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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秋
金陵秋 [清] 林纾
缘起
第一章 腐责
第二章 叙系
第三章 遇艳
第四章 鄂变
第五章 鄂政
第六章 述憾
第七章 访美
第八章 规战
第九章 复沪
第十章 收吴
第十一章 完镇
第十二章 女箴
第十三章 闻败
第十四章 图宁
第十五章 用间
第十六章 誓师
第十七章 督战
第十八章 看护
第十九章 摅怀
第二十章 订婚
第二十一章 叙战
第二十二章 馆甥
第二十三章 媚座
第二十四章 审势
第二十五章 探梅
第二十六章 和议
第二十七章 弹哄
第二十八章 礼成
第二十九章 西归
第三十章 寓词
缘起
冷红生者,世之顽固守旧人也。革命时,居天津。乱定复归京师,杜门不出,以卖文卖画自给,不求于人,人亦以是厌薄之。
一日,忽有投刺于门者,称曰:「林述庆请受业门下。」
生曰:「将军非血战得天保城,长驱入石头者耶?」林曰:「不如先生所言。幸胜耳。」生曰:「野老不识贵人。将军之来,何取于老朽?」将军曰:「请受古文。」生曰:「如老朽之文,名为文耶?若将军不以为劣者,自今日始。但论文不论时事。」
如是累月,将军每数日必一至听讲。
已而忽言将军以暴疾卒矣。生奔哭其家。幼子甫二岁。夫人缟素出拜,以将军军中日记四卷见授,言亡夫生平战迹,悉在其中。读之,文字甚简朴。生告夫人:「此书恐不足以传后。老朽当即日记中所有者,编为小说,或足行诸海内。以老朽固以小说得名也。」
既送将军之丧,南归,夫人于铁路之次,尚呜咽请速蒇事。
生以经月之功,成为此书。其中以女学生胡秋光为纬,命曰《金陵秋》。至秋光与王仲英有无其人,读者但揣其神情,果神情逼肖者,即谓有其人可也。
嗟夫!将军之礼我,较诸邢恕及耶稣门之犹大,相去万万矣。冷红生识。
第一章 腐责
一夕,苍石翁忽大声咤曰:「阿雄,汝今日果从革命党人起事矣!吾家世忠厚,祖宗积书盈屋。汝弗绍祖烈,从此轻薄子为洞腹断脰之举!方今重兵均握亲藩之手,粮糈军械,一无所出,谓可仓卒以成事。天下有赤手空拳之英雄,排肉山以受精铁耶?吾行哭汝于东市矣!」
阿雄受责,颜色不变,就灯取火,上淡巴菇于翁曰:「阿翁勿怒。翁守经蹈常,一腔忠爱,虽不仕于清,而恒眷眷君国,儿知之稔矣。叔苴子有言:『当权时而执经,皆可言而不可行;处经时而用权,皆可行而不可言。』今日天下汹汹,名为经时,实则乱萌已长。父老子弟之心,皆知爱新觉罗氏之不腊。凡有血气者,无人不怀革命之思。儿固不能以赤手空拳当此精铁;翁能以资忠履义,扶彼衰清耶?」
翁大怒曰:「孺子宜杖!爱新觉罗氏入关百余年,何辜于汝辈?德宗皇帝于戊戌之年所下诏书,人人感泣。当时果无中梗之人,则君主立宪之局已成,胡至有庚子之变?顾新主冲龄,尔辈当念先帝之余泽,何至覆巢碎卵,必不留此一块肉!矧举事不必即成,当时英国以亲藩革命,尚不能至。汝谓陈胜、吴广,兹匪可一蹴而及,蠢子不惟不审史局,而且不悉天下大势,吾又将奈汝何。」
