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秋

  伯凯曰:「人心丧失至此!试问国亡,财将焉植?林述卿蒿目时事,将起而应黎公,殊闽产中之表表者。」
  言次,忽闻门外大呼曰:「若兄弟谈心至乐,乃弃掷朋友于不顾,此为何理?趣辨黑白!」仲英愕然。伯凯笑曰:「此述公也。」

第七章 访美

  言次,林公已闯然入门。丰颐广颖,须角上翘,作武士装,人极勇健。顾仲英曰:「吾不待通名,此决为王仲英。以面庞与伯凯乃无毫发之异。顾行客必诣坐客,今我转来求面仲英,得毋微悖于礼?」仲英曰:「行李匆促,家兄又造述公帐中议军事。军事秘密,故未敢孟浪参与。且又未得家兄介绍,故趑趄未进,宁敢轻公?」述卿笑曰:「前言戏耳。吾在此盼仲英之来,有同望岁。仲英来自沪上,闻沪上人士将作何举动?」
  仲英曰:「彼间本为革命党人根据之地,闻先着手,必取军械局。」述卿曰:「得之矣。得此足以资助鄂军。此间统制亦解事,然未敢轻举。明日为二十二日,闻统制公将亲莅镇江,集各军大伸诰诫。然人心之涣久矣,讵区区言论所能挽救?」仲英曰:「吾意将同伯兄一聆俞公大论。」述卿坚订明日小饮于其帐中,匆匆遂别。
  是夜,仲英与伯凯深谈至漏四下始睡。
  明日,俞公至镇,大集将校,演说革命之无济,徒长乱萌,而身家且与之同烬。并令目兵削牍以记,且殷殷与偏裨道寒温。
  日暮,造述卿饮。酒半,述卿屏人言曰:「武昌事起,而此间人讳言革命,乃愈幽閟。顾大势已成,犹浙潮之入港,虽罗剎之矶,西兴之树,一时咸使淹没,谓钱王三千水犀之弩,其能当耶?此间逻侦四布,军人一举一动,匪不留意,偶有不慎,祸发且不旋踵。吾恐所部畏死而惰,隐中联络诸将,又多购报章,俾所部读之,知天下大势。此吾隐中维持之法。维此间一月不发,则江南一隅不易着手。吴师严密而守旧,余人咸右清廷。然吾观镇军必可效一日之力。特金陵军队如何,则不之知。仲英亦曾识林竹桥乎?」仲英曰:「得非能书善诗之儒将林君治融耶?」述卿曰:「然。吾昨日曾以书问之,至今未得报章也。」明日,竹桥书至,言相见于沪上,述卿曰:「伯凯在镇,决不能行。仲英曷与我赴沪一晤竹桥?」
  登车时,适相遇。述卿遂问金陵消息。竹桥曰:「武昌四战之地,非得金陵,则武昌决无后援。今吴帅严防所部,动息必加侦察。于是部曲均解体,有潜赴武汉者。惟卒伍中闻黎公举事,亦觉主者绳检过苛,挑之即可动。然须得一良指挥,则大事立成。惟十七协统领孙萌,晓畅军事。苟以善说者导以利害,得此人主军,则金陵唾手得矣。」仲英大韪其说,遂同寓泰安栈。
