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梦骈言

  庄夫人听了,勃然大怒,拍着桌子道:“要气死我了!你这畜生,也是读圣贤书的,却如何去闯尼庵,私谐姻事,枉做了秀才,要娶尼姑做老婆!可不羞死!这样牵头皮的不肖,不如没有,快与我死了罢!”骂得曾学深低了头,气也不敢喘。当下庄夫人恼得饭都吃不下,过了一夜。
  次日起来,想道:这不肖子,我不爱惜,倒是那陈翠云,虽然那夜灯光下看不清楚,到得明日,他又起得早了,未曾见面,听他说话,却十分令我衷怜。这畜生从幼,相面的说他后来要娶尼姑,想也是命中注定,倒不如与他两人成就了罢。
  便唤曾学深来,分忖道:“事已如此,我倒可怜翠云。还是夏初托我说话,如今早又冬间,他那里眼巴巴望你,你可打点去法云庵走遭,只要进门后瞒着外人,不要说是尼姑便了。”
  曾学深听说大喜,即日辞了母亲,叫阿庆跟着,来到黄州。雇两匹牲口,主仆二人骑了,先问到宝珠村法云庵来。
  来到庵前,叩问进去,一个老尼接着,问道:“相公何来?”曾学深道:“小生姓潘,有个表妹叫陈翠云,原是观音庵出家的,闻目下在这里,特从武昌来看他。”老尼道:“来迟了,三日前他另有个亲眷接了去,今后是不来的了。”
  曾学深听说,吃了一惊,道:“可晓得那亲眷姓什么?”老尼道:“不晓得,也不知道家在那里。”曾学深越发着急,便又道:“闻宝庵有位姓王、法号道成的,在那里?”老尼道:“只我便是。”
  曾学深看王道成这副脸,也没一些笑容,好似寻相骂的,欲待再考他个着实,只见他已反叉着手,走了进去。把里面门也闭上了。
  你道这是为何?原来翠云有个母舅,姓金,亡过多年,一向不通音问。那舅母也是庄氏,却和曾学深母亲是远房姊妹。其日到这法云庵来烧香,适逢众尼出去了,只有翠云在庵。彼此都不认得,叙述起来,才晓得是至亲。
  翠云诉说落魄光景,那舅母十分不忍。便留他自己家中去。见王道成从外先归,庄氏便指翠云对他说:“这位是我甥女,今要带他回去。”却未曾通出自己姓氏住居。那王道成也不问,只说要算还了饭钱、房钱,才放去。
  庄氏心中不平,对老尼道:“论你做了师叔,养(这没依靠的师)侄几时,也是该的,怎说这话!就是饭钱、房钱,他却那里有?且等我接了他去,我自遣人送来与你便了。”
  这话也算极平正的,那老尼竟就动蛮道:“知道你和他的亲是真是假,不要拐他去卖,倒在我庵里说这假公道话。如今就算还我饭钱、房钱,也不容他去了。”
  庄氏听说,大怒,手起把老尼一掌,打得齿落血流,骂道:“你这老狗,这等放肆,你不要狗眼看人低,道我不过是个尼姑的亲戚,我亲戚多有为官作宰,弄得你这老狗死哩!”说罢,又要打。
  却得翠云劝住道:“他虽冲撞舅母,甥女却实亏他收留这几时,看甥女面上,息了怒罢。”
  庄氏方才住手,便和翠云,同出山门而去。那老尼那敢再阻,因此又羞又恼,见曾学深也说是翠云亲眷,便连他都怪了。
  曾学深不知就里,见老尼这般慢客,好生没趣。正在外徘徊,恰好有个四十多岁的尼姑,挽了一篮斋饭,走过庵来。曾学深忙上前,陪小心打了问讯,就问翠云消息。
  那尼姑把老尼受气的事,述了一遍道:“那亲眷的姓氏住居,实在合庵都不晓得。”
  曾学深听说,呆了半晌,心中苦道:“他既这般转身,这里自然不来的了。却叫我那里去寻好?”
  没奈何,只得离了法云庵,也无心绪去望外祖母,一径回家。
  到家见了母亲,泪如雨下。庄夫人问他时,咽住了,一句也说不出。
  阿庆在旁,便把到法云庵见那两个尼姑的话诉与夫人听。
  庄夫人便对儿子道:“你不要悲伤,若是婚姻,少不得走拢来的。”
  曾学深也不回言,只是把衣袖来拭泪,回到书房,终日呆呆地看着青天,日里不曾开了一开口,夜间不曾合了一合眼。渐渐地茶不思,饭不想,病将起来。
  光阴荏苒,冬去春回。那病竟日日见重起来,庄夫人好下心焦。正在忧儿子的病,却又黄州打发人来,说于氏老夫人病危,追夫人去。
  庄夫人越发着忙,也顾不得儿子,只嘱几个家人,好好在家伏侍,自己即便起身,前往黄州。
  到得那里,于氏老夫人已经归天,哭了一场,城里人家因防火害,不敢久停灵柩在家,于氏老夫人寿穴,一向就打好了的,初丧里头,即行出殡,庄夫人和兄弟庄德音,并那送丧的亲族,到坟上安葬毕了,陆续归家。
  他姐弟两个在后些,不意逢了大雨,倾盆般泼下来。便都到一个村里躲雨。来至一家门首,庄德音认得也是亲眷,便同了姐姐进去。
  那家没有男人,有四十来岁一个妇人,跟下些丫鬟,出来相见,礼意殷勤。庄夫人要净手,那妇人便陪了到他房中。
  却见里头有位十七八岁女子,生得十二分艳冶,在那里刺绣。
  庄夫人倒吃一惊,道:“不想天底下原有这样美人!”
  你道那美人是谁?原来那家就是金家,美人就是陈翠云,妇人是他舅母。他自从托庄夫人寄信后,日日盼望着潘郎去,久不见到,受王道成凌贱不过,只得暂到舅母家中。
  舅母与他改了装,要替他议亲,他只说在观音庵时,师父怜他空门中寂寞,欲令还俗,已曾把他许武昌潘秀才。后因师父死了,自己又行踪不定,未曾通得音信,如何好另提亲。
