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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台全传
且说冯家男女们多知二娘人生蛋,多说是一件希奇新文。有一个说:“你可记得东村王寿笤家,上年生一个两头人。今年后村倪天表家,又生一个人头老虎身体,多是不祥之兆。今年决不是熟年了。”那个说:“啊哥啊,吾们员外为人好,顾氏安人也是好人,一心望生个儿子接代传宗。那说二娘人生蛋,是不祥之兆。”
闲文少说,再说那冯二娘发晕昏去,幸得丫环叫醒,自己方知生了一个蛋,又气又羞。院君劝范氏道:“此是员外命内无子,冯家应该绝后,不干你事,何须烦恼,保重身子是正经。”冯员外便叫丫环道:“此蛋留他怎么?悄悄拿来投在水中,切切不可与外人知道。”丫环道:“啊呀员外,那是使勿得的。”员外道:“有什么使不得?”丫环说:“虽只是蛋,到底员外的滴血。”员外道:“胡说!拿去投在水中。”丫环应声:“是哉。”那丫环取了蛋,手提灯球,血淋淋走下楼梯去了。安人苦劝冯员外道:“不可心焦,须保重身子。”员外说:“啊哟,安人啊,吾本来原不想生儿子,抵当冯门绝后的。算起来多是你劝吾另娶了一房。那春霞有了孕,吾好不喜欢,日夜望到生产的日子。岂料今宵生了一蛋,而且是丢他不碎的怪东西。我今夜好似雀见米糠空快活,犹如画饼充饥故事。设使外人知道,你吾夫妻有何面目?”安人道:“员外,事已如此,不用心焦了。”员外道:“安人啊,吾如今只好削发为僧,诸事丢开,红尘不染的了。”安人道:“啊呀员外啊,这句话你说差了。妾身是女人家,你出家后教我们怎生是好?家业飘残,有谁来管?那冯门永远绝后了。”员外道:“安人啊,如今是不绝而自绝的了哟。”安人道:“员外啊,你年不过五十二,俗语说的,海水未干人未老,后嗣总要靠在春霞身上。”员外道:“呸!还要想这个念头?吾冯明道除非做梦。”安人道:“命内有儿终有的,你不必过分嗟呀。”那安人苦劝员外一番,便叫丫环送一盏香茗与员外,参汤送与春霞吃。员外十分怜惜说道:“啊,二娘,这是吾命不好,不干你事,只须你自己保重,不可冒风。明日去请个郎中来服药调理便了。”范氏道:“员外啊,多是吾的不是,生了一个怪东西,有何面再做人?但求一死而已。”员外说:“使不得的。”便叫丫环要小心伏侍,勿许走开一步,恐春霞做出意外事来。顾氏回到自己房中歇息,员外往书房里去坐坐。
再说冯宅丫环把蛋去掷于水中,十三部真人在水中保护浮水而去。到了三十里之外,有一座宁辉山,山下溪洞之中水就不多。这个地方有一座宁辉寺,内有一个有德行的和尚,法名也叫宁辉,静守清规,焚修三宝。那日是八月十六,早上宁辉和尚便叫香伙溜哥拿几件衣服去溪洞之中洗净洗净。那溜哥正在洗衣,水面上浮来一道细白光,定睛一看,心内想道:“原来一个蛋,洁白如霜。”那蛋生出来时原有血的,在水中流泛了一夜,故而血已流干净了。溜哥道:“哈哈哈,吾道是甚么,原来一个鹅蛋壳。缘何走到吾的衣裳上来?”就将右手捞起来一看,“原来勿是一个蛋壳,囫囫囵囵的一个蛋。为何勿沉?有些奇怪。看来知道吾溜哥鹅蛋勿曾尝过,送上门来请吾吃了。但吾是自幼弗肯吃私房食的,待吾去禀一声老和尚,然后吃他。”说得有理,放在这里,净完了衣裳再说。