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世姻缘传

到得十一月十日卯时前后,那十余家富户陆续都到了教场,也都尽力打扮,终须不甚在行。未后晁大舍方到,从家中摆了队伍:先是一伙女骑摆对前行,临后珍哥戎妆骑马,后边标旗紧随,标后又有一二十匹女将护后,方是晁大舍兵队起行。步法整齐,行列不乱。分明是草茆儿戏,到象细柳规模。众人见了,无不喝彩。
下了马,与珍哥向众人相见。众人虽俱是珍哥的旧日相知,只因从良以后,便也不好十分斗牙拦齿。说了几句正经话,吃了几杯壮行酒。晁大舍恐众人溷了他的精骑,令各自分为队伍,放炮起身。不一时,到了雍山前面,丽定围场。只见:知马如龙跃,人似熊强。虎翼旗列为前导,荡漾随风;豹尾幡竖作中坚,飘扬夺目。熹鹰绁犬,人疑灌口二郎神;箭羽弓蛇,众诧桃园三义将。家丁庄客,那管老的、少的、长的、矮的、肥胖的、瘦怯的,尽出来胁肩谄笑,争前簇拥大官人;仆妇养娘,无论黑的、白的、俊的、丑的、小脚的、歪辣的,都插入争妍取怜,向上逢迎小阿妈。大官人穿一件鸦翎青袄,浅五色暗绣飞鱼;小阿妈着一领猩血红袍,细百纳明挑坐蟒。大官人骑追风耳,手持一根浑铁棒,雄赳赳抖擞神威;小阿妈跨耀日骄骢,腰悬两扇夹皮牌,怒狠狠施为把势。谁知侠女兴戎,比不得萧使君逡巡殁茸,那滕六神那敢涌起彤云?况当凶星临阵,还不数汉桓侯遏水断桥,若新垣平再中景日。封狼暴虎,逐鹿熏狐,载者欢声动地;品箫炙管,击鼓鸣金,振旅者歌韵喧天。正是人生适意贵当时,纵使乐极生悲那足计!
随惊动了许多獐狍麂鹿、雉兔獾狼。大家放狗撒鹰,拈弓搭箭,擒的擒,捉的捉,也拿获了许多。
谁知这雍山洞内,久住有一个年久的牝狐,先时寻常变化,四外迷人。后来到一个周家庄上,托名叫是仙姑,缠住了一个农家的小厮,也便没有工夫再来雍山作孽,不过时常回来自家洞内照管照管。有时变了绝色的佳人,有时变了衰残的老媪,往往有人撞见。那日恰好从周家庄上回来,正打围场经过,见了这许多人马,猎犬苍鹰,怎敢还不回避?谁知他恃了自己神通广大,又道是既已变了人像,那鹰犬还如何认得?况又他处心不善,久有迷恋晁大舍的心肠。只因晁大舍庄内佛阁内供养一本朱砂印的梵字《金刚经》却有无数诸神护卫,所以不敢进他家去。今见晁大舍是个好色的邪徒,带领了妓妾打围,不分男女,若不在此处入手,更待何时?随变了一个绝美娇娃,年纪不过二十岁之下,穿了一身缟素,在晁大舍马前不紧不慢的行走。走不上两三步,回头顾盼,引得晁大舍魂不附体,肚里想道:“这雍山前面,我都是认识的人家,那里来这个美女?看他没人跟随,定然不是大家宅眷;一身重孝,必定是寡妇新丧。真是奇货可居。弄得到家,好与珍哥称为二美。左英右皇,这也是风流一世!”
