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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城璧外编
二娘千方百计,只保全这件名器,不肯假人,其余的失唇绛舌,嫩乳酥胸,金莲玉指,都视为土木形骸,任他含咂摩捏,当作不知。这是救根本不救枝叶的权宜之术。
睡到半夜,贼头道:“此时人已睡静,好做事了。”同二娘起来,把日间捆的包裹抬去丢在一条长桥之下,记了桥边的地方,认了岸上的树木。回来把叫化衣服换了,只带几两散碎银子随身,其余的衣服行李尽皆丢下,瞒了众妇,连夜如飞的走。
走到天明,将去贼营三十里,到店中买饭吃。二娘张得贼眼不见,取一粒巴豆拈碎,搅在饭中。贼头吃下去,不上一个时辰,腹中大泻起来,行不上二三里路,倒登了十数次东。到夜间爬起爬倒,泻个不祝第二日吃饭,又加上半粒。
好笑一个如狼似虎的贼头,只消粒半巴豆,两日工夫,弄得焦黄精瘦,路也走不动,话也说不出,晚间的余事,一发不消说了。贼头心上思量道:“妇人家跟着男子,不过图些枕边的快乐。
他前两夜被经水所阻。后两夜被肿毒所误,如今经水住了,肿毒消了,正该把些甜头到他,谁想我又疴起痢来。要勉强奋发,怎奈这件不争气的东西,再也扶他不起。”心上好生过意不去,谁知二娘正为禁止此事。自他得病之后,愈加殷勤,日间扶他走路,夜间搀他上炕,有时爬不及,泻在席上,二娘将手替他揩抹,不露一毫厌恶的光景。
贼头流泪道:“我和你虽有夫妻之名,并无夫妻之实。我害了这等龌龊的病,你不但不憎嫌,反愈加疼热,我死也报不得你的大恩。”二娘把话安慰了一番。
第三日行到本家相近地方,隔二三里寻一所古庙住下,吃饭时,又加一粒巴豆。贼头泻倒不能起身,对二娘道:“我如今元气泻尽,死多生少,你若有夫妻之情,去讨些药来救我,不然死在目前了。”二娘道:“我明日就去赎药。”次日天不亮,就以赎药为名,竟走到家里去。耿二郎起来开门,恰好撞着妻子,真是天上掉下来的,那里喜欢得了?问道:“你用甚么计较逃得回来?”二娘把骗他起窖的话大概说了几句。二郎只晓得他骗得脱身,还不知道他原封未动。对二娘道:“既然贼子来在近处,待我去杀了他来。”二娘道:“莫慌,我还有用他的所在。你如今切不可把一人知道,星夜赶到某处桥下,深水之中有一个包裹,内中有二千多金的物事,取了回来,我自有处。”二郎依了妻子的话,寂不漏风,如飞赶去。二娘果然到药铺讨了一服参苓白术散,拿到庙中,与贼头吃了,肚泻止了十分之三,将养三四日,只等起来掘窖。
二娘道:“要掘土,少不得用把锄头,待我到铁匠店中去买一把来。”又以买锄头为名,走回家去。
只见桥下的物事,二郎俱已取回。二娘道:“如今可以下手他了。只是不可急遽,须要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不可差了一着。”说完换了衣服,坐在家中,不往庙中去了。
二郎依计而行,拿了一条铁索,约了两个帮手,走到庙中,大喝一声道:“贼奴!你如今走到那里去?”贼头吓得魂不附体。
二郎将铁索锁了,带到一个公众去处,把大锣一敲,高声喊道:“地方邻里,三党六亲,都来看杀流贼!”众人听见,都走拢来。二郎把贼头捆了,高高吊起,手拿一条大棍,一面打一面问道:“你把我妻子掳去,奸淫得好!”贼头道:“我掳的妇人也多,不知那一位是你的奶奶?”二郎道:“同你来的耿二娘,就是我的妻子。”贼头道:“他说丈夫眼见杀了,怎么还在?这等看起来,以前的话都是骗我的了。只是一件,我掳便掳他去,同便同他来,却与他一些相干也没有,老爷不要错打了人。”二郎道:“利嘴贼奴,你同他睡了十来夜,还说没有相干,那一个听你?”擎起棍子又打。贼头道:“内中有个缘故,容我细招。”二郎道:“我没有耳朵听你。”众人道:“便等他招了再打也不迟。”二郎放下棍子,众人寂然无声,都听他说。
贼头道:“我起初见他生得标致,要把他做妻子,十分爱惜他。头一晚同他睡,见腰下夹了一块破布,说经水来了,那一晚我与别的妇人同睡,不曾舍得动他。第二晚又熬了一夜。
到第三晚,正要和他睡,不想他要紧去处生起一个毒来,又动不得。第四晚来到路上,他的肿毒才消,我的痢疾病又发了,一日一夜泻上几百次,走路说话的精神都没有,那里还有气力做那桩事?自从出营直泻到如今,虽然同行同宿,其实水米无交。老爷若不信时,只去问你家奶奶就是。”众人中有几个伶俐的道:“是了,是了,怪道那一日你道他带破布、买巴豆,我说要他何用,原来为此。这等看来,果然不曾受他淫污了。”
内中也有妻子被掳的,又问他道:“这等前日掳去的妇人,可还有几个守节的么?”贼头道:“除了这一个,再要半个也没有,内中还有带人言、剃刀的,也拚不得死,都同我睡了。”
问的人听见,知道妻子被淫,不好说出,气得面如土色。
二郎提了棍子,从头打起,贼头喊道:“老爷,我有二千多两银子送与老爷,饶了我的命罢。”众人道:“银子在那里?”
