人儿影响。想伊人也无论他恨短恨长,也莫问他是李是张。
  须将那小册儿细细端详。漏泄春光,知台前孽债尽情了帐。从今后殒玉销香,物在人亡。只剩一部儿《雪鸿》史泪流纸上。
  如此凄凉,令我可泣可歌也,不禁目睹神伤。况君殉国如生,殉情如矢,忝附同宗,教不才倾倒诚无量。思量只得抚一首商调道情词,凭吊青陵壤。愿吾君咽住悲哀,早超情网。
  悲梨影(用吊马秋玉曲)
  命薄红颜,酷叹乾坤太不情。恨镜破难圆,从此青鸾障影。
  同梦鸳鸯梦不成,命短缘悭,一片幽凄景。这不特成了充饥画饼,恰又等那虚生泡影。他心如止水,情不生波,本同古井。
  白头黄口,小姑共处,谁怨谁争。此恨绵绵,偏来了阃外知音。
  座中佳士,公然谛结诗盟。竟来鸿去雁,便怜我怜卿。放宽慧眼识英雄,最难得玉洁冰清。忆昔司马长卿,谱新词琴声依永,深得那求凤要领。文君意动心倾,霍地私奔,难言贞静。这独礼防森严,任剥尽红蕉,此心耿耿。休见屏,斧柯手秉,且以阿姑为请。伊人未省,报知音一命身倾。
  悼筠倩(用题翁霁堂三十三山堂图曲)
  夫婿马牛风,流水无情竟向东。大好自由,水中用暗,镜里花空。凤倒鸾颠惊束缚,鸳羁鸿梏入樊笼。这樊笼,撇得开,晓得你自由自在,陷将去,惹得他至悲至痛。雾浓五里身如堕,石订三生命怨穷。只恨接木移花,僵桃代李,暗暗遭愚弄。这一片苦诣孤心,嫂也真如梦。到后来一场恶果,结得生怜死恸。
  从此黄口童儿白发翁,一样可怜虫。尽着孩提哭,老婿弹,夫泪未婚马首东。
  伤崔翁(用题何师之采药图曲)
  命也竟何如,最伤心苍颜白首,送老终叹空虚。一家风卷残云尽,仅有那鹏孙寄戚庐。忆昔丧明初,叹仅存硕果,寡独鳏孤共处。为延请西宾伴读书,如花天女娇无语,欲觅东床付缺如,半子目无余。自由种子,那一是求凰侣。为什么付托有人志不舒。亲识尽悲,失珠痛煞散花女。早与孀雌冥叙,只剩髫龄孤苦,随侍残年共起居。
  忆鹏郎(用赠方又将曲)
  一片灵光,端的从慧根舒放。引线穿针,来鸿去雁,青鸟凭谁仗。正是硕果犹存,传递着锦绣文章。忍令那家门积善,反降不样。无靠无依,把劫后余灰,尽了孽冤帐。因此上寻根究柢,多是为他人作嫁衣裳。如今听稚子埋踪,孤雏沦迹,只怕无人肯放。还要望你在烟霄之上,当学得抟风万里,接衍旧书香。
  题石痴(用寿蒋贪山五十曲)
  一对书生,一样聪明。一个是不衫不履,一个是多义多情(此指梦霞)。畴知道死生有命,天道不平。先令那效死武昌,不作二难并。殉国殉情,无姓无名。蓉湖减色,鄂渚咽声。君当班马,彼已骑鲸。戴笠难逢知己,捉刀谁是豪英。全凭着城北徐公,因君家一片热诚。记事言情,须践那从前函请。想当年梦霞附骥渡东瀛,必死之心早萌。忆重逢旧雨,道故班荆。
  凭谁作合,双碧连城。何事报酬,为国捐躯命。男儿流血竟,全仗尔秦君至友,流传了死友英名。
  赠枕亚(用赠陈亚泉曲)
  情种出琴川,城北徐公冠世贤。羡锦心绣口,笔妙天然。