正在忖度模拟,谁想这样皮囊幻相,只好哄那愚夫的肉眼。谁知那苍鹰猎犬的慧目把这狐精的本看得分明,猎犬奔向前来,苍鹰飞腾罩定。狐精慌了手脚,还了本形,鹰犬四面旋绕,无隙可藏,随钻在晁大舍马肚下躲避,原要指望晁大舍救他性命。那知晁大舍从来心性是个好杀生害命的人,不惟不肯救拔,反向插袋内扯出雕弓,拈了羽箭,右手上扯,左手下推,照着马下狐精所在,对镫一箭射去,只听的“嗥”的一声,那狐精四脚登空,从旁一只黄狗向前咬住,眼见的千年妖畜,可怜一旦无常!从狗口里夺将下来,杂在猎获的禽兽队内,收军敛马,同回庄上吃饭。
凯旋回到城内,还都到了晁家宅上。珍哥同一班妇女自回后面去了。搬出果菜,大家吃了一回酒。将所得的野味,大家均分了。将射死的狐精独让与晁大舍收下,各将辞谢回家。
晁大舍送客回来,刚刚跨进大门,恍似被人劈面一掌,通身打了一个冷噤;只道是日间劳碌,也就上床睡了。谁知此夜睡后,没兴头的事日渐生来。且听下回接说。
第二回 晁大舍伤狐致病 杨郎中卤莽行医

血气方刚莫恃强,精神惟恐暗消亡。再兼残忍伤生类,总有卢医少医方。
却说晁大舍从晚间送客回来,面上觉得被人重重打了一个巴掌一般,通身打了一个冷噤,头发根根直竖,觉得身子甚不爽快。勉强支持了一会,将那分的几只雉兔并那个射杀的死狐交付家人收了,随即进到珍哥房内,没情没绪,垂了头坐在椅上。
那珍哥狂荡了一日回来,正要数东瓜、道茄子,讲说打围的故事,那大舍没投仰仗的,不大做声,珍哥也就没趣了许多,问道:“你回来路上欢欢喜喜的,你如何便恼巴巴起来?你一定又与禹明吾顽恼了。”晁大舍也不答应,只摇了摇头。珍哥又道:“你实是为何?你的脸都焦黄土褐色的,多因路上冒了风寒。我叫人做些酸辣汤,你吃他两碗,热坑上发身汗出,情管就好了。”晁大舍说道:“你叫丫头暖壶热酒来,我吃两大钟,看他怎的。”
丫头拿了四碟下酒的小菜,暖了一大壶极热的酒,两只银镶雕漆劝杯,两双牙箸,摆在卧房桌上。晁大舍与珍哥没一些兴头,淡淡的吃了几大杯,也就罢了。一面叫丫头扫了炕,铺了被褥,晁大舍与珍哥也都上炕睡了。睡去梦中常常惊醒,口中不住呻吟。睡到二更,身上火热起来,说口苦、叫头疼,又不住的说谵语。珍哥慌了手脚,叫丫头点起灯,生了火,叫起养娘,都来看侍。一面差人敲计氏的门,请计氏来看望。
那计氏两三日前听得有人说道,与珍哥做戎衣,买呈带,要同去庄上打围,又与一伙狐群狗党的朋友同去。计氏闻得这话,口中勉强说道:“打围极好。如今年成作乱,有了杨家女将出世,还怕甚么流贼也先!”心内说道:“这些婆娘,听不得风就是雨!一个老婆家,虽是娼妓出身,既从了良,怎么穿了戎衣,跟了一伙汉子打围?这是故意假说要我生气。我倒没有这许多闲气生来!若是当真同去打围,除了我不养汉罢了,那怕那忘八戴‘销金帽’、‘绿头巾’不成!”把那听见的话也只当耳边风,丢过一边去了。
