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世姻缘传

当初山东武城县有一个上舍,姓晁名源,其父是个名士,名字叫做晁思孝,每遇两考,大约不出前第。只是儒素之家,不过舌耕糊口,家道也不甚丰腴。将三十岁生子晁源。因系独子,异常珍爱。渐渐到了十六七岁,出落得唇红齿白,目秀眉清。真是何郎傅粉三分白,荀令留裾五日香。只是读书欠些聪明,性地少些智慧,若肯把他陶熔训诲,这铁杵也可以磨成绣针。无奈其母固是溺爱,这个晁秀才爱子更是甚于妇人。十日内倒有九日不读书,这一日还不曾走到书房,不住的丫头送茶、小厮递果,未晚迎接回家。如此蹉跎,也还喜得晁源伶俐,那“上大人丘乙己”还自己写得出来。后来知识渐开,越发把这本《千字文》丢在九霄云外,专一与同班不务实的小朋友游湖吃酒,套雀钓鱼,打围捉兔。晁秀才夫妇不以为非。幸得秀才家物力有限,不能供晁源挥洒,把他这飞扬泄越的性子倒也制限住几分。
晁秀才连科不中,刚刚挨得岁贡出门。那时去国初不远,秀才出贡,作兴旗扁之类,比如今所得的多,往京师使费,比如今所用的少,因此手头也渐从容。随与晁源娶了计处士的女儿计氏为妻。
晁秀才与儿子毕姻以后,自己随即上京廷试。那时礼部大堂缺官,左侍郎署印。这侍郎原做山东提学,晁秀才在他手内考过案首。见了晁秀才,叙了些间阔,慰安了几句,说道:“你虽然不中,如今年纪不甚大,你这仪表断不是个老教授终身的。你如今不要廷试,坐了监,科他一遍科举,中了更好,即不中,考选有司,也定然不在人下。况我也还有几年在京,可以照管着你。”晁秀才听了这篇说话,一一依从。第二年,进了北场。揭了晓,不得中,寻思道:“老师望我中举,举既不得中,若不趁他在京,急急考就了官,万一待他去了,没了靠山,考一个州县佐贰,读书一场,叫人老爷,磕头参见,这也就苦死人了!”遂与侍郎说了这个实情。侍郎以深也为然。
晁秀才随赴吏部递了呈,投了卷。吏部司官恰好也是侍郎的门生,侍郎预先嘱托了,晁秀才方才同众赴考。出的题目是“有民人焉,有社稷焉”。晁秀才本来原也通得,又有座师的先容,发落出来,高高取中一名知县。晁秀才自家固是欢喜,侍郎也甚有光彩。晁秀才又思量道:“我虽是考中了知县,缺的美恶就如天上地下一般,何不趁老师在京,急急寻个好地方选了?又待何时!”随即挖了年,上了卯。怎当他造化来到,冢宰缺员,把礼部左侍郎推了吏部尚书。次年四月大选,晁秀才也不用人情,也不烦央挽,竟把一个南直隶华亭县的签,单单与晁秀才掣着。
这个华亭是天下有名的大县,甲科中用许多物力谋不到手的。晁秀才气也不呵一口,轻轻得了。报到家中,亲戚朋友那个肯信?说:“这个华亭县,自古来都是进士盘踞住的,那有岁贡得的?”报喜人嚷街坊,打门扇,要三百两,闹成一片。不两日,见了邸报,却道真真不差!将报子挂了红,送在当日教学的书房内供给,写了一百五十两的谢票,方才宁贴。