雄闻言夷然,鞠躬言曰:「翁乃不知今日正为胜、广得志之秋。大凡天下至快意之事,必有大失意之事从乎其后。始皇帝手夷六国,眼中岂复着此戋稚之胜、广?惟不务德而立威,刑戮一道可以狼藉人之血肉,万不能款服人之心腹。」
语未竟,翁咤曰:「汝谓今日朝廷亦如二世之妄杀耶!」
雄笑曰:「儿意未尽,请翁毕儿所言。今日朝廷,险暴固不如秦,然麻木亦足以兆乱。国会一节,必迟至九年。国民斩指断腕,诣阙陈乞。而童相国阳为赞叹,而(阴)入告执政亲王,则以乱贼目之。翁不知请愿之代表,乃传置如囚,趣之还家。枢要之意,殆欲用此以塞天下之口。须知国会一开,则清之基础立固,而必多方自误,令人莫解。今方知捐荼茹蒿者,必无识甘之口;弃琼拾砾者,必无甄别之明。爱新觉罗氏之亡决矣。」
翁气少平,喟然曰:「天乎!王子履一生未涉仕途,亦知邪阴之湛溺太阳至矣。亡国在我意料之中,惟不愿眼见其子弟亦为草泽揭竿之举。雄来,汝适言国会开,升平即可?足而待。汝大误矣。法国、英国之议员,多一乡一邑中之强有力者,未选举之前,必大加运动。或贿挑达(佻亻达)者,使之颂扬于报纸之中;或饵愚蒙者,使之投票于选举之日;间有门第高、声望重者,则出美妻以联络之,务在必得而后已。然其人尚有学问,与议之时,尚能明清浊、知去取。若中华人物多综于省会之中,而山县僻壤,木然不知国会为何事、议员为何物。一闻足柄天下之大权,则土豪恶衿必在当选之列。否则身拥重资,出而购票,即可驱驾一乡一邑之人。尔谓仗此人物即可坐致承平。老人正患专制未除,特恹恹归于沉瘵,国会一立,必匆匆成为暴亡。汝勿欣畅,且姑待之。」雄曰:「天若佑我中华,决无是事。」
父子方坐论间,侍者传魏子龙先生至门。子履命入。子龙者,与雄同在陆军学堂肄业,意气相得,盖同主革命者。一入门,即呼曰:「仲英,何久不见?汝不闻川中大乱作耶?」雄曰:「我微闻之,殆为铁路收归国有之事。」子龙曰:「然。朝议所定收回办法,鄂湘路照本给还。粤路仅准发还六成,其余四成,给无利股票。川路实用之款,给国家保利股票,余股或附股、或兴办实业,亦由上谕规定,不得由股东收回。」
子龙语至此,雄大怒曰:「然则行剽劫耳!何名朝议?」
子龙曰:「杨文鼎、王人文咸言其不可。然已严旨申饬。而李翰林诣部定宜夔工程,股东大沸,通告全川罢市、罢课,一切厘税概置不纳。肇自成都,遂及各属。川督赵某乃大行罗织。七月十五日,股东方开会,赵以柬延致十九人,首为蒲殿俊、罗伦,次颜谐、张兰,又次则邓孝可,立时下狱。全川鼎沸,父老顶先帝牌位跪清节楼。赵命发排枪。川事不可为矣。」
子履闻言,嗒然曰:「子龙,兹事确耶?」子龙曰:「不敢奉欺长者。」子履曰:「兹变非细。赵某取媚贵要,必且大行杀戮。枢近木木而冒利,不求便民,但▉民以为快。铁路国有,善策也。然当还民股本,不当悉数入官。老夫闻蜀路巨款,已干没于任事之手。民之失款,或且取偿于官,遂兆此衅。然中国官府,幽暗如神鬼,民不能自剖其胸臆。廷旨既昧是非,而官中复出以强悍。上下之情隔,官转以民之陈请为抗挠,则出其遏抑之权力。自开国至于今日,匪不如是。惟气运未衰,民无思乱之心、为乱之力,事尚可为。今日乃非昔比,而赵某袭此故智。两川一动,牵连武汉,祸发旦夕矣。」子龙曰:「丈见事之精,殊无伦比。」