及至十五日侵早,计氏方才起来,正在床上缠脚,只听得满家热热闹闹的喧哗,又听得那营中借来的二十四名鼓手动起乐来,又听得放了三声铳。计氏问道:“外面是做甚的?如此放炮吹打?”养娘说道:“你前日人说不信,这却是小珍哥同大爷打围去了。”计氏呆了半晌,说:“天下怎有这等奇事!如今去了不曾?”养娘说道:“如今也将待起身。”计氏说道:“待我自己出去看看,果是怎样个行景。”
计氏取了一个帕子裹了头,穿了一双羔皮里的段靴,加上了一件半臂,单叉裤子,走向前来,恰好珍哥晁大舍都已上马行了。计氏出到大门上,闭了一扇门,将身掩在门后,将上半截探出去看望,甚是齐整。计氏又是气,又是恼。
那些对门两舍的妇女也都出来看晁大舍与珍哥起身,也有羡慕的,也有数说的,也有笑话的。看见计氏在门首,大家都向前来与计氏相见。计氏说道:“我还不曾梳洗,大家都不拜罢。”计氏让他们到家吃茶。众妇人都辞住不肯进去,站定叙了句把街坊套话。有一个尤大娘说道:“晁大婶,你如何不同去走走,却闲在家中闷坐?”计氏说道:“我家脸丑脚大,称不起合一伙汉子打围,躲在家中,安我过苦日子的分罢!”有一个高四嫂说道:“晁大婶倒也不是脸丑脚大,只有些体沉骨重,只怕马驮不动你。”又说道:“大官人也没正经。你要尊敬他,抬举他,只在家中尊他抬他罢了,这是甚么模样!他倒罢了,脱不了往时每日妆扮了昭君,妆扮了孟日红,骑着马,夹在众戏子内与人家送殡;只是大官人僧不僧、俗不俗,不成道理。莫说叫乡里议论,就是叫任里晁爷知道,也不喜欢。”
计氏说道:“乡里笑话,这是免不得的。俺公公知道,倒是极喜欢的,说他儿子会顽,会解闷,又会丢钱,不是傻瓜了。俺那旧宅子紧邻着娘娘庙,俺婆婆合我算记,说要拣一个没人上庙的日子,咱到庙里磕个头,也是咱合娘娘做一场邻舍家。他听见了,瓜儿多,子儿少,又道是怎么合人擦肩膀,怎么合人溜眼睛,又是怎么着被人抠屁眼,怎么被人剥鞋。庙倒没去得成,倒把俺婆婆气了个挣。不是我气的极了,打了两个嘴巴,他还不知怎么顶撞俺娘哩!”
高四嫂说道:“大官人这等顶撞晁奶奶,晁爷就不嗔么?”计氏说道:“晁爷还裂着嘴笑哩!还说:‘该!该!我说休去。只当叫人说出这话来才罢了!’这就俺公公管教儿的话了。”高四嫂说道:“晁奶奶可也好性儿,不敢欺;俺小人家依不的!这若是俺那儿这们败坏我,我情知合他活不成!”计氏说:“俺娘没的敢合他强一句么?极的慌,挤着眼,往别处吊两眼泪就是了。只是我看拉不上,倒骂两句打两下子,倒是有的。”
高四嫂说道:“你这们会管教,嗔道管教的大官人做了个咬脐郎!”众人问说:“大官人怎么是个咬脐郎?”一个老鄢说道:“哎哟!你们不醒的。咬脐郎打围,井边遇着他娘是李三娘。如今大官人同着小娘子打围,不中咬脐郎么?”众人说着:“俺那里晓得。怪道人说鄢嫂子知今道古!”
