闪电窗

  说不出的混闷苦衷,管不尽的家门闲帐。
  话说徐酒鬼一只手扶着老乔,一只手拿着灯笼,那乔鬼婆口里只叫“吃不得了”,蹭蹭蹬蹬的一跌一撞。徐酒鬼也有了一钟儿的,那里扶得动他?往后一仰,大家都跌了一跤。徐酒鬼扒起来搀他,拨到东他滚到东边去了,拨到西他又滚到西边去了。徐酒鬼心中想着:“这操娘贼,叫又叫不醒,可惜这件土绅的道袍被别人剥了去,待我且替他穿一穿。”随即扯断带子,剥了他的下来。又见他精赤条条,不像模样,就把自己千钉万补的一件青布短袄子盖在他身上。徐酒鬼拿了道袍,提了灯笼,又不回家去,想着这件道袍当在酒店里,有好几日醉哩,扬扬的竟自去了。
  那徐酒鬼的老婆等了丈夫半夜,不见回来,锅里热着一壶酒,自家先取来吃了几钟。那晓得酒一落肚,那欲火就按捺不住,口中把酒鬼骂了几句,连酒也没心肠吃了,点了个小灯笼,把房门反锁上,叫声:“阎奶妈,你替我听着大门,寻着了酒鬼就回来!”那阎奶妈答应了一声,酒鬼的婆娘就跨出大门来。行不上半里,“扑通”的绊了一跤。那婆娘攀着磕膝头揉了半日,影影的看见地上睡着一个醉汉,幸喜灯笼还不曾熄,拿来照一照,却认得是丈夫的衣裳。骂着:“是那里噇这一肚子□水,拦街倒路的这样好睡。”却放下了灯笼去搀酒鬼,那晓得灯笼放不稳又烧着了,婆娘连忙去抢,又扑灭了灯。乌天黑地的把个酒鬼背着,踉踉跄跄到了家里,把他放在春凳上,自家又去关了大门。阎奶妈道:“寻着了么?”婆娘道:“不是我去寻,几乎被人踏死了。”阎奶妈道:“下次你该管他少吃些酒,晚间不要放他出门。老爷若晓得这早晚还开门关门,不要追究么?”婆娘道:“你老人家明日进去,还要借重你遮瞒些。”一头说话,一头去开了房门的锁,把个酒鬼仍旧背了,放在床上。婆娘便到灶下,撮起火来,烧了一壶茶,拿进房里,只见这酒鬼在床上伸腿哩。婆娘道:“你好自在,弄得老娘气力丝儿也没有了,不怕你醒来不替老娘杀一杀火哩。”便去桌上取了一钟茶,到床面前摇上几摇,道:“酒鬼,你吃茶么?”只见他也醒了,欠伸了一会,坐起来道:“我要吃茶。”那婆娘看见了,叫声:“有鬼!”“扑”的往后就倒。这乔鬼婆不知那里帐,抽身便走,两步三步踏在狗身上,被狗咬了一口。乔鬼婆伏在地下哼哩,那狗还汪汪的叫个不止。
  阎奶妈听见隔壁叫有鬼,狗又咬得凶,又听见耳边有些哼哼唧唧的,他也大惊小怪的叫有鬼。乔鬼婆道:“不好了,日间拿我做贼,晚间又拿我做鬼,打死了也没处去叫冤。”忍着疼走出来,又摸不着门在那里。只见空院傍边有盏天灯,他道:“救星在这里了!”急急的解了绳放将下来,可可的傍边是一间堆草的屋。乔鬼婆放了一把火,那火势渐渐的旺了,乔鬼婆才大声叫道:“四邻快些救火!”那阎奶妈把被蒙着头还在那里怕鬼。酒鬼的婆娘苏醒起来,只听得像爆竹声的一般,抬头一看,只见窗外一片的火光,烟气又封住了房门,他也顾不得头脸,跑了出来。早又是地方上来救火的,都拿着钩、火镰、水桶,打倒了大门,徐酒鬼的婆娘才得跑到街上,那乔鬼婆也趁势溜了。独有那阎奶妈一步一跌的扒出来,看那火又烧到花园里了。