子履曰:「尚有所闻否?」子龙曰:「知必奉告。」
第二章 叙系
王子履,名礼,江西萍乡人也。祖士震,仕至礼科给事中。
父元廷,以翰林仕终国子监司业。子履以诸生不仕,居京寓读其父书,弗求闻达。然公卿间无不审其品学者。子二:长曰隽,字伯凯;次曰雄,字仲英,咸秀挺,喜陆军之学。伯凯已毕业,充镇江军官。仲英则留京侍父,然已阴合革命党人,时与洞明会通书。
广州一役,党人大挫。南产之英,如方、林诸君,皆殁于行阵间。伯凯自镇江贻书仲英曰:「广州之变,精锐尽丧。粤帅张某尚解事,不复广加罗织。或知朝政日非,非改革莫可。
首事者已幸脱罗网,再图后举。然兄意颇不属其人。会中熏莸杂收,好恶非一,为国者鲜,为利者多。今虽徒党布满东南,或有奋不顾身者,正恐破坏以后,建设为难。坐无英雄为之镇摄耳。此间林标统述卿,为闽产,僄锐忠挚,临难有断,全军属心,阿兄与之朝夕从事。将来以镇兵进规江南,或易得手。
林君之意,颇望弟一临。能否禀诸老亲,一莅镇江相见?」仲英得书,踌躇竟日。适起旋,留书案上,为子履所见,即问仲英曰:「若兄书来,胡不告我?」仲英曰:「据书辞,东南军队,似已摇动。儿意彼嚣嚣均喜乱之人,非实心为国者。林君,儿固闻其忠挚。今阿兄有书,拟自往镇江,一与把晤。」子履叹曰:「吾衰矣,虽未沾禄糈,而祖、父皆仕清朝。革命一语,吾万不出诸口脗。实则亲藩大臣,人人自种此亡国之孽。儿子各有志向,宁老人所能力挽?汝善为之,并告党人,幸勿仇视少帝。老人终身为清室遗民,党人或悯吾衰,不疑为宗社之党。汝今尽行。须知革命者,救世之军,非闯、献比也。」仲英见允于父,则大悦。遂治任,挟快利手枪,媵以弹子百余枚,慨然直出津沽。
时已初秋,余热尚炽。天津中已渐渐有党人出没,欲以潜煽军队。逻者亦颇缜密。道遇吴子穆自武昌来,遂同饮于第一楼。吴曰:「别仲英久,不知迩来何作?吾曾一至镇江,与伯凯相见。伯凯意怏怏不自聊。尝语予天下大势已涣,但不知引绳而断,其受断果在何处。段扈桥已以鄂军入川,思欲用兵力遏抑蜀中子弟。雷慎如,昏瞀人也,矫袭能名,以欺蒙此权纲弛迁之朝廷,坐拥重兵,扼守江汉。同人谓不起事则已,一着手先袭武昌,绝江可以进规中原,下驶便足收取吴会。吾闻尊兄言,深以为然。而林标统尤跃跃欲试。仲英此行,果否往面尊兄于江上?」仲英曰:「然。」子程曰:「新铭以明日至沪,仲英可附之行。吾亦有事将入都也。」既别,仲英归乐利旅馆。
明日为七月二十五日。海上风静,波平如镜。海行二月有半,已至上海。遂居长发栈。盥漱既已,饭后至泥城桥,访苏寅谷、倪伯元。二君方同居,楼外垂杨数株,摇曳有秋意。入门时,见有女士两人,一为旌德卢眉峰,一为无锡顾月城。月城纤弱妩媚,眉峰则秀挺健谈。倪方小病,犹御夹衣。苏则未归。倪为介绍见两女士,皆洞明会中人也。仲英一一进与握手。