  仲英心念寅谷、伯元,复至泥城桥。乃见寅谷,不见伯元,遂畅谈镇宁军中事。寅谷忽曰:「汝见胡秋光否?」仲英曰:
  「秋光近状何似?」寅谷曰:「此间有人倡女子北伐队,请秋光署名。秋光但力任红十字,一力调护军士被创者。仲英赴镇后,吾凡三见之。然每见必问仲英,其视若有同戚畹。秋光住三洋径桥小巷中,与其叔母同居。仲英曷往面之?吾有事且出。」仲英遂起别,以车向三洋径桥,果得秋光住处。
  入门,小竹五六竿。案上胆瓶供白菊十余朵。门开铃动,秋光款款下楼。一见仲英,即握手问:「别后何久无书?」仲英曰:「匆匆数日耳,何言久耶?」秋光微笑。肃客左厢,壁上悬董香光书王建《宫词》八小幅。东壁则文衡山作《枫林秋霭》横幅。西壁则秋光自书斋额,曰:「迟青馆」,娟秀似赵松雪。
  秋光令小鬟进茗,即询镇江军队事。仲英曰:「林公老谋壮事,必遂所图。特吴帅为清室贵臣,仓卒不易着手。今能得其部曲中重要人物,饣舌以美利,无难立时反正。惟此间有倡女子北伐之事,究竟如何?」秋光笑曰:「女子之纤弱不胜兵,仲英宁不知者?彼辈平日蛰伏闺中,读七言小说,非言女将平戎,即言得九天玄女秘授,此种谬说,已深陷脑海之中。近稍亲学,又煽于平权之说,思以绵薄之力,追逐中原。男子持正者寡,不能不依阿,贡其谄词。女子焉有远识,遂自以为是。而浮薄通文者,又争为捉刀作论说,侈张于报纸。张之不已,又时时开会演说。前此界域殊严,不许男客羼入,今则圂淆无别。纵演说不得要领,而男客亦为鼓掌以张大之。近者,中年老女、稚齿孀雌,慕此风尚,亦持不根之论,出而炫人。胡秋光一生微微解事,万不欲自欺以欺人。仲英颇以秋光为狂谬否?」仲英悚然,不能即答。久乃曰:「王雄有万死之言,本不宜发诸唇吻。今蒙女士见重,敢请家世。」
  秋光不期泪盈于睫,语不成声,曰:「先大父为金匮人,薄宦没于江右。先君飘泊南康,外家出资为捐得佐贰。莅任数年,宦囊余七千金,以剧疾没于建昌。儿金匮无家,而先慈复见背,遂冒为建昌人。韶龄得稍稍读书者,均先君自行指授。今孑然依叔母以居。叔母无儿,终日长斋诵佛。此间女友固不乏,然皆袭为谬说,以诋呵政府为直,以剽袭法政为能,隳礼义之防,成淄蠹之行。吾虽虚与委蛇,心殊薄之。仲英洞明世局,其对卢眉峰语,盖尊礼女界,非薄视我辈,吾心殊切敬礼。今兹虽有经武北伐之议,吾专以红十字为宗旨。无论何时宣战,吾必赴战地,尽吾天职。」
  仲英曰:「今日女界所谓大放光明者,殆同炀灶。若秋光女士者,方为如来指上之毫光,能使阿难立生神悟。仲英生平知己,舍女士无第二人也。」秋光二颊皆赪,久久无语。

