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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瓶梅
此一天,闷闷不乐,在家无聊,只得往松江一游,要以舒心娱怀。道途走到一山,名虎丘山,错蹈山上陷坑,跌翻下马,被山贼捉拿至寨中。
有贼首坐在当中,喝声:“匹夫,见某大王还不跪下!好生胆子,敢来探听某山寨虚实,该当死罪!”裴彪怒曰:“汝等乃绿林盗寇,要本公子下跪,汝子好生可恼!今裴某是失路误走山下,非特来探听汝者。汝若杀害了本公子,但吾父在朝中一闻知,大兵一到,将汝一群鼠辈,寸草不留也。”
盗首闻言,曰:“汝这匹夫,口称公子,汝父在朝官居何职?姓甚名谁?且说来!”
裴彪曰:“吾父官拜兵部尚书,姓裴。吾公子名彪,本土哪人不闻大名?某现职武略将军。”盗首自言:“某久闻裴兵部是个奸臣,与李林甫、鱼朝恩一党。我要报父仇,除非暗通此奸权,好能有机会。可先结识此奸的公子。”
当时,离座位,亲解其缚,呼曰:“众喽罗实有目无珠,得罪公子。”
二人重新见礼,分宾主下坐。
裴公子又动问大王名姓,他言:“某乃本土江南镇江府人,姓古名羁威。
先君名古全忠,乃昔武后临朝,某父随武三思随征,为部将,立下战功,蒙君王敕授江南吴松总兵。不想后嗣君听佞言,奏说吾父纵兵下边隅,扰害居民,实乃无辜被杀。今且因父仇不共戴天,故落草于松江府虎丘山,招兵买马,有日粮草丰足,军马准备,即要杀进长安京都,定报父仇。只恨无内应之人耳!今不若与汝结拜为异姓手足,待公子修书飞达上帝都,报行令尊做个内应,倘得了唐室江山之日,自愿推举令尊公为君,吾为之臣也。只要报了父仇,某心愿毕矣!”
裴公子听了,大悦曰:“若兄果有此心,弟与汝结拜!”当日,二人拈香结盟。古大王年长二岁为兄,裴公子为弟。
礼罢,中堂上早已排开酒筵。两人就席,双双对饮。
言谈之际,裴公子问起:“兄长有几位令公郎?”古羁威回言:“命蹇不幸,先妻死去数年,未有后嗣人。某落草为寇,但一心不以家室为念,又不妄抢民家妇女,故今尚是中年孤独一身。”
裴公子赞叹:“兄长是个不贪女色的英雄之辈,与弟心性不同。弟一生毛病但专于美色。今有一心腹不满意事,日闷无聊,远游松江,不期误入此虎丘山,故今遇尔,得与兄长结拜,亦一缘遇也。”
当时,古大王问及:“裴弟有何心事介乎怀中?”裴公子将刘秀才妻颜氏生得一貌如花,是以求写丹青为名,又假结拜弟兄,屡屡不得成就美事,千般打算不得此妇上手,是至心上大不如意事说知。古羁威听了,微笑曰:“此事何难?彼既精于丹青妙手,就有机窍矣!贤弟且先回府中,待愚兄改装下山,亲到苏州府,认做客商,言久闻丹青好手,特来聘请他到松江写书方、绘名画,谢他笔金千两。彼是一贫儒,岂有不乐从而往?若赚他上山,一身犹如入于罗网,那时由贤弟计较这颜氏,如何?她从顺了,不必说。倘不依从,再有别计设施。”
裴公子听罢,大喜,在此宿了一宵。次日,仍用过酒膳,相辞分别。话分两途。
单说古羁威此天改装下山,一连五六日,方到得苏州府城。入南门外,果然寻访着刘秀才。先通报请见,有刘芳出门迎接入内,分宾主坐下,问清姓名。古羁威回言:“古姓名兆,为商家。久闻先生是一位丹青通府妙手,特远来此敬请往松江府一游,求写丹青数幅,愿谢千金。幸勿见却!”