  小姐睡过一觉,回身见火光映在窗子上,只道烧进房里来,赤条条的望后边乱跑。且喜得后园门开着,刚刚临着河,他便跳在林孝廉船上。若不是这林孝廉守身端正,不做那轻薄的勾当,那得保全小姐的名节。正是:
  能伸救难手,不学昧心人。
  话说陆信睡在串楼上,听得前面失了火,他爬起来只叫苦。开了楼窗望一望,只见满天通红,陆信看呆了。要下楼去避火,争奈脚下一步也移不动,叹口气道:“罢了,性命要葬送在火里了。”那晓得这火头被厅后的大墙拦住了,再烧不进来,这也是陆信平日做人好,况且又不是天火,只烧了些下房、一座大厅、花园内几间小屋,连书房也不曾烧着,亏了地方上把火救熄了。陆信听得火熄了,只当是死里活转来的一般,忙忙的跑到花园里来看小姐,单剩了一张空床,问声女先生陈佛娘,那陈佛娘吓得七死八活的在那里头晕恶心哩。陆信着了急,忙叫管家小厮分头去找寻。有个丫头说:“小姐是打从园后门出去的。”众人才拿了火把,沿河的叫唤,影儿也不见。只见徐酒鬼撞将来,叫声:“大叔们,可曾看见我的婆娘?”众人耍他道:“你的嫂子烧成灰了!”酒鬼号天号地的一路哭了去。
  众人寻小姐不着,一个个都慌了。有两个道:“你们在这里寻,我们还去园里找一找来。”众人道:“也说得有理。”这两个小厮便跑回去。陆信接着,问道:“小姐寻着了么?”小厮回道:“因为寻不着,故此回来,在园内寻一寻看。”陆信叫多点几个火把,往太湖石洞里各处照照。小厮丫头分路去寻,照到书房旁边一间小屋里,有人在那里哭,大家欢喜道:“小姐在这里了。”及至拿火进去,却是那弹唱的女瞎子躲在床脚边泼翻了马桶,满地流的是尿屎。众人掩着鼻子,倒是那胖丫头心肠还热,走到床边搀他出来,取了件把布衣裳,叫他换了。只见那两小厮,依旧走出花园门,劈面遇着沈举人家两个大叔来问安的,望着这两个小厮道:“我们打从前门来,被那些火烟秋坏了,找了半日才找着了后门,你们往那里去?”这两个小厮道:“大叔来得正好,我家不见了小姐,帮我们去寻一寻。”大家跑到河岸上,那伙寻小姐的人也(了来会在一处,嘈嘈杂杂的道:“花园内又寻不见,各处亲眷人家又找不着。”正在那里着忙,只见那林孝廉的船又挣拢来。船家跳上岸去钉桩,听见他们说什么找寻小姐,他便招架道:“我曾看见在一个所在,只是要重重谢我,我领你们去。”众人道:“这话有些来历,我们先到他船上搜一搜看。”不由分说跑上船去,果见小姐裹着一床被躲在舱里。众人就把小姐扛了上去。我前面说骂林孝廉、末后打苍头的就是沈举人家这两个新出山的大叔了。正是:
  遍地皆豪奴,豪奴不可触。
  我劝新贵人,莫滥收童仆。
  话说小姐回来,那陆信看见,就像天上落下宝贝来的一般喜欢,忙叫丫头伏侍小姐进房去。陆信又打发了沈举人家的两个家人,叫他致意沈太爷,明日我亲来拜谢,那两个家人也去了。陆信放心不下,还前前后后的看了一遍,才上楼去。正是:
  回首犹惊胆,安居即谢天。