武城县这些势利小人听见晁秀才选了知县,又得了天下第一个美缺,恨不得将晁大舍的卵脬扯将出来,大家扛在肩上;又恨不得晁大舍的屁股撅将起来,大家舔他粪门。有等下户人家,央亲傍眷,求荐书,求面托,要投做家人。有那中户人家,情愿将自己的地土,自己的房屋,献与晁大舍,充做管家。那城中开钱桌的,放钱债的,备了大礼,上门馈送。开钱桌的说道:“如宅上用钱时,不拘多少,发帖来小桌支取。等头比别家不敢重,钱数比别家每两多二十文。使下低钱,任凭拣换。”那放债的说道:“晁爷新选了官,只怕一时银不凑手。”这家说道:“我家有银二百。”这家说道:“我家有三百,只管取用。利钱任凭赐下。如使的日子不多,连利钱也不敢领。”又有亲眷朋友中,不要利钱,你三十,我五十,络绎而来。
这个晁大舍原是挥霍的人,只因做了穷秀才的儿子,叫他英雄无用武之地。想起昔日向钱铺赊一二百文,千难万难,向人借一二金,百计推脱,如今自己将银钱上门送来,连文约也不敢收领,这也是他生来第一快心的事了!送来的就收,许借的就借。来投充的,也不论好人歹人,来的就收。不十日内,家人有了数十名,银子有了数千两。日费万钱,俱是发票向各钱桌支用。用了二百五十两银买了三匹好马,又用了三百两买了六头走骡,进出骑坐,买绫罗、制器皿,真是钱可通神!不上一月之内,把个晁大舍竟如在槐安国做了驸马的一般。随即差了一个旧小厮晁书,带了四个新家人祝世、高升、曲进才、董重,携了一千两银子,进京伺候晁秀才使用。
晁秀才选了这等美缺,那些放京债的人每日不离门缠扰,指望他使银子,只要一分利钱,本银足色纹银,广法大秤称兑。晁秀才一来新选了官,况且又是极大的县,见部堂,接乡宦,竟无片刻工夫做到借债的事。日用杂费也有一班开钱铺的愿来供给,所以不甚着急,应酬少有次序。晁书领了四个家人,携了一千两银子,刚刚到京。有了人伺候,又有银子使用,买尺头,打银带,叫裁缝,镶茶盏,叫香匠作香,刻图书,钉幞头革带,做朝祭服,色色完备。对月领了文凭,往东江米巷买了三顶福建头号官轿,算计自己、夫人、大舍乘坐;又买了一乘二号官轿与大舍娘子计氏乘坐,俱做了绒绢帏幔。买了执事,刻了封条,顺便回家到任。家主不在家,家中尚且万分气势,今正经贵人到了,这煊赫是不消说起的了。接风送行,及至任中,宦囊百凡顺意,这都不为烦言碎语。
且说晁大舍随了父亲到任,这样一个风流活泼的心性,关在那县衙里边,如何消遣?到有一个幕宾,姓邢,河南洧川县人,名字叫做邢宸,字皋门,是个有意思的秀才。为人倜傥不羁,遇着有学问、有道理的人,纵是贫儒寒士,他愈加折节谦恭。若是那等目不识丁的人,村气射人的,就是王侯贵戚,他也只是外面怕他,心内却没半分诚敬。晁大舍道自己是个公子,又有了银钱,又道邢生是他家幕客,几乎拿出“伯颜大叔侍文章”的脸来。那邢生后来做到尚书的人品,你道他眼里那里有你这个一丁不识的佳公子!所以晁大舍一发无聊。在华亭衙内住了半年光景,卷之万金,往苏州买了些不在行玩器,做了些犯名分的衣裳,置了许多不合款的盆景,另雇了一只民座船,雇了一班鼓手,同了计氏回家。
向日那些旧朋友都还道是昔日的晁大舍,苦绷苦拽,或当借了银钱,或损折了器服,买了礼,都来与晁大舍接风,希图沾他些资补。谁知晁大舍道这班人肩膀不齐了,虽然也还勉强接待,相见时,大模大样,冷冷落落,全不是向日洽浃的模样。一把椅朝北坐下,一双眼看了鼻尖,拿官腔说了两句淡话,自先起身,往外一拱。众人看了这个光景,稍瓜打驴,不免去了半截。那些新进的家人见了主人这个意思,后来这伙人再有上门的,也就不得其门而入了。况又六千两银子买了姬尚书家大宅,越发“侯门深似海,怎许故人敲”!