贼头道:“在某处桥下,请去捞来就是。”二郎道:“那都是你掳掠来的,我不要这等不义之财,只与万民除害!”起先那些问话的人,都恨这贼头不过,齐声道:“还是为民除害的是!”不消二郎动手,你一拳,我一棒,不上一刻工夫,呜呼哀哉尚飨了。还有几个害贪嗔病的,想着那二千两银子,瞒了众人,星夜赶去掏摸,费尽心机,只做得个水中捞月。
看官,你说二娘的这些计较奇也不奇,巧也不巧?自从出门,直到回家,那许多妙计,且不要说,只是末后一着,何等神妙!他若要把他弄死在路上,只消多费几粒巴豆,有何难哉。
他偏要留他送到家中,借他的口,表明自己的心迹,所以为奇。
假如把他弄死,自己一人回来,说我不曾失身于流贼,莫说众人不信,就是自己的丈夫,也只说他是撇清的话,那见有靛青缸里捞得一匹白布出来的?如今奖语出在仇人之口,人人信为实录,这才叫做女陈平。
陈平的奇计只得六出,他倒有七出。后来人把他七件事编做口号云:一出奇,出门破布当封皮;二出奇,馒头肿毒不须医;三出奇,纯阳变做水晶槌;四出奇,一粒神丹泻倒脾;五出奇,万金谎骗出重围;六出奇,藏金水底得便宜;七出奇,梁上仇人口是碑。
卷之二 仗佛力求男得女 格天心变女成男
诗云:
梦兆从来贵反详,梦凶得吉理之常。
却更有时明说与,不须寤后搅思肠。
话说世上人做梦一事,其理甚不可解,为甚么好好的睡了去,就会见张见李,与他说起话、做起事来?那做张做李的人,若说不是鬼神,渺渺茫茫之中,那里生出这许多形象?若说果是鬼神,那梦却尽有不验的,为甚么鬼神这等没正经,等人睡去就来缠扰?或是醉人以酒,或是迷人以色,或是诱人以财,或是动人以气,不但睡时搅人的精神,还到醒时费人的思索,究竟一些效验也没有,这是甚么原故?要晓得鬼神原不骗人,是人自己骗自己。梦中的人,也有是鬼神变来的,也有是自己魂魄变来的。若是鬼神变来的,善则报之以吉,恶则报之以凶。
或者凶反报之以吉,要转他为恶之心;吉反报之以凶,在励他为善之志。这样的梦,后来自然会应了。
若是自己魂魄变来的,他就不论你事之邪正,理之是非,一味只是阿其所好。你若所好在酒,他就变做刘伶、杜康,携酒来与你吃;你若所好在色,他就变作西施、毛嫱,献色来与你淫;你若所重在财,他就变做陶朱、猗顿,送银子来与你用;你若所重在气,他就变做孟贲、乌获,拿力气来与你争。这叫做日之所思,夜之所梦,自己骗自己的,后来那里会应?我如今且说一个验也验得巧的,一个不验也不验得巧的,做个开场道末,以起说梦之端。
当初有个皮匠,一贫彻骨,终日在家堂香火面前烧香礼拜道:“弟子穷到这个地步,一时怎么财主得来?你就保佑我生意亨通,每日也不过替人上两双鞋子,打几个掌头,有甚么大进益?只除非保佑我掘到一窖银子,方才会发积。就不敢指望上万上千,便是几百、几十两的横财也见赐一注,不枉弟子哀告之诚。”终日说来说去,只是这几句话。忽一夜就做起梦来,有一个人问他道:“闻得你要掘窖,可是真的么?”皮匠道:“是真的。”那人道:“如今某处地方有一个窖在那里,你何不去掘了来?”皮匠道:“底下有多少数目?”那人道:“不要问数目,只还你一世用他不尽就是了。”皮匠醒来,不胜之喜,知道是家堂香火见他祷告志诚,晓得那里有藏,教他去起的了。等得到天明,就去办了三牲,请了纸马,走到梦中所说的地方,祭了土地,方才动土。
掘下去不上二尺,果然有一个蒲包。捆得结结实实,皮匠道:“是了,既然应了梦,决不止一包。如今不但几十几百,连上千上万都有了。”及至提起来,一包之下,并无他物,那包又是不重的。皮匠的高兴先扫去一半了。再拿来解开一看,却是一蒲包的猪鬃。
皮匠大骇,欲待丢去,又思量道:“猪鬃是我做皮匠的本钱,怎好暴弃天物。”就拿回去穿线缝,后来果然一世用他不荆这或者是因他自生妄想,魂魄要阿其所好,信口教他去起窖,偶然撞着的;又或者是神道因他聒絮得厌烦,有意设这个巧法,将来回覆他的,总不可知。这一个是不验的巧处了。
如今却说那验得巧的。杭州西湖上有个于坟,是少保于忠肃公的祠墓。凡人到此求梦,再没有一个不奇验的。
每到科举年,他的祠堂竟做了个大歇店,清晨去等的才有床,午前去的就在地下打铺,午后去的,连屋角头也没得蹲身,只好在阶檐底下、乱草丛中打几个瞌睡而已。
那一年有同寓的三个举子,一齐去祈梦,分做三处宿歇。
次日得了梦兆回来,各有忧惧之色,你问我不说,我问你不言。
直到晚间吃夜饭,居停主人道:“列位相公各得何梦?”