  舅母见说,也不相强,便约明春,亲送他去武昌就婚。到得春间,他舅母想了,一家都是女人,如何远远地到那边去得,又忧着不晓得潘郎名号、住居,这两日甥舅二人,正在家踌躇。
  当下,庄夫人问妹子:“此位何人?”庄氏却答道:“是王家甥女,父母早亡,寄居此间的。”
  庄夫人见他娇媚可爱,心中想道:我孩儿爱的那陈翠云,未必有他这般美貌,倘得他做媳妇,不怕孩儿的病不好。但不晓得他可曾受聘,待我慢慢问妹子。
  当下庄氏设席,款待他姐弟两个,并留在家过夜,让自己卧房与庄夫人安歇。
  翠云听说庄夫人住在武昌,加意亲热,道:“我今夜来伴夫人。”庄夫人也正要和他亲近,便道:“如此甚好。”
  翠云就端整去侧首开起卧铺来,庄夫人止住道:“暂时一夜,何苦多这番历落。我和你同榻可好么?又好讲话。”翠云便住了手。
  当夜一老一小,说了些话,庄夫人就思望问他,可曾许人,却又缩住了口,道他是个女儿家,我若问他,倒叫他害羞。仍待明日问他舅母罢。
  翠云却问道:“夫人在武昌,可晓得武昌有个潘秀才么?”夫人答道:“不晓得。”
  却自言自语道:“好奇怪,前在莲花山还愿,遇到那尼姑,寄信武昌潘秀才。今番却又遇着问潘秀才的。”
  翠云听说,吃了一惊,道:“去年在那个庵里同房的,就是夫人么?怪道依稀记得姓氏相同,那是问的得法了。今夜奉陪,不算乍会哩。”
  庄夫人听说,也吃一惊,仔细看着翠云道:“小娘子果就是陈翠云,不错么?”翠云道:“正是。”庄夫人拍手快活道:“谢天谢地,真个说的‘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原来却在这里。”
  翠云听说,不解道:“夫人缘何这般得意?”庄夫人笑道:“小娘子问的潘秀才如今有了。”翠云忙问道:“夫人怎么又晓得了?可知道他作何近况?”
  庄夫人笑道:“小娘子你还不晓得,潘秀才却不姓潘哩。”翠云道:“却姓什么呢?”
  庄夫人不好便说,只是嘻嘻地笑。翠云满肚狐疑,只管问夫人讨个亮头。
  庄夫人才把前番还愿回去,问曾学深那潘秀才,曾学深吐出真情,并打发曾学深到法云庵寻访不着,回家害病,这些情节细述一遍。
  翠云才晓得潘郎是假的,庄夫人就是他婆婆,不觉满面通红,把头来低了。
  庄夫人安慰他道:“我和你难得在此相逢,说明心事,也算经一番患难来的,不要怕羞。”便又问道:“前番你说姓陈,却缘何又姓了王。”
  翠云答称:“本姓是王,向因师父疼爱,从他的姓。”庄夫人笑道:“这等说,潘必正是假的,陈妙常也不是真的了。”翠云不觉也笑起来。
  庄夫人又问他几时到这里,几时改这装束,又和他商量道:“我孩儿假称姓潘,这是要被人耻笑的,不如我明日在你舅母面前,只说晓得那潘秀才已经另娶了,却便托你舅母作伐罢。”
  当下商议妥了,天明起来,便向庄氏道达求婚之意,庄氏道:“既是潘家已另娶了,像姐姐家外甥那般少年美才,还有何话说。妹子就做媒人,到妹子家中迎娶便了。”
  庄夫人听说大喜,当日别了他甥舅,和庄德音回到城中。心中记挂儿子的病,即日起赶回家去。
  一到门首,见了阿庆,便问:“大相公病势轻些么?”阿庆攒了眉头答道:“这两日十分垂危,正在这里望夫人回来,好作主张。”夫人见说,忙走到儿子房中去。
  十来日不在家,看他时,越发瘦得不堪,形也有些变了。见母亲回来,也说不出一句话,只垂下两行的泪。庄夫人见这光景,好生着急,便含泪对他道:“儿啊,陈翠云倒寻见了,你这病却怎么处?”
  从来说“心病还须心药医”,可霎作怪,只这“陈翠云寻见了”一句,追到病人耳朵里,就如吃了仙丹,眼睛面前一亮,口内精液顿生,便说得出句话道:“母亲果然么?”
  当下伏侍的家人,都在旁道:“好了,已经三日不曾开口,今日得了这喜信,便有些生动了。”夫人道:“做娘的难道骗你。”
  便坐在床沿上,把避雨相逢并金家做媒的话,细细叙与他听。
  只见曾学深神气渐渐活动,已经两日只吃得口开水,这日却便想粥汤吃。庄夫人大喜。又过几日,见他逐渐康强。
  半月后,床中坐得起了,便对母亲道:“孩儿想,孩子的病,翠云定不放心,须遣人去通个消息才好。”
  夫人笑道:“你才拾得性命,便又这般用心,我就打发人去便了。”
  其时已是二月中旬,到了三月中,曾学深病已痊愈。那年五月内满了服,庄夫人就遣人到黄州去准吉期,择于九月二十日毕姻。
  翠云的舅母允了,却又因路远,要曾学深到彼就婚,曾家也是肯的。
  重阳节边,庄夫人带同儿子,来黄州庄德音处居停。到了吉期,笙萧鼓乐,送去成亲。
  合卺之后,夫妻两个诉说别离情况,喜极了倒都掉下泪来,过了三朝,庄夫人遣人接儿子、媳妇,同回武昌。
  一对佳人才子配合成双,真乃人人称意,个个惬心。不要说是不晓得翠云来历的,异常称赞;就有几个知他系还俗尼姑,并私订姻亲,本来也都敬他的贞洁,怜他的落魄,又喜他现在的得所。
  庄夫人见人情如此,心中毫无芥蒂,又兼翠云性情和顺,十分晓得妇道,夫人益发喜欢,倒比儿子又爱惜一分。
  后来曾学深中了两榜,点入翰林,直做到掌院学士。生三男一女,却都是尼姑所出。
  那相面先生,可不是个活神仙。