计氏说道:“你还说叫我管教他!我还是常时的我,他还是常时的他哩么?投到娶这私窠子以前,已是与了我两三遭下马威,我已是递了降书降表了。我还敢管他哩!”高四嫂道:“晁大婶,你是伶俐人,我说你听,你倒休要赌气。要不拿出纲纪来,信着他胡行乱做,就不成个人家。抛撒了家业或是淘碌坏了大官人,他撅撅屁股丢了,穷日子是你过,寡是你守。可是说蚂蚱秀才的话,‘飞不了你,跳不了你’。俺家里那个常时过好日子时节,有衣裳尽着教他扎括,我一嗔也不嗔。他待和他睡觉,凭他一夜两夜,就是十来宿,我也知不道甚么是争锋吃醋。要是丢风撒脚,妄作妄为,忘八淫妇,我可也都不饶。”
计氏说道:“他如今红了眼,已是反了,他可不依你管哩!”老鄢说道:“真是一个同不的一个。他高大爷先鬼头蛤蟆眼,你先虎背雄腰的个婆娘,他要做文王,你就施礼乐;他要做桀纣,你就动干戈!他高大爷先不敢在你手里展爪,就是你那七大八,象个豆姑娘儿是的,你降他象钟馗降小鬼的一般。你又自家处的正大,恩威并济,他高大爷再又正经,怎么不好?今大官人象个凶神一般,小娘子登过坛、唱过戏的人,可是说的好?妆出孟日红来,连强盗也征伏了人!这晁大婶小身薄力,到得他两个那里?”高四嫂笑道:“狗!天鹅倒大,海青倒小,拿得住住的!”一边说,一边大家拜了拜,走散。
计氏回到房中,寻思起来,不由人不生气,号天搭地哭了一场,头也不梳,饭也不吃,烧了烧炕睡了。到了这半夜,一片声敲得门响。若是往时,计氏有甚害怕?又是个女人,除了降汉子,别又没有甚么亏心,一发不用惊恐。如今被晁大舍降了两顿,那妇人的阴性就如内官子一般,降怕他一遭,他便只是胆怯,再也不敢逞强。计氏想道:“有甚缘故?如何把门敲得这等紧急?这一定有多嘴献浅的人对那强人说我在大门前看他起身,与街坊妇人说话。这是来寻衅了!我就是到门前与街坊家说几句话,也还强似跟了许多孤老打围丢丑!”把床头上那把解手刀拔出鞘来,袖在袖内,“看他来意如何,若又似前采打,我便趁势照他脑前戳他两刀,然后自己抹了头,对了他的命!”算记停当,挺着身,壮着胆,叫起丫头养娘,开了门,问是怎么的
只见一个家人媳妇慌慌张张的说道:“大爷不知怎的,身上大不自在,不省人事,只是谵语,快请大奶奶前去看守!”计氏说道:“他已是与我不相干了。如何打围没我去处,病了却来寻我?日里即如凶神一般,合老婆骑在马上,雄赳赳的,如何就病的这等快?这是忘八淫妇不知定下了甚么计策,哄我前去,要算计害我。你说道:他也不认我是他老婆,我也没有了汉子!真病也罢,假病也罢,我半夜三更,不往前去!若是要处置我,脱不了还有明日!要杀要砍,任你们白日里摆布!若是真病,好了是不消说起;死了时节,他自有他任里爹娘来与淫妇讨命,我也是不管他的!”
那个来请计氏的家人媳妇将计氏的话一五一十学与珍哥。珍哥说道:“王皮好了,大家造化!死了,割了头碗大的疤!有我这们个婆娘,没帐!”虽是口里是这等强,心里也未免几分害怕。晁大舍又愈觉昏沉。珍哥等不得天亮,差了一个家人晁住,去请宣阜街住的杨太医来诊视。
那厚友中,禹明吾在晁家对门住,是个屯院的书办,家里也起了数万家事,与晁大舍近邻,所以更觉的相厚。见晁住请了杨太医先自回来,禹明吾问道:“你趁早那里回来?这等忙劫劫的。”晁住说:“我家大爷自从昨晚送了众位进门,似觉被人脸上打了一个巴掌的,身上寒噤。到了半夜,发热起来。如今不省人事,只发谵语。小人适才往宣阜街请杨太医诊视,他还在家梳洗,小人先来回话。”禹明吾说道:“你家大爷昨日甚是精爽,怎么就会这等病?”即约了附近同去打围的朋友,一个尹平阳,一个虞凤起,一个赵洛陵,四个同到了晁家厅上坐定。杨太医却好也就进门。大家叙了揖,说起昨日怎样同去打围,怎样回来,怎样走散。还说晁大舍怎样自己射杀了一妖狐。杨太医都一一听在肚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