  话说徐酒鬼认真道是老婆烧成灰了,望着火场上哭的好不伤心。只见阎奶妈走来叫道:“徐叔,你哭怎的?我的老家私同你烧的一般罄尽,还喜留得这穷性命在,便是天大的造化哩。”徐酒鬼道:“我原不为家私,只因恩爱的婆娘烧死了,怎叫人不哭?”阎奶妈道:“这是那里说起?你的娘子现在卖豆腐的叶老儿家里。”徐酒鬼两步做了一步,赶到叶老儿家里来。只见自家的娘子蹲在灶下吃豆腐浆哩,徐酒鬼才放了心。那婆娘看见了丈夫就骂道:“你这臭亡八,只顾呷两碗黄汤,也不顾我的死活。”酒鬼道:“我的娘,是我的不是了。”袖中就摸出一块八九钱重的银子来,递把婆娘道:“明日替你打一对花簪子何如?”婆娘道:“我还要镀一镀金哩。”立起身来,对着叶老儿叫声“多谢”,就同丈夫回来了。
  你道酒鬼是那里来的银子?就是那土绅道袍在酒店里吃了个半夜找来的了。酒鬼问道:“这火是从那里起的?”婆娘道:“自你出去了半夜,我来寻你,那知你烂醉的睡在路上,是我背了你回来。”酒鬼跌脚道:“这那里说起?活活的被这狗头讨了便宜去,是我不该把那件袄子与他穿。”又悄悄的向耳边问道:“你可曾被他作弄了去?”婆娘啐道:“好没志气的行货,我老娘是那个敢沾一沾身儿么?”酒鬼自家虚掌一下道:“我该打!只是你后来如何脱火的?”婆娘道:“我背着的只认做是你,那晓得是个鬼,几乎被他吓死了,却不知火是怎么起的?”我心惊胆战跑了出来,连细软衣服头面首饰、零碎积攒下的百十块小银子,也不曾拿得一些。”说罢,号啕的大哭起来。酒鬼道:“且不要哭,我同你一夜不曾睡,且打后门里去寻一空房,睡一睡要紧。”婆娘一头哭一头走,只见河里边许多官船,并那些会试举人的船,都鸣锣打鼓的开船去了。却不知船上的林孝廉如何懊恼,园内的陆小姐如何感激,且听下回分解。
  谐道人评曰:
  持书对菊,形容林孝廉的兴致。胪列新贵气焰,比较林孝廉的人品。船头露坐,不志淫念,阐白林孝廉的心术。孝廉生平大概,见于此矣。一部小说大端,亦起于此矣。陆信遭遇火灾。总是一件道袍误事,又是酒鬼一件破袄生事。失火避火,眼前活现。至于酒鬼哭在前,家婆哭在后,天然一时脓胞夫妇。
  又评曰:
  只因乔鬼婆是个白日鬼,惹动火神、火将,搬演一出绝热闹戏文。


  第二回 陆小姐花园诵经
  岂不念大节,生死还系之。
  丈夫有百行,女子戒路歧。
  自昔彤管风,纪载皆蛾眉。
  这第二回,该直接了林孝廉,为甚撇了他,反讲那小姐,只恐囫囵说了,看得不清楚,待我慢慢的逐节分出头路来,与看官们听。
  话说陆信被火烧这一次,内囊里的东西一毫不曾损漏。到了次日,烧了平安纸,请过那班焦头烂额的宾客,就去买砖瓦木料,叫些人工,把火场打扫干净。不上半个月,依旧造起厅房门屋来,花园内比前次又收拾得齐整了些,这也是大人家做事,手头便当,能勾称心称意。那陆信终日看这些油漆匠在那里灰布屏门厅柱,忽见一个人走进来,叫声:“老先生”。陆信看一看,原来是当初替女儿说亲的原媒人。他是个清客,姓顾,混名叫做小心。两个人作了揖,顾小心道:“老先生前日着实受惊了,晚生因同一个大老在湖上住了一个月,来迟了,不曾问侯得,不要见怪。”陆信道:“说那里话。”坐了半会,讲了些闲话,只见顾小心口里龃龃龌龌,像个欲言不言的光景。陆信只认做他要借贷些的模样,便问道:“兄有何事见教?”