三个都攒眉蹙额道:“梦兆甚是不祥。”主人道:“梦凶得吉,从来之常,只要详得好。你且说来,待我详详看。”内中有一个道:“我梦见于忠肃公亲手递个象棋与我,我拿来一看,上面是个’卒’字,所以甚是忧虑。卒者死也,我今年不中也罢了,难道还要死不成?”那二人听见,都大惊大骇起来,这个道:“我也是这个梦,一些不差。”那个又道:“我也是这个梦,一些不差。”三人愁做一堆,起先去祈梦,原是为功名;如今功名都不想,大家要求性命了。
主人想了一会道:“这样的梦,须得某道人详,才解得出,我们一时解他不来。”三人都道:“那道人住在那里?”主人道:“就在我这对门,只有一河之隔。他平素极会详梦,你们明日去问他,他自然有绝妙的解法。”三人道:“既在对门,何须到明日,今晚便去问他就是了。”主人道:“虽隔一河,无桥可度,两边路上俱有栅门,此时都已锁了,须是明日才得相见。”三人之中有两个性缓的,有一个性急的,性缓的竟要等到明日了,那性急的道:“这河里水也不深,今晚便等我涉过水去,央他详一详,少不得我吉凶就是你们的祸福了,省得大家睡不着。”说完,就脱了衣服,独自一个走过水去,敲开道人的门,把三人一样的梦说与他详。
道人道:“这等夜静更深,栅门锁了,相公从那里过来的?
“此人道:“是从河里走过来的。”道人道:“这等那两位过来不曾?”祈梦的道:“他们都不曾来。”道人大笑道:“这等那两位都不中,单是相公一位中了。”此人道:“同是一样的梦,为甚么他们不中,我又会中起来?”道人道:“这个‘卒’字,既是棋子上的,就要到棋子上去详了。从来下象棋的道理,卒不过河,一过河就好了。那两位不肯过河,自然不中;你一位走过河来,自然中了,有甚么疑得?”此人听见,虽说他详得有理,心上只是有些狐疑;及至挂出榜来,果然这个中了,那两个不中。可见但凡梦兆,都要详得好,鬼神的聪明,不是显而易见的,须要深心体认一番,方才揣摩得出。
这样的梦是最难详的了;却一般有最易详的,明明白白,就像与人说话一般,这又是一种灵明,总则要同归于验而已。
万历初年,扬州府泰州盐场里,有个灶户,叫做施达卿。
原以烧盐起家,后来发了财,也还不离本业,但只是发本钱与别人烧,自己坐收其利。家资虽不上半万,每年的出息倒也有数千。这是甚么原故?只因灶户里面,赤贫者多,有家业者少,盐商怕他赖去不肯发大本与他;达卿原是同伙的人,那一个不熟?只见做人信实的,要银就发,不论多寡,人都要图他下次,再没有一个赖他的。
只是利心太重,烧出盐来,除使用之外,他得七分,烧的只得三分。家中又有田产屋业,利上盘起利来,一日富似一日,灶户里边,只有他这个财主,古语道得好:地无朱砂,赤土为佳。
海边上有这个富户,那一个不奉承他?夫妻两口,享不尽素封之乐。只是一件,年近六十,尚然无子。
其妻向有醋癖,五十岁以前,不许他娶小,只说自己会生,谁想空心蛋也不曾生一个。直到七七四十九岁以后,天癸已绝,晓得没指望了,才容他讨几个通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