不多时,洗完了衣服,笑嘻嘻拿了蛋走时来说与宁辉知晓。宁辉长老见是一个蛋,连忙摇头念道:“慈悲胜念千声佛,作恶空烧万姓香。我在此出家了五十年,粗衣淡饭,戒酒除荤,你却因何取了他来?你这样贪吃荤腥,连累吾僧家也有罪过了。”溜哥道:“哟啐!勿许吃便罢了,有何噜苏?”长老道:“还不拿去依旧放在水中!”溜哥道:“是哉。”长老道:“啊弥陀佛,罪过啊罪过。”那溜哥出来就将衣服桨好了,立在天井里,心内想道:“可惜那个鹅蛋吃不成,又要丢到水中去了。”正要走时便住了步,暗暗想道:“吾想吃是罪过,哺一只小鹅养养是勿妨的。那东面有个四娘姨,闻得他家带哺小鸡,那鹅蛋也交他的鸡哺去,勿知哺出甚么东西来?吾想蛋呷鹅蛋啊,哺得出来自然原是鹅的。”便拿了蛋走到东边半里村,见了四姨娘,装了笑面,就将鹅蛋的话说明了。四姨娘说道:“使的,哺出鹅来交回外甥便了。”溜哥回到寺中,暂且不表。要知偷盗天书缘由,请看下回分解。
第二回 德行僧天机预识 白猿洞初盗天书
话说那四姨娘是一个半老的人,姓李,已经数载孀居守节,幸有一个儿子,所留下的家私全赖那儿子出外经营,赚些利息来支持过去。闲来消遣,做些针指,闲文外事一概不管。自幼嫁与周连贵为室,不幸连贵身亡已经八年。目下小小家产幸得他儿子周大郎一年几次出门买卖,赚些利息回来,薪水可度。常想:“孩儿年长,须要娶一房媳妇才是。”再有一个姨甥,姓李,名溜哥,爷爷亡故,弟兄亦勿有,年少不知谋生立业,目下在宁辉寺内做香工,伏事僧人度日。方才拿一鹅蛋前来寄哺小鹅,那仍是有些孩子之气。已经放在鸡窝内了,不知哺得出来哺不出。只怕母鸡未必肯哺。四娘正在那里乱想,只见外面儿子归来了,说:“吾儿回来了么!”那儿子道:“回来了。母亲在上,孩儿拜见。”四娘姨道:“儿啊,罢了。”那儿子放下包古,讲讲别后言话,将所赚二十两银子,便本利一并交付母亲。吃了早饭,换换衣裳,买些鱼肉,望望亲戚。一切闲文休表
乌飞兔走,时光甚快,七日过后,鸡已出壳了,叫声徐徐不绝于耳。四娘姨心内想道:“为什么光光鹅蛋不收黄?”正在思想,只见壳中立出东西来了,却是一个赤条条的小孩子,身子约有尺二长了。那小人白身子,黄面儿,大眼长眉高鼻梁,手足俱全,头发松开就把初出毛的鸡多吃光,及母鸡尽下他的肚了。四娘娘一见,好不心惊,连忙叫着:“孩儿来看。”那周大郎大怒,手取木尺来打这小人。那知那小人便用强,反夺了木尺来还手。周大郎道:“啊呀母亲,这个不是人,明明是个怪物了。得吾去说与表兄知道。”他母亲道:“儿啊,快些去快些来啊。”周大郎道:“是哉。”那李四娘冷汗一身,心惊胆怯,走到外边,慌慌张张要避那妖怪。他原不知那小孩是天降的星宿。
那周大郎气冲冲向宁辉寺来,见了一个僧人便问道:“溜哥在何处?”那僧说道:“在后圃中种菜。官人到此因何事体,能否说与小僧听听?”周大郎道:“啊呀长老,不要说起,前日溜哥拿一个鹅蛋来放在吾家鸡蛋之中寄哺小鹅,今朝哺出小鸡来,那知那鹅蛋出一个小孩来,身长尺二光景,面黄眼大,眉长方面,母鸡乳鸡多被他吃去了。我们母亲唬得木呆,我用棍打他,他反打吾。故而吾到寺中来相请溜哥前去看看。莫不是害吾娘儿的么。”那僧人道:“啊弥陀佛,那有此事?待小僧亲自看来。”周大郎道:“长老同去看看也可。”僧人道:“溜哥快来。”溜哥道:“来哉,来哉。