那刘芳一想:“今秋闱在迩,赴京都、入科场也要用一二百两银子,哪里得来?不若凑此重谢,可承允于他。但往松江隔府多路,途则八九天,速赶则五六天,计往返不过十五、六日,可以归家了。”
不知刘芳允往松江,如何中他毒计,看官,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 设陷阱强盗露饷 畏律法秀士埋金
诗曰:
不畏神祇不畏天,只图美色陷良贤。
一朝势尽罪盈日,远遁高飞命不延。
却说刘芳计来程途不远,得了千金重谢可以应科,得往京都也有路费,又足妻之日给用度矣!实乃天就成功也。但不必一刻承允之,便言以不思远行为辞。
当时,古羁威见他不允远行,心中又想一计,即依他曰:“既然先生惮于远行,待某即于盛府买绫绢十匹,待先生细细在家书写,仍谢以千金,是不失信的。”
刘芳听了,倍喜,诺诺承允,即曰:“好!不过在下书的毫笔当于用否?但十匹之绫绢非三天两日功夫,多则一月,赶速至二十余天,不嫌污目,则可代劳赶起送上。”古羁威言曰:“须要先生书得传神奇妙,两月之久,不为迟延!”言毕,珍重作别而去。
果然,次日买白绫绢十匹送来,交刘芳接领下,又别去。那刘秀才哪里得知内里机谋暗算?只一心于十大幅白绫上书写起大景人物、花木鸟兽、山水云烟,奇峰怪石之类。刚得一月之前,早已绘起。
当时,古羁威等候一月。此一天,带了两人,扛抬一箱子来至刘芳家中。
令人通报知,迎接入内,分宾主坐下。
刘芳将十幅白绫写成的景物一一展开。古羁威尽将观看过,大加称赏,连声:“妙、妙!”即此徐徐卷理,命过二从人收拾了,将千金箱子呈上。
刘芳仍推让,不敢当此重大之礼。古羁威曰:“区区千金,何须挂齿!今承蒙先生不却,得此妙手丹青,实稀世之宝。请先生收领。”
当时,刘芳将箱子封皮揭去开看。只见是二十锭银子,每锭五十两,共足一千两之数。但细看银锭中央有朝廷记号,是国饷之银。刘芳见了,觉得惊异,即问曰:“足下既为商家之客,这是朝廷库饷之银,前者解饷回京,被本省松江府盗寇所劫去,至今尚未破消盗劫之案。今之饷银,足下怎么得来的?”
古羁威尾露出机关国饷,见刘芳动问,料想瞒抹不过此饷银,只得实说曰:“刘先生不用多疑。某原是松江府虎丘山寨主,古羁威是也。曾闻刘先生满腹经纶,只因功名屡科不第,困守清贫,良材惜屈。故借写丹青为名,实欲请驾上山,做个参谋军师,报复杀父之仇,故欲成大事,共享山河,岂不为美哉!”
刘芳曰:“寨主差见了。生乃一介寒贫儒士,区区贱名,玷习儒条,并无才智,枉寨主妄荐费心矣!况刘某常读孔孟之书,略守皇法,断不敢做此灭族覆宗之事也。且吾与寨主一较论:汝兵不满数万,将只数员,粮草不继年月,如何一旦动兵?不若回头是岸,改邪归正。虽令先君被害,但唐先王早已去世,今嗣君英明有道,何而以旧怨执新?况君欺国无罪斩父子无仇?汝何不特上京都陈疏,明令先君昔日无辜屈死,且待新王追封叠赠,成汝大孝。少不免子荫父职,还不名声于古馨香,强如心生叛逆所为。”
古羁威听此一番,即曰:“先生金石良言,未为不是。但先家严于先帝屡立战功,一朝无罪惨死,令人子怎肯忍下此忿心?况天下者,人人之天下,有恶无能者何居之?吾虽兵微将寡,但前者有言,必要报却父仇,即一死何恨之有?今先生不愿上山,吾亦不能强请,只忧后再有歹人来劫取,何忧先生不是吾之护佑者!某今且去也。”
言毕,与二从人及来兵四人一刻跨出门,奔走而出。一时见机谋不就,亦无心往见裴彪公子,一程奔回山中去了。
当日,只说刘芳一见古寨主不依劝谏良言,一刻忿然别去,又不能追回,将此项干犯国法饷银交送回他,心中实见不安。呆想一回,又不敢扬言往追赶此人,只得进至内堂,对妻颜氏一一说明。
颜氏也突见惊骇,即曰:“此事大干系!妾屡屡劝谏汝,不可出售丹青,实乃识人多处祸端多。不若趁今无人知觉,将此饷银锄掘一穴埋于土中,释了生徒绛帐。不在此土,且自回归凤阳故乡埋此踪迹,方得抹灭了与山贼相通之祸患也。”
当时,刘芳见娘子说得有理,只依从之。未及关门,不想事当败露。谁料偶遇裴彪突来探望,但前两番皆用家人通报,方进他内堂,今裴彪一心主意在颜氏,故此日静悄悄不通报,直程快步进入中堂,方呼唤:“刘二弟在家否?”
这刘芳应声即出,其一箱子银子未曾收拾起,仍在中堂。裴彪一见堂上箱子打开,许多大锭银子,不胜惊异,细看来,又是国饷字号,即动问曰:“二弟,此银国家饷记号,怎生得来?”
刘芳见问,料瞒不过。”自己结义手足,他未必反来陷害于我!”只得实告虎丘山寇来迎请一节。
裴彪听了,心中明白:“缘何这古羁威不来会我,已回山去了?此事何解?”但他裴彪当假作不知,变色急曰:“贤弟,此事关系重大,须当秘密,瞒过外人。倘一泄露风声,性命休矣!”
刘芳又将依妻之言埋金于土,即日逃回故乡直说明白。
裴彪虚言曰:“嫂嫂果然算得高见,二弟可依从也。”裴彪登时告别。
刘芳因于心忙,有此埋金急事,也不款留这裴公子。
但他一出刘芳门首,且不归家,急忙忙催轿,一程至苏州府衙中来拜会,传具名帖通报。此位苏州府知府姓柳名荣春,系山东省青州府人。当时,迎接入裴公子,分宾主告坐于穿堂,即开言问及:“公子光临敝衙,有何见教?请道其详。”
裴彪曰:“无事不敢惊动公祖大人!今治生特为大事来此,救脱苏州府满城百姓之命。”
柳知府听了,惊吓不小,急忙问曰:“清平世界,公子何出此言?”