这些故友不得上门,这还是贵易交的常情,又寻思富易妻起来。那个计氏,其父虽然是个不曾进学的生员,却是旧家子弟。那计氏虽身体不甚长大,却也不甚矮小;虽然相貌不甚轩昂,却也不甚寝陋;颜色不甚莹白,却也不甚枯黧;下面虽然不是三寸金莲,却也不是半朝銮驾。那一时,别人看了计氏到也是寻常,晁大舍看那计氏却是天香国色。计氏恃宠作娇,晁大舍倒有七八分惧怕。如今计氏还是向来计氏,晁大舍的眼睛却不是向来的眼睛了!嫌憎计氏鄙琐,说道:“这等一个贫相,怎当起这等大家!”又嫌老计父子村贫,说道不便向高门大宅来往。内里有了六七分的厌心,外边也便去了二三分的畏敬。
那计氏还道是向日的丈夫,动起还要发威作势,开口就骂,起手即打。骂时节,晁大舍虽也不曾还口,也便睁了一双眼怒视。打时节,晁大舍虽也不敢还手,也便不象往时遇杖则受,或使手格,或竟奔避。后来渐渐的计氏骂两句,晁大舍也便得空还一句。计氏赶将来采打,或将计氏乘机推一交,攮两步;渐渐至于两相对骂,两相对打。后来甚至反将计氏打骂起来。往时怕的是计氏行动上吊,动不动就抹颈;轻则不许入房,再不然,不许上床去睡。这几件,如今的晁大舍都不怕了。恨不得叫计氏即时促灭了,再好另娶名门艳女。那怕你真个悬梁刎颈,你就当真死了,那老计的父子也来奈不动他。若说到念经发送,这只当去了他牛身上一根毛尾。他往时外边又没处去,家中只得一间卧房,卧房中只得一床铺盖,不许入房,不许同睡,这也就难为他了。他如今到处书房,书房中匡床罗帐,藤簟纱衾;无非暖阁,暖阁内红炉地炕,锦被牙床。况有一班女戏常远包在家中,投充来清唱龙阳,不离门内。不要说你闭门不纳,那计氏就大开了门,地下洒了盐汁,门上挂了竹枝,只怕他的羊车也还不肯留住。所以计氏也只待“张天师抄了手——没法可使了”。
计氏的胆不由的一日怯一日,晁大舍的心今朝放似明朝。收用了一个丫头,过了两日,嫌不好,弃吊了;又使了六十两银子取了一个辽东指挥的女儿为妾,又嫌他不会奉承,又渐渐厌绝了。每日只与那女戏中一个扮正旦的小珍哥大热。
这个小珍哥,人物也不十分出众,只是唱得几折好戏文。做戏子的妓女甚是活动,所以晁大舍万分宠爱。托人与忘八说情,愿不惜重价,要聘娶珍哥为妾。许说计氏已有五六分的疾病,不久死了,即册珍哥为正。珍哥也有十分要嫁晁大舍的真心,只是忘八作势说道:“我这一班戏通共也使了三千两本钱,今才教成,还未撰得几百两银子回来。若去了正旦,就如去了全班一样了,到不如全班与了晁大爷,凭晁大爷赏赐罢了。”又着人往来说合,媒人打夹帐、家人落背弓、陪堂讲谢礼,那羊毛出在羊身上。做了八百银子,将珍哥娶到家内。
那计氏虽也还敢怒敢言,当不起晁大舍也就敢为敢做。计氏不肯降心,珍哥不肯逊让,晁大舍虽然有财有势,如此家反宅乱,也甚不成人家。听了陪客董仲希计策,另收拾了一处房子,做衣裳,打首饰,拨家人,买婢妾,不日之间,色色齐备,将珍哥居于其内。晁大舍也整月不进计氏内边去了。渐渐至于缺米少柴,反到珍哥手内讨缺。计氏也只好“哑子吃了黄柏味,难将苦口向人言!”
