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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月梅
晚间,叫了两乘小轿到来。黄氏不免向灵前号哭了几声,又在头上拔下两根簪子递与小梅,做个纪念。此时小梅如天打雷惊一般,哑口无言,只是悲泣。黄氏遂拜辞何成,同黄媪上轿去了。黄员外亦作别归家。这黄氏后来再酸了个浮浪子弟,把妆奁所有,弄得罄尽,呕气而亡。自不必说。
却说这何成自黄氏搬去,就如拔了眼中钉,甚是快活。次日就把他病老婆搬来同住,将房中所有尽行搜括在身边,把些言语哄骗小梅。这小梅虽然年幼,心中却十分明白,但事势如此,亦无可如何,常对镜看见自己目前气色不利,暗自悲泣而已。
这何成手头有了些东西,旧时毛病复发,不是去续旧娼,便是去寻熟赌。你想,这有限的东西如何禁得他挥洒?及银钱用尽,便将首饰衣服变卖。后来连家伙什物也渐渐变卖尽了,就思量要变卖地土。原来何氏所遗地土下及两顷,先将契券质银嫖赌,后来就找卖与人。本来值十两一亩的地,不过卖得个六折。银钱到手,仍在赌场、妓馆中撒漫而去。
日往月来,不觉又是三个年头,将家中所有弄了个罄尽。此时小梅年已十三,看见这般光景,虽在何成面前劝过多次,犹如耳边风,全不理帐。又不及半年,把房屋也变卖了,另租了一间小屋,搬去居住。这病老婆又死了,买棺盛殓之外,一无所有。再过两个月,看看弄得衣食不周,就思量到小梅身上来了。正是:
饱暖不禁淫念起,饥寒便觉盗心萌。
不知何成如何结果?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小女郎生骗别家乡老杀才冥报填沟壑
却说这小梅见何成这般光景,忍气吞声,苦楚万状。何成见小梅哭泣,自己觉得渐愧,因思:不如把与人家做了养媳,离了眼睛,到也清静。又想:富户人家是不要养媳的,若把与穷人小家,又无些指望,不若卖与大户人家做了婢妾,倒还有些道路。主意已定,就托人打听。
适逢其会,有一个浙江王孝廉进京会试,中了进士回来,打从山东经过,因家中有个女儿,留心要买一个伶俐丫鬟服侍。这沂水县知县是他举人同年至交,因便道来拜,就留在宾馆中住下。因主人有了买丫头的口风,他跟随的家人都已知道。这王进士意中以为山东地方虽有卖的丫头,但恐没有清秀人物,欲往苏、杨州去买,以此不十分在意。这日往县中赴席回馆,天已傍晚。他老家人禀说:“有个姓何的,他有个侄孙女,因不能度日,情愿将他出卖,说道人物生得甚好。”王进士道:“明日且叫他来,我看一看再说。”家人答应,就与何成说知。
这何成于路就想了个诡计,到家哄骗小梅,说道:“过两日就是清明节了,你该收拾收拾,到你父亲坟上烧张纸,也是你一点孝心。明日又是观音庵妇女们胜会,我与你顺便同去随喜随喜,那里都有素斋款待的,你早些起来梳洗。”小梅道:“爹爹坟上理应去烧纸,观音会上我是不去的。”何成道:“你不知这观音庵菩萨最灵,又且好个去处!烧香的妇女们不知有多少,哪一个不去?祈祷真真有求必应!你也去祈祷祈祷,自身消灾延寿也好。”小梅只是不应,一宿无话。
当晚,何成已想到:这妮子一去,必然相中,拼着出脱一乘轿钱,抬了他去,省得叫他走路作难。算计定了,次日一早就去叫了一乘小轿到来,逼着小梅梳洗,又叫他穿件青布衣服,罩了旧孝衫。只说先到坟上烧纸,骗得小梅上轿。这轿夫已是何成与他说明白的,一直竟抬到宾馆前歇下。何成便去与那老家人说知,进去通报。
正值王进士在厅前闲步,见说是领了头来相看的,就吩咐:“着他进来。”家人传出,这何成就叫小梅出轿。小梅看时,并不是什么观音庵,倒像个大户人家的宅第,又见何成与那管家模样的人在那里鬼头贼脑的说话,心中早已知道不好,便对何成道:“这是甚么去处?叫我到来作甚么?”何成此际谅难再瞒,只得实说道:“这是王老爷的客馆。他家有个小姐,要你去做个陪伴的人,一生吃着不尽,省得在家忍饥受饿。不是我忍心相弃,实是过活不来,恐怕苦坏了你,故此寻这个好去处安顿你,是我一片好心。”一面说着,一面就拉他进去。这小梅到此,竟气得面色蜡黄,牙缝里半个字也迸不出来。