第八章 规战

  仲英留上海一日。归时,述卿已联络巡防队及各炮台管带定策,以巡防队保卫租界及铁路车站。惟新军无机关炮,乃规划出密赏,能得机关炮一尊,予一千元。然镇江形胜已为旗兵立壁。述卿遂约仲英,伪为游人揽胜者,凭高窥其疏密所在,以便进攻。
  迤逦行近旗营,迷不得路。仲英进问司壁者,以向南门当何趣。兵告以须遵故道归,前趣不可得路。仲英伪弗解,遂左转。仰见高阜有一小庙,遂同述卿践危石而上。俯瞰旗营,历历皆见。既归,述卿发令,遣臧、易二校,至京岘山相度原隰,且侦察象山、焦山二炮台射击力之远近。计镇江西北门濒租界,进兵时当直取东南。营度经日,伯凯、仲英咸与其议。
  明日,林竹桥遣其弟治渊赍书至。言:「事急矣,北军已由秦皇岛以巨舰载入长江,抵鄂。我军若得镇江,即可用炮台扼宁狙击,不听前。」仲英曰:「此策固善,然士心虽附,而金陵未下,若悉建业之众来袭吾后,即得镇江炮台,前后受敌,势亦立蹷。」
  初八日,陈生履云至自江宁,言兵心已涣,而主者尚极力镇摄,不令蠢动。明日,三十五标第二营左队排长黄国辅家,忽为旗兵检得炸弹,全军大哗,且立发。于是章、明、端木三管带,议将各营分驻。
  仲英曰:「新军五营,若去其三,兵力锐减,必难集事。公当极力止之,不听行。」述卿如言。然端木一军,已下船。
  章、明二校,闻言遽止。而谣诼遂四起矣。述卿镇定,微示将校以意,谓:「举大事非持重不为功,且持重非犹豫之比。司马法曰:『太轻则锐,锐则易乱;太重则钝,钝则不济。』吾今日亦求济而已。旗人无故决不开衅。诸君且静候予之号令。」
  仲英曰:「镇江举事,不惟宜规金陵,即苏州亦切近之灾,不可不先联络。」述卿曰:「余已预筹及此。统领艾君琦者,予执友也,明日当往说之。」
  迨述卿归,而孙萌适分遣三十五标及三十六标新军,分屯丹阳、高资,新丰诸处。述卿大震。已而章君至,述卿曰:「孰为君划此策者?今兹败矣!」章曰:「兵心已动,不分驻,则将不受令而暴发。果公有命,吾及端木与明君,决尽死,无有退衄。」仲英适在侧,言曰:「三君既属同志,则咄嗟间仍可呼应也。」时金陵帅府下令,各标营俱开驻秣陵关,然皆不予子弹,复以机关枪十三尊授铁量,又以野炮十八尊授北军。
  于是举军大愤,隐将枪炮撞针磨熔,俾不良于用。仲英曰:「金陵军心如此,苟以人说之,可以得志。」述卿曰:「然。」
  遂令严海至秣陵,令举军要求子弹。时三十五标已受令移屯。
  述卿与刘君成二军,亦分驻。刘驻竹林,述卿壁蒋王庙。