一日,正是十一月初六冬至的日子,却好下起雪来。晁大舍叫厨子整了三四桌酒,在留春阁下生了地炉,铺设齐整,请那一班富豪赏雪。渐渐众客齐集拢来,上了座。那一班女子弟俱来斟酒侑觞,这日不曾扮戏。这伙人说的无非是些奸盗诈伪之言,露的无非是些猖狂恣纵之态,脱不了都是些没家教、新发户混帐郎君。席间上了一道儿恽,因此大家说道:“今冬雉兔甚多,狼虫遍野,甚不是丰年之兆。”你一言,我一语,说道:“各家都有马匹,又都有鹰犬,我们何不合伙一处打一个围顽耍一日?”内中有一个文明说:“要打围,我们竟到晁大哥庄上。一来那雍山前后地方宽阔,野兽甚多;也还得晁大哥作个东道主人方好。”晁大舍遂满口应承。讨出一本历日,拣了十一月十五日宜畋猎的日子。约定大家俱要妆扮得齐整些,象个模样。卯时俱到教场中取齐发脚。也要得一副三牲祭祭山神土地,还得一副三牲祭旗。晁大舍道:“这都不打紧,我自预备。”约期定了。吃至次日五更天气,雪渐下得小了,也有往家去的,也有在晁家暖房内同女戏子睡的。
晁大舍吃了一夜酒,又与珍哥做了点风流事件,一觉直睡到申时方起。前面借宿的朋友也都去了。晁大舍也不曾梳洗,吃了两碗酸辣汤,略坐了一会,掌上灯来,那宿酒也还不得十分清醒,又与珍哥上床睡了,枕头边说起十五日要大家到雍山打围,到庄上住脚,须得预先料事。珍哥问了详细,遂说道:“打一日,我也要去走一遭,散散我的闷气。”晁大舍说:“你一个女人家,怎好搭在男人队里?且大家骑马,你坐了轿,如何跟得上?”珍哥说:“这伙人,我那一个写不出他的行乐图来!十个人倒有十一个是我相处过的。我倒也连这伙人都怕来不成!若说骑马,只怕连你们都还骑不过我哩!每次人家出殡,我不去妆扮了马上驰骋?不是‘昭君出塞’,就是‘孟日红破贼’。如今当真打围,脱不了也是这个光景,有甚异样不成!”晁大舍说道:“你说的有理。得你去,越发觉得有兴趣些。你明日把那一件石青色洒线披风寻出来,再取出一匹银红素绫做里,叫陈裁来做了,那日马上好穿。”珍哥笑道:“我的不在行的哥儿!穿着厂衣去打围,妆老儿灯哩!还问他班里要了我的金勒子,雉鸡翎,蟒挂肩子来,我要戎妆了去。”晁大舍枕头上叫道:“妙!妙!妙!咱因甚往他班里去借?淹荠燎菜的,脏死人罢了!咱自己做齐整的。脱不了也还有这几日工夫哩。”枕头边两个彼此掠掇将起来。
晁大舍次早起身,便日日料理打围的事务,要比那一起富家子弟分外齐整,不肯与他们一样。与珍哥新做了一件大红飞鱼窄袖衫,一件石青坐蟒挂肩;三十六两银子买了一把貂皮,做了一个昭君卧兔;七钱银做了一双羊皮里天青劈丝可脚的革翁鞋;定制了一根金黄绒辫呈带;带了一把不长不短的11银顺刀;选了一匹青色骟马,使人预先调习。又拣选了六个肥胖家人媳妇,四个雄壮丫头,十余个庄家佃户老婆,每人都是一顶狐皮卧兔,天蓝布夹坐马,油绿布夹挂肩,闷青布皮里翁鞋,呈带腰刀,左盛右插。又另拣了一个茁壮婆娘,戎妆齐整,要在珍哥马后背标为号。晁大舍自己的行头并家人庄客的衣服一一打点齐备。又预先向镇守刘游击借下三十匹马、二十四名马上细乐。除自己家里的鹰犬,仍向刘游击借了四只猎犬、三连鹰叉。差人往庄上杀了两三口猪、磨了三四石面,准备十五日打围食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