到得厅前,王进士一见,心中甚喜,遂吩咐家人:“问他要多少身份?”何成就对他老家人道:“我也是名器人家,只因穷苦难度,不得已将他出卖。只要老爷另眼抬举,就是他的造化,小老也得放心。烦你老人家在老爷面前帮衬帮衬。若得五十两银子,也就够我的结果了。”老家人替他回了这话,王进士笑道:“这十来岁的女子哪里就值这许多银子?念他是个穷苦之人,给他二十两银子,多了不要。”这何成又再三诉苦求添,方应许了三十两银子。原来何成已预先约下官媒,写就了身契,当时只填了银数,押了花押,人价两相交割。此时小梅知是骗他出来卖身,已经成交,又恼又苦,放声大哭,昏晕在地。那何成已是得了银子,开发媒人、轿夫,一直去了。
王进士见小梅哭倒在地,即叫老家人王朴慢慢扶他起来。王朴道:“你如今落了好处,不要啼哭了。我家老爷、夫人、小姐做人都是最好的。你到府中决不难为你,包管受用不尽,省得跟着他忍饥受饿的过日子。”王进士也见他不像个小家模样,因问道:“你家中还有何人?祖父在日,作何生理?”小梅见问,带哭说道:“我的祖父也是作官的,父亲是个秀才。”遂将家事一一诉说了一遍。王进士道:“据你说来,也是个旧家子女,我自然另眼看待你。你那叔祖既是个无行之人,跟着他终无好处。幸喜卖在我家,倘把你卖到个不尴尬的去处,又当如何?你从此放心,再不要啼哭了。”小梅听了这番言语,又看见王进士面貌是个仁厚的人,才住了哭声。王进士又吩咐老家人与他做些衣服添换。不日,辞了沂水县令,就安顿小梅坐在行李车上,起身回家。
原来这王进士讳翼,表字云翔,祖贯浙江湖州府德清县人。家在碧浪湖村居住,离府不远,是个极清幽的去处。夫人华氏原是江南旧家,因父亲任湖郡别驾时,与王家对下这门亲事。夫妻同庚,四十只生一女,小字月娥,年方十四,生得姿容秀媚,聪慧过人,夫妻甚是钟爱。家中虽非巨富,却也丰实有余。此番中了进士回来,却是富贵两全的了。这且按下。
却说何成得了这宗身价,回到家中,觉得孤栖冷落,不免再到赌场中热闹热闹,谁知赌运不好,又输去了几两,心中懊恨。这日还家已是一更时分,开锁进门,到得里边,上床就睡。转侧间,见一青衣人手持铁索喝道:“娘娘叫拿你去回话!”不由分说,锁住项颈牵了就走。脚不点地,来到一个去处。但见松杉交翠,水绕山环,当中一条石子嵌成的道路。过了一座白石小桥,望见一所巍峨甲第高耸云表。到得门首,只见一个长髯使者喝叫:“带住!”即转身进去通报。不一时,只听得里面有人传呼着:“将何成带进!”这何成心惊胆颤,不知是何所在,被几个青衣人揪到丹墀下跪着,偷眼望见殿上挂着一颗斗大明珠,光耀如昼。有十数个侍女,宫妆打扮,簇拥着当中一位金冠霞帔的女仙,不知是何山圣。只听得那女仙喝道:“你这厮一生贪花爱赌,作孽多端,鬼蜮居心,全无人气!你那兄嫂、侄儿待你的情意不薄,你怎么趁你侄子一死,骨肉未寒,就逼侄妇改嫁?将他所遗产业资财花费罄尽,又将他伶仃孤女骗卖与人为婢。似你这等人面兽心,说来令人发指!我已深知,不必更问!”喝令青衣人:“将这厮捆翻,先打一百背花!”下面一声答应,将何成衣服剥去,绑缚手脚。两个青衣人各执一条虎筋鞭,从背上对打将下来,痛彻心骨。何成已知这女仙就是小梅的母亲,无可强辩,只是喊叫:“娘娘饶了狗命。”直打至三十鞭,上面喝叫:“放起!”女仙道:“鞭背不足以蔽辜,可与我将这厮叉落油锅里去!”须臾,见阶下油鼎沸腾,四个青衣人各执着托天叉,将他叉起,往油锅里一丢。这何成大叫一声,忽然惊觉,正是三更时分,便觉浑身发烧,脊背上红肿起来,疼痛异常,叫号之声不绝。
及至天明,原来背脊上生出一个大背疽来,又无人看觑。左邻有个莫老者听得叫号,过意不去,走来看视,见他合卧在床,背上赤肿如盘,料是背疽,因说道:“你怎么就生出这个大毒来?须请个医生来看治才好。”何成自知性命难保,亦不回答,将手在头边摸出那包赌剩的身价来,尚有二十来两,递与这莫老,只说得一声:“求你替我买口棺材埋葬了,便感恩不尽!”莫老人接了银包,明晓得是卖小梅的身价,估量买棺盛殓以及埋葬尚还有余,不若请个医生来与他看治看治。倘苦医得好时,也是一桩好事,便道:“你且放心,我先去与你请个医生来治一治。倘有不测,这棺衾殡葬的事,都是我与你料理便了。”何成点了点头。