  自《玉梨魂》人手一编,风流佳话都传遍。到而今鸿爪雪泥,《泪史》重新补缮。较从前艳迹奇情,更吐得珠玑飞溅。因此把锦章瑶函,增辑成编。满纸尽伤心可怜。从来惟才子情多,乐得满目琳琅染锦笺,再践前言。伸纸抽毫,便把梦霞日记评校一卷终篇,更相期将稗史别裁修遍。也不枉万苦,千辛操笔砚。待他时,墨儿饱、笔儿健,他编定得重相见,再结三生文字缘。
  《雪鸿泪史》评
  第一章
  余之身世,乃与梦霞如出一辙,余对于元旦,亦从无快乐之表示。十一岁时,曾有元旦诗云:“愁人那有随时兴,锣鼓声休到耳边。”余父见之,叹曰:“是儿才清,惜福薄耳。”
  今余父殁且八载,余母年亦五旬,余则飘泊风尘,欲归无计,风木之悲,于焉终古,反哺之愿,何日能偿?读此章开始数节,不啻字字从我心头跃出也。
  性与情相通,家人骨肉之间,率性而联之以情,情固不必仅用于男女之交际也。人对于家人骨肉而漠然,则于男女交际而言情,其情已为无源之水,必不可恃。梦霞对元旦而忆去年,对生母而悲死父,纯笃之性,肫挚之情,悉流露于行间字里,此梦霞所以为至性中人,亦梦霞所以为至情中人也。
  《玉梨魂》第二章云:“家本书香,门推望族。”今此章第三节云:“余家先世经商,至余父而改业儒,倒非书香望族也。”又云:“父本淡于功名,且以梦霞非凡品也,不欲其习举子业,入名利常”读第三节末段,其父乃热于功名者。前清时老师宿儒,中科名之毒者,固不仅梦霞之父,亦无庸为梦霞讳也。
  第一节至第六节,皆为思父之作,一唱三叹有余音,其用笔不嫌其重叠复杂者,以其为至性语也。第五节中“花爷爷”三字,奇绝妙绝。
  花为情死,信有其事。梦霞家中乃父手植之花,皆情种也。
  后日梨花、木笔,两殉美人,已于此处现一影子。
  人至成人以后,回忆儿时况味,无不怅怅若失。恨年光之不肯逆流,此亦为人之常情。惟梦霞儿时有父,此时无父,其所感益深,则其情亦益可怜耳。
  前六节为痛死,后三节为痛生。痛死情苦,痛生情更苦。
  第七节中,何母侃侃数言,毫无一点婆子气。有是母乃有是子。异日梦霞殉国,剑青奉母隐居,冢中碧血,久已成灰;堂上白头,今犹无恙,盖儿死而母心反为之慰矣。
  梦霞答母之语,全从肺腑中流出。哀哀欲哭,读之觉昌黎《祭十二郎文》无此惨痛也。
  剑青生子于父殁之后,《玉梨魂》第二章云:“剑青亦已授室,且抱子矣。”下接:“父母欲即为梦霞卜婚。”是剑青生子时,父犹在也,误矣。
  写母子之情,则节节伤心;写夫妇之情,亦层层入彀,极双管齐下之乐。即以词句论,亦当得“哀感顽艳”四字。每见青年学子,喜发牢骚,为文则满纸“呜呼噫嘻”,为诗则自命“悲歌慷慨”,虽曰“穷而后工”,然穷字亦有真解,境穷非穷,心穷,乃为真穷。况境实不穷,而假托于穷。口穷而心乐,又何用是做作为?故余谓文人多穷,而真穷实不可多得。乞儿求富,倘是真情。文人言穷,半为假话。必有如梦霞之境遇之性情,乃可以言穷,乃可以言穷而后工。
  第十节中,何父训子数言,真足为少年喜发牢骚者之药石。
  特梦霞非其入耳。
  梦霞之姊名梦珊,子名兰儿,此为《玉梨魂》所略。
  梦霞之姊,亦是一个巾帼能人。在《石头记》为凤姐化身,在本书为筠倩小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