老师太有何吩咐?啊呀,表弟在此做甚么?”周大郎道:“表兄你好啊,你拿一个鹅蛋来吾家寄哺小鹅,如今哺出妖怪来了。”溜哥道:“喷咀瞎说,你来唬吾表兄呢啥?”周大郎道:“谁来唬你!小鸡母鸡多被妖怪吃得精打光了。”溜哥道:“是怎样妖怪呢?”周大郎道:“连吾也不知,同去看来。”那宁辉和尚笑呵呵道:“溜哥,日前叫你送还原处的,谁叫你寄哺小鹅!一味呆腔孩子气味。如今小鹅不哺,反出了妖魔来了。”溜哥道:“啊呀老师太,若说那鹅蛋弗肯丢脱,要想拿去哺出一只小鹅来玩耍的,那知一哺竟哺出妖怪来了。啊表弟,你来诈吾呢啥?”周大郎道:“那个诈你!同去看来。”溜哥道:“去看,去看。”长老便叫徒弟看门,三人同去看那精怪。只见一个小孩子眠在地上。溜哥问道:“你这妖魔是怎么变来的?”那个小孩见了溜哥连忙立起来,上前拖住了溜哥,双脚跳起来,笑嘻嘻的,一只手将他脚上乱敲。溜哥哈哈的道:“你这妖怪,真正勿是妖怪?”那同来的和尚是有德行的,见了这般光景,他就在指头上一算,点点头说道:“原来如此。”便叫:“香工,这个小孩子并勿是妖怪,与你有缘,故而将他认做儿子便了。”溜哥道:“老师太,你当正呢啥?”长老道:“那个与你作耍!”溜哥道:“家婆勿有,那里来奶奶呢?”长老道:“他是不吃乳的。”溜哥道:“那个领他?”长老道:“你自己领了。”溜哥道:“那是弄勿来的。”长老道:“你若领大了他,你的后福无穷。”溜哥道:“当正呢啥?”长老道:“决不哄你。”溜哥道:“小孩子,你可肯认吾做干爷么?肯,点点头;若勿肯,摇摇头。哈哈哈,点头哉。这样,待吾来抱了他去。”长老道:“阿弥陀佛,大官人。”周大郎道:“长老,什么?”长老道:“你的乳鸡共有多少?”周大郎道:“一十二个,还有一只母鸡。”长老道:“如此,叫溜哥赔你便了。”周大郎道:“啊,长老,一则来亲眷,二则来小事,不要赔了。”长老道:“啊弥陀佛。”便告辞去了。那溜哥抱了小孩,一同回宁辉寺去。那长老心中暗想道:“他是天上的星宿来降世,若长成后拜吾为师,不比寻常僧人,将来且能盗得天书。”便吩咐溜哥抚养他成人,自有无穷好处的。那溜哥叫声小儿道:“吾的妮子啊,做父的今年三十七岁,勿曾娶妻,反先有了你这妮子。吾今抚养你成人,你须要伏我爷的教训,切不可行凶霸道欺善人。我做爷的出身是作成衣的,望你大得起来做个小成衣便了。”那小儿听了,笑瞇瞇的道:“腹中饥饿了,要吃些东西。”那溜哥盛了一碗饭,并豆腐、面斤、索粉等,吩咐那小儿慢慢的吃,自去买些布来,将他衣服、鞋袜做做。那小儿不吃乳,究属不大费力。
春来秋去,迅速如飞,一年一年的过去。不觉那小儿已长成四尺长胖身材了,性气刚强,独喜玩耍,出去常将小子们欺瞒。有爷娘的便告知了长老。那老和尚明知那小孩是有根基的,便叫溜哥道:“你的儿子年方七岁,出外欺人,滋生事端,如何是好呢?”溜哥道:“吾是原本勿要他,是老师太教吾的。现今勿要他哉,赶了出去罢。”长老道:“啊弥陀佛。他乃没有父母之人,赶他出去必无好处,不如拜吾为师,做个和尚罢。”溜哥道:“本勿是吾亲生的,任你老师太怎么便了。”遂拣了日子,佛堂里斋供斋供,剃了头发,便拜长老为师。那长老心内暗想道:“须要取他一个名字才好。他是蛋内所出的,取名蛋僧便了。”列位,目下大概叫个蛋子头和尚就是这个和尚。那长老约束他静守清规,五戒三皈,不许违拗教道,诵经礼忏。