这莫老人果然去请了个外科先生,跟着一个背药箱的到来,一看便道:“这是个背疽,须先用围药把四周围住使毒气不致散漫,内用攻托之药调治,但急切不能见效。”莫老道:“就烦先生一治,该多少药资,即当奉上。”这先生应允,便开了药箱,取出围药道:“须用鸡子清调和,敷在四周。”又撮了一服煎药交与莫老[道]:“如法煎服,我明日再来看视。”说毕作辞而去,莫老先送了他二百文开箱钱。遂与他如法调治,先将围药敷好,又煎药与他吃了,这何成只是哀呼狂喊不止。到晚来与他带上门,回家去叫了个小厮过来,在外面打个地铺,与他看门。
谁知这何成已是命断禄绝,号叫到半夜里,已鸣呼哀哉了。那小厮睡到天亮起来,不听声响,走进里边一看,却见直挺挺死在床上了,慌忙跑回去通知了莫老人。幸亏这莫老人是个忠厚长者,知他亲族无人,因会同街坊邻佑,一力与他买棺盛殓,抬在义冢地上埋了;还谢了医生五钱银子。所余下多,又与他做了个羹饭,买些纸锞烧了,就请同事邻佑吃了一钟方散。此事若遇了个没良心的人,就将银子藏下,弄条草席卷去埋了也是有的。这就是恋赌念嫖不成材的结果。此话叙过不提。
如今且说这岑公子自那日奉了母亲,水陆行程,将及半月有余。这日到了沂水县地方,就问到尚义村来。正是:
那堪狭路逢仇敌,难得他乡遇故知。
不知岑夫人母子到来作何着落?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失胞亲访旧遇贤东重世谊留宾报故友
却说这尚义村共有二三百户人家。凡有名目者,一问便知。岑公子车辆到了村口,便下车来向一老年人揖问道:“这村中何宅在哪里居住?乞为指示。”那老者道:“这村中有两三家姓何的,不知你问的是哪一家?”岑公子道:“是何式玉家。”旁边有一少年冷笑了一声,道:“这何式玉家已断根了,你问他怎的?”岑秀听得,吃了一惊,正要动问这少年是何缘故,这老者便道:“你这相公声音好像江南人,这何式玉想是令亲了?”岑秀道:“正是家母舅,但不知如今怎样光景?”老者叹口气道:“你令母舅去世了好几年,如今家中没有人了!”岑秀听得,惊问道:“如今他住宅在哪里?”老者道:“他宅子久已属别人了。”这何氏夫人在车中分明听得此话,不觉泪落如雨。岑秀又问道:“但不知这里还有他家亲族么?”老者道:“他家别无亲戚,只有一个族中叔子,去年也死了。你要知他家的细底,只有前面那高大墙门有旗竿的蒋宅,是与你令亲最相知的,只去问他家,就知始末。”
岑秀谢过老者,即向车边来禀知母亲。岑夫人带泪道:“我已听得了,如今在这途路中,又无个栖身之处。我却知道你外祖父在日与这本村中蒋公是垂发相交,自幼同进学,后来都出去做官。他公子与你母舅又是同窗弟兄。我们小时节,都是通家往来的。他公子的面貌,我还记得。方才那老人家所说蒋姓,莫非就是他家?你可再去问声,他家可是做过淮安二府的么?”岑秀复去问那老者,果然就是这蒋家。岑夫人道:“既是他家,如今我们在这客途,进退两难,不如竟去投他,或者有个栖身之处,再作商量。”
岑秀遵命,就随车辆步行进得村来。到了蒋家门首停住车辆,岑秀整整衣冠走进墙门。只见一个老儿在门凳上打盹。岑秀上前拍了他一下,这老儿醒来,看着道:“你这小相公是哪里来的?”岑公子道:“从江南来的,你家少爷可在家么?”那老儿道:“我家只有一个大爷,没甚么少爷。”岑秀笑道:“就是大爷,可在家么?”老儿道:“我家大爷今早约了一班朋友去打猎去了,不知到多咱才回来。你问他怎么?”岑秀听说,心中想道:如此不凑巧!又问道:“你大爷既不在,家中还有何人?”老儿道:“还有个老奶奶、大娘子在家。”岑秀道:“可有小相公么?”老儿道:“有个小相公,在学堂里读书。”又问:“有几岁了?”老儿道:“有八九岁了。”
岑秀听了,到车边一一说与母亲知道。岑夫人道:“他家老奶奶,我自小相随大的,做人极是要好。你竟去叫他通报:我们姓岑,从江南来探亲的,就是了。”岑公子依命,去与那老儿说知,那老儿见有女眷在车中,就依言往里去通报。
不一时,看见里面走出一个仆妇同一个大丫头来,问道:“老奶奶问说:‘可是这里何式玉大爷的姊姊么?’”岑公子道:“正是。”那丫头即转身进去。没多时,只见里面走出一位六十上下的老婆婆来,一手扶着丫头,背后一位中年妇人、一个十六七岁的齐整女子跟着出来,口中只叫:“有请。”岑公子即到门外,同梅妪搀扶母亲下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