顾小心又迟疑了一刻,才说道:“这件事是关系老先生家门风的,晚生又解说不来,踌蹰了几日,才敢过来讲。”陆信变了色道:“是什么事?”顾小心道:“前日宅上被火的那一夜,令爱小姐曾出去躲么?”陆信道:“这是有的。”顾小心道:“贵亲家沈太爷可笑之极,就为了这件事不快活。”陆信笑道:“依我的亲家说,烧死了小女才好么?”顾小心道:“我也是这样讲,贵亲家太古板的狠,说是做闺女的,怎么精光的跑上客人船里去?况且我们苏州人的口嘴是极尖醉刻薄的,平时还要将无作有,恐怕这件事倡扬开去,他的令郎不好做人,所以叫晚生送过庚帖来,岂不大好笑么?”陆信听得气晕在椅子上,半日说不出话来。小厮急急的取了些滚汤,灌下几口。陆信叹口气道:“罢了,我就将行过的财礼都退与他去,只是误了我女儿的终身,怕上天也不肯宥他。”说罢便走了进去。顾小心也随后去了。正是:
  浮去纵来往,太昊原空明。
  话说小姐见花园重新修盖了,他要同陈佛娘周围看一看。看到一颗大松树下,却起了个小亭子,上面新悬一个扁,书着“天籁亭。”小姐便同陈佛娘进这亭子里坐了。只听那松树刮将起来,就像虎啸的一般,又像千万丈的瀑布倒冲下来。陈佛娘道:“前日失火,还喜不曾烧坏了这棵树,况且是你父亲极欣赏的。”小姐道:“若去了这棵树,园内的景致一毫也没了。”陈佛娘道:“是便是这样讲,要像前日失火的时候,顾了自家的性命也便勾了,那个想到这颗树上。”小姐道:“前夜亏师娘在书房里,可不吓坏么?”陈佛娘道:“我老人家那里走得动,亏你女儿家从不曾认得路的,倒这样撇脱。”小姐道:“我那夜还在梦里,只道是火烧到面前来了,急急走出后园门,又没处去躲,却跳在一个船上。那船上的客人不像我们本地的口声,他听见是个落难的女子,便叫我拿被来遮了,自家却立在露天,你说那里有这样好人?”陈佛娘道:“这还是个读书的,不是做生意的人。你可晓得他姓甚么?”小姐道:“我那里好问他。”
  正说话间,只听得亭子外的一个丫头大惊小怪的喊道:“松顶上有人打十番哩!”小姐喝道:“这样胡说!连松声也听不出来。”那丫头又喊道:“松顶上有人吃酒哩!却又猜拳行令哩!”小姐道:“这丫头疯了!”便同陈佛娘立起身,走出亭子来。不知甚么东西“忽喇喇”的一声,正打在两个人头上,又不觉得疼。用手去摸摸,却是些荔枝、龙眼、瓜子、核桃的壳儿,纷纷的落将下来。陈佛娘道:“这也奇了。”小姐道:“想是松鼠吃残了,被风刮下来的。”陈佛娘道:“为甚刚刚的打在我们头上?”丫头道:“我原看见有人吃酒,若是我说荒,怎得这许多果子壳儿?”小姐望望松顶上,又不见些动静,骂了这丫头几句,便同陈佛娘回到书房里。见那阎奶妈也跟了进来,叫声:“小姐,老爷说,问小姐要那沈举人家里当初下定的金簪子、金镯、金丁香、金戒指四件东西儿哩。”陈佛娘问道:“要他做甚么?”阎奶妈道:“我也不晓得。”小姐便取了,叫他拿去。早又捧了夜饭来,大家吃完了,又讲了些家常话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