  
  


第二回 遭世乱咫尺抛鸾侣 成家庆天涯聚雁行



  
  托名靖难动干戈,海内横教杀戮多。
  四载君临犹被篡,闾阎颠沛待如何。

  这首诗,是因前朝建文年间,靖难兵起,民间肝脑涂地,父子夫妻,各不相保做的。
  话说洪武年间,山东东昌府棠邑县周家集上,有个人姓张名德,号恒若。父亲张焕之,母亲任氏,俱已亡过。他从幼在河南经商,本地买些货去到那边卖了,又置了货回来,如此为常。年约三十来岁左右,手头积有五六百两银子。
  他近邻有个老者,姓徐,叫徐怀德。一日,见张恒若在家,走过来望他,对他道:“张官人,你年纪也大了,又没弟兄,应得娶房妻小,为嗣续之计才是。”
  张恒若道:“徐伯伯所言极当。在下一向,只因家中别无弟兄叔伯,自己又是出门的人,娶在家内,没人照料,因此退下来。如今也正要拜托一众高邻,替在下寻头亲事。不知徐伯伯意中有么?”
  徐怀德笑道:“老夫正为此而来。老夫有个外甥女,姓羊,因他父母双亡,从小育于我家,今年二十四岁了,人物也走得出,一切做人家的法道,也颇晓得。老夫日日要与他寻头妥当亲事,却是没有。今见张官人你做人本分,又且勤俭,若得你为婿,老夫既可放心,他父母在黄泉下也瞑目了。只不知你意下如何。”
  张恒若道:“既是徐伯伯如此说,自然不错的。出个帖儿来,容在下去问一卜,对得时就对便了。”
  当下徐怀德回去,央人写了八字,送至张家。张恒若便到巷口一个起课先生处,占了一卦,说是:这头亲事,可以白头偕老,且合生贵子。但是中年不甚亨通,主有离散之象。
  张恒若想道:“既能偕老,又有贵子,就是上好的了。还迟疑他怎么。便到徐怀德家,应允了他,择个吉日。”
  成亲之后,张恒若不再去河南生理,只就自家门首,开了一爿杂货店来,收些花钱。后过了三年,羊氏有了身孕。张恒若道:“我已三十岁,中年的人了,倘生得个儿子,便好到他成立,做得我的帮手起来,我也老了。”
  一日正在店中做生意,只见街坊上人,鸦飞鹊乱,都道:“燕兵来了。”
  原来,那时建文皇帝听了齐泰、黄子澄一班的议头,要裁抑众藩王,那燕王在北平是最强的,恐防受祸,索性起兵,把除去齐、黄等一班君侧小人为名,兵下山东,真乃到一处,破一处,那时已攻陷了东昌,分兵略定那各乡各镇,因此这些人慌张。不多时,又听见喊声震地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