眉峰曰:「闻尊兄伯凯方在镇江经营,有席卷江南之意,真属人杰。今女界同人,方组织女子经武练习队,为革命军之后劲。」仲英曰:「宗旨安属?」眉峰曰:「本队以练习武学,扶助民国。」仲英曰:「职务如何?」眉峰曰:「本队为女子洞明会,调查执行两部之豫备。俟练习已成,即服调查执行之职务。」仲英曰:「科目如何?」眉峰曰:「甲讲演,乙补习,丙操法。」仲英曰:「经费安出?」眉峰曰:「本队一切用款,由洞明会担任。」仲英曰:「敢问俸给?」眉峰曰:「队长月十二圆,队员十圆。」仲英曰:「有志哉!惟鄙人一生愚直,不敢曲徇同胞,亦非过事胆慑。适自北来,观北军皆属精锐,一人能发数十枪,气息无动。且发枪时,皆伏身泥土之中,引锹掘土自蔽。须知枪膛力支须左腕,屈其三指仰张如架;右腕扼枪机;枪趺之力,抵于右膊。极文人之力,演习不过三枪,腕力已尽。若在女界,纤弱过于文人,而两股劲力或因裹脚而荏,安能支拄?且一军弹尽,则须肉搏。或用力猛斲,或用枪趺倒击,前方扑敌,而后已为人所乘。谓此纤纤者能与北方食麦之人竞力耶?顾神州发难伊始,女界不能不具此思力。吴宫教战之事,特作外观,不必用以作战。鄙意尚以红十字会上着。」
眉峰大怒曰:「妄男子勿肆口诬人!今日幸未携得手枪,不尔,汝胸间洞矣。」月城亦微愠,两颊皆赪,不作语。倪伯元长揖眉峰曰:「仲英戆而不检,幸眉峰少宽假之。」仲英微笑兴辞。伯元送至楼次。问寓居所在,仲英以长发栈告之。
第三章 遇艳
明日,伯元及寅谷皆至,相见大笑。述昨日事,寅谷曰:
「仲英太狞直。方今女界不惟勃勃有武士风,并欲置身朝列,平章政事。谨厚者检避其锋,诺诺不敢规以正言。而挑达(佻亻达)者则推波助澜,将借此以贡媚。故气焰所被,前无沮抑之人。仲英昨日正言弹之,适中弊病,宜其不能任受。」仲英曰:
「中国女权之昌,可云盛满。但观仕宦一途,其敬畏夫人有同天帝,号令所出,虽庭训不能过也。今女界犹昌言为男子所屈,暗无天日,此或未嫁夫者之言。若正位璇闺,威令无抗,则玉人颜色过于朗日晴天矣。」
伯元大笑曰:「仲英持此宗旨不改者,后此所遇悉皆荆棘。
汝须知,牝狮之牙吻不易当也。」仲英曰:「当谨避之。」伯元曰:「今仲英以何日赴镇?」仲英曰:「吾闻武昌军队人人有反正之思。」谓:「到镇一面家兄,赴鄂一觇动静。」寅谷曰:「此间屋宇沉晦,且出小饮于海天春。」于是三人同行。
觅得酒座,甫去外衣,忽有美人搴帘,盈盈出其素面,风神绝代,呼曰:「寅谷、伯元,今日乃钦生客耶?」两人同起曰:
「秋光女士何来?客为王仲英,亦吾辈中人。可入小坐。」秋光岸然遂入,与仲英相见。
女胡姓,南京建昌人也,叙谊为同乡。仲英▉▉,既艳秋光之美,又患暴烈如卢眉峰,遂不敢道及时事。乃秋光者,温雅无伦,问伯元曰:「日来曾否晤及眉峰、月城诸人?」仲英失色。寅谷失声而笑,喷酒满案。秋光愕然曰:「所谓经武练习队者如何?讵两人所营谋者中有变故耶?」伯元曰:「否否。」同述昨日眉峰欲出枪毙仲英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