那晓得蛋僧身子越魁伟了,力大无穷,性子莽撞,从来不肯吃人一些亏。一飧饭总须三升米,别名多叫他吃饭坯。溜哥叫声:“和尚妮子,做爷的用了多少心血领大你,指望你做点事业的。现在你做和尚,到底原是吾的妮子。”蛋僧道:“啊,爷爷,孩儿虽则做了和尚,岂可不认爷爷为父么?”溜哥道:“既然有吾爷在眼睛里,到底说话原要听几句的。”蛋僧道:“只要爷爷说得中听,孩儿无有不遵的道理。”溜哥便道:“勿要闯祸。”蛋僧道:“中听的。别人勿来惹吾,吾自然不去惹他。”溜哥道:“师父所说的话勿要强头强脑。”蛋僧道:“这个自然。”溜哥道:“饭吃少点。”蛋僧道:“总要吃得饱。”溜哥道:“幸亏得师父吃得起,若是吃不起,便如何?”蛋僧道:“若是穷苦,吾也不在这里了。”溜哥道:“做爷的近来辛苦勿起哉。这些瓜田菜园,帮帮我做做,有何弗好?”蛋僧道:“这是孩儿弄弗来的。”溜哥道:“日日打拳弄棍,也脱了做和尚的形了。”蛋僧道:“孩儿学好了拳棒,日后好做防身本事。”溜哥道:“你的硬卵,看你年纪轻轻,如此强横,全然不像做和尚的样,少不得有一日赶出了宁辉寺,到处去烧臂香。”蛋僧道:“啊,爷爷,且自放心,孩儿决不如此便了。”闲文不必细说,一年一年复一年,算算又是八年了。冯员外已得了子,甚觉宽心得意,此是后话不提。
话说那蛋僧年到十五岁时,身长七尺有余,拳棒虽是常习学的,到底是无师传授,无用的。闲来无事,外面跑跑,山前山后去瞧瞧。那一日偶到白杨庄上去玩耍,只见一班孩子聚在一起打架,大家砖头瓦片乱抛。有一个毛二官要打马三宝,那知刚打着了蛋僧的头,蛋僧便怒气冲霄,赶上前来挺一挺腰,扯着毛二就打了一顿。可怜打得那毛二疼痛难熬。旁边孩子们说道:“和尚行凶是不饶的。”众人动手来打和尚,却被蛋僧拉起来一个一个的东抛西掷,好似鹞子翻身,个个哭到宁辉寺来告诉。那宁辉和尚长老便良言安慰他们出去。那溜哥满肚心焦。少顷,蛋僧回寺,宁辉便招招手道:“徒弟走来。”蛋僧道:“师父有何吩咐?”长老道:“你在寺里不听吾话,不守清规,总要出去惹祸,吾用你不着,你到别处去罢。”蛋僧便道:“师父用吾不着,徒弟就此拜别了。但是吾的爷爷在此,放心不下。”长老道:“这却不妨,有吾在此。溜哥在那里?”溜哥道:“来哉,来哉。老师太有何事务?”长老道:“你的儿子十分不好,吾这里用他不着,打发他出去,你意中如何?”溜哥道:“吾也譬如勿有,打发他去不妨的。”蛋僧道:“爹爹,你也不要孩儿了么?”溜哥道:“谁要你?快点走罢。”蛋僧道:“既如此,孩儿就此拜别。”溜哥道:“勿要你拜。”溜哥便双手乱摇得占身来便走。长老付他十两银子,行李衣包一个。蛋僧便拿了一根檀木棍子,洒开大步出了山门。走过宁辉山,一路行走,好生心焦,想:“师父今朝打发吾出来,因防我惹出气来,吾的性子硬如铁石。啊呀且住,吾蛋僧走便走了出来,如今往那里去安身?也罢,吾是出家人,且往前途走去,寻个寺院再说,勿怕勿有安身之处,何必心惊?放胆而行便了。”日中沿途募化,夜来随处安身。三月时候,天气温和,正好行路的时光。惟庵庙寺院因见他年轻兼以狠狠的形状,故而没处肯留他,便一路行乞度日。走了多日,总没有可存身的所在,自然心焦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