第九章 复沪

  自武昌一倡,厄(扼)长江之上流,北向可由豫以规燕。
  而下游诸行省,清廷威力已不能及,上海一隅,尤为民军发源之地。英伟少年及敢死之士,云屯雾集,北向忤视,跃跃求逞。
  女界尤倡言革命,终日议论腾沸。外人以清廷不振,任用亲藩,知国势倾颓,已不可救,乃严守中立,甚有隐相党人者。而天津之法界,尤为死士之渊薮。
  九月十三日日中,民军猝起,据上海闸北巡警局。巡士联翩归附,争向巡长索取子弹。租界以外枪声如沸。逾时,民军进据巡警总局,立白麾,大书「光复」二字,扬于空际。能言者争出演说。巡士右膊环以白布。商团防营,从风而靡。居民大震,白昼闭户。民军逐户劝谕,俾勿震慑。
  申正,民军以敢死队五百人,长驱入城。城中守备单弱,城楼立为民军所据。沪道刘燕贻,已携关防预遁,嘱其僚吏幕客,潜避洋务局。民军入署,不戮一人,掷炸药于川堂之上,大声沸烈,火光熊熊烛天矣。继至府署,郡朝已空。民军亦纵火焚其大堂。继至参将衙署,杨某出揖民军,请自避让,愿勿举火,灾及平民。众为感动,遂不纵火。上海县闻民军至,亦从容出迓,言:「群君举义,鄙愿所甘。惟狱中囚皆万恶不可赦。义师弗察,一逭其死,则恶且愈,稔足为义师之累。」众可其请。乃不释囚,仍以兵环守之。
  城中略定,遂议取军械局。而局工正值罢役,民军寥寥数十,衣白衣,袖间界以红线,力掷炸弹,崩声隆然。守者争出纵枪。民军死伤者共十六人,然尚力战。忽谍言龙华有大队来援,遂撤队归。明日迟明,民军复进扑,再接再厉。官军尚力战,顾道梗援绝,军无后继。孔道之上,民军均以巨炮扼守。
  官军大乱散走。民军遂入领全局,将局中所积枪械,立时俵散。
  上海通树白麾,一色缟素,商贾贸易如常。西人见之,啧啧称异。大张告谕于衢街之上,其文曰:
  我中华同胞建国于斯四千余年,均属黄帝子孙。
  后因明末流寇之乱,被满人乘危占据。我同胞受其残虐者,二百六十年矣。本军政府为拯救同胞,恢复祖业起见,东南各省,已次第克复。上海为通商巨埠,自应即日收回。本制造局虽系满清政府设立,其实皆吸取我同胞脂膏资以举办。且所造军火,本以防外,今满人欲以残杀汉种,用心之险恶,吾同胞稍具识力者,匪不切齿痛恨。今本军政府已举民政总长经理局务。凡局内司事工作人等,务须一概照常办事,听受命令,毋得违误,致碍大局。特示。
  上海既归民军,吴淞亦同时响应。十四日,通悬白麾。驻镇吴淞之粤军,望风投械。复立军政分府,以所部辖于武昌,承为中央军政府,知黎公英武,足以集事也。
  于时士大夫拥巨资者,争避地上海,伏匿寓楼,不敢举踵外出。好事者倡言:「此辈平日婪索,饱其贪囊,今事败潜踪至此。吾辈出百死成光复之功,转为贪酷者捍御其黄白物。」
  因之逻侦四出,日窃窃然以马车托名流柬请,驻(驰)至租界以外,即而缚之,榜掠千数,气息仅续,必得资而后已。造谣者又纷传某某为政府间谍,将不利于民军,宜尽其家。遣人中夜投书其门,谓尔不日难作。而奴辈亦因此胁劫其主人,探微揣端,动息皆为主人之罪,公然坐索夜度之资于主人,否则启户纳刺客矣。又互相贼害,乘间造访,手枪猝发,防不胜防。
  名为光复,人咸重足一迹,无敢微词及于党事。
  女界纷议北伐,卢眉峰、顾月城为之倡。佥言秋女士无罪见戮,大开追悼之会,贻书东南诸省。健有力之女子,乃离叛其父母,断发急装,急趣沪上,入北伐队。又苦无资,则分布酒楼之中,挟册求助。挑达(佻亻达)子弟,因之恣与调诙。一反唇间,即指为干犯。罚重金而求免者,日有所闻。李一雄、黄克家、贝醒澄三女士尤傲放无礼。
  众以胡秋光博学有识量,争推引之。秋光私叹,以为非佳兆也。见众唯唯,无敢轻出一语。凡会场议北伐者,握拳抵几,丑语间出,秋光但点首而已。众亦渐渐轻之,以为不足计事。
  秋光归寓默然,遂作书寓仲英曰:
  仲英先生足下:别后,知君与述公方规划镇江。
  述公持重,非万全不发。然镇江不得,无以进规金陵。
  金陵惟天保城最扼要。徒取雨花台,尚不为功。吴帅儒者,不解兵事。且军队半已解体,所恃者但有北军。
  今武昌已扼长江上流,而沪上又为民军所有。海军中人人亦有光复之志,以说客动之,当立下。北军但有直趋浦口,向徐州而退。此着在我意中,想述公必有部署。此间虽名光复,而女界中尤呶扰不堪。战事属之男子,乃必进身参与,贪天之功以为己力。试问数处光复,何者为女军冲锋陷阵之劳,乃必张大其词,侈言国事耶?近者,此军需之故,虽名门闺秀,亦撰册四出,向酒楼中求酒客助饷,恶谑间作,恬不知愧。
  不惟不敢属目,闻之已为赪颜。而为之魁率者,尤好名不审大体。前古叔季浇讹,女变多在宫掖。今兹群阴大煽,乃为意料之所莫及。秋光身亦女子,何尝无志澄清?惟综观大局,似有能了之人。我曹只能如欧西基督教中之人,实力为痍伤之英雄看护,职业似尽,何必雌声而雄鸣,令人增笑。此间清寂,寡可语者,仲英若能抽身一至沪上,相见尚有所言。秋光拜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