裴彪曰:“公祖有所未知。治生前月往松江府游览,误走虎丘山,被山上贼人擒上山岭,要勒逼银子。当时说出家严在朝职名,盗首方不敢妄索,放回下山。吾也认得贼首一面并头目数人的面貌。不料,今天出府买些物件,在南城外专诸里,一见刘芳秀才送出门首三个客人,某认得是松江虎丘山贼首并两个头目,自外又有四个从人,皆扮作商人之状。这刘秀才殷勤送出,想必这刘芳是一贫儒,守不得困苦,故勾引这虎丘山强盗,想必谋为不轨,未可知也。只忧此贼其志不小,又是屡败官军,倘被他引贼兵入城为内应,劫夺了城中仓库不打紧,若侵占了江南府城,一大郡生灵俱为贼鱼肉了。有此大事,非关系一人之事,治生思此事缓办不得的,故急急忙忙讵突而来。不敢隐讳,请公祖大人即刻点齐差役,拿捉了那寇逆秀才,立刻审详,替宪布按上下,刻日正法,实实去了贼人一内应之弊。如此,方免此大患也。”
当时,柳知府听罢,神色一变,心下彷徨曰:“幸值公子相遇得巧,实乃救活百万生灵之功。待本府即日密委精役先拿此狗秀才,汝且回府,万不可少泄风声于旁人。”裴公子应诺,暗自大喜,登时告别回府。一路自思:“颜氏是掌中之物,好不称心。”不表奸狼。
暗说柳知府即刻升堂,传齐班首衙役五十余名,令两名先入专诸里邀请刘秀才书写丹青,一出门见面,合同五十名一齐刀枪押送入府衙,路上不许扬言,恐走漏消息。众差役领命。顷刻,已至专诸里刘秀才府第。
只见双门关闭,二役只得将门打开,直进内院,只见刘秀才在花园持锹锄地,竟不住手。二役曰:“秀才乃读书贵客,非是农夫,缘何挥起锹锄扒掘?我奉太爷之命,特请秀才进衙写书画丹青。”
刘芳举头一惊,暗思事关重大,心慌意乱,此祸非小,又因藏了银子,未及收藏,必被差人看见,心中惊慌,勃然变色,即放下锹子,被二役缠出门外,不由分辨,众差齐举刀枪押进府衙。不知刘芳性命如何,下回分解。
第六回 裴公子暗施辣手 柳知府昧察惨刑
诗曰:
对面明枪容易躲,暗施冷箭实难防。
试看裴子机谋密,善良难免覆盆殃。
当时,柳知府二差役只见刘秀才箱子许多银锭,雪花亮白,看来原是国饷字号。只因失去国饷已经两月,在本土官府曾经出至赏银五千两,各官大小衙役军民毕知。今二差役见了,厉声曰:“好秀才,读书君子做此朝廷逆犯!如今失去国饷,有着落了,人赃俱在,故府太爷一标发的密票,先令我二人共请写丹青,再发五十人于出门时一齐刀斧押送。原为此大事,今五千两的赏格稳稳到手了。”
语毕,二役上前把住捆行。刘秀才大呼分辩喊救。
当日,刘芳此位心腹门生梁琼玉是个巨富家财,年方须然二九之少,日习文、夜讲武,为人胆正心高,文武全材。但功名尚属蹇滞,未曾登科而椿萱并谢。适是日,从家奔学馆中,一进书室,闻业师被官府差役拿去,不知何故?急进内室,见颜氏师娘悲哭,细问缘由。颜氏直说,惊吓不小,转慰解师娘一番:“待门生往府衙中探听明白,自有安置辩论。且先生平素一良儒,岂能屈他作此通犯!此事不须师娘苦恼也。”
语毕出门。一刻跑至府衙公堂大门中,只能在外远远观看这知府如何审断?
早见府役人一众下跪禀曰:“小的等奉票差往刘秀才家,请写丹青,不料他自锄园地,要埋国饷银二十锭。现今人赃俱到了,并有锄锹之具为证。请大老爷裁夺。”
柳知府闻禀,吩咐将刘秀才带上。
刘芳深深打躬,把足一拖曰:“公祖大人在上,生员刘某叩见。”柳知府一见,厉声大骂:“好匹夫!枉汝身进黉门,作此大逆!其身固属不免于死,而且臭名于后,也有玷辱圣贤名教,令人可恼!想必日前包庇响马,坐地分赃,至令强徒胆大、打劫国饷。今还谋为不轨;若引贼兵入城作为内应,你今一党叛逆同谋,死有余辜、罪及妻孥,一门不赦。今日感动神灵地杰,一朝事得败露,至百余万生灵不该遭此大劫。”即将怒案一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