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城壁

后来那些文人墨士,都作挽诗吊他。有一首七言绝句云:一誓神前死不渝,心坚何必怨狂且。
相期并跃随流水,化作江心比目鱼。
却说这两个情人一齐跳下水去,彼时正值大雨初睛、山水暴发之际,那条壁峻的大溪又与寻常沟壑不同,真所谓长江大河,一泻千里,两个人跳下去,只消一刻时辰,就流到别府别县去了,那里还捞得着?所以看戏的人口便喊叫,没有一个动手。
刘绛看见女儿溺死,在戏台上捶胸顿足,哭个不了。一来倒了摇钱树,以后没人生财;二来受过富翁的聘礼,恐怕女没了,要退出来还他,真所谓人财两失。哭了一顿,就翻转面皮来,顾不得孤老、表子相与之情,竟说富翁倚了财势,逼死他的女儿,要到府县去告状。
那些看戏的人,起先见富翁卖弄风流,个个都有些醋意。
如今见他逼出人命来,好不快心,那一个不摩拳擦掌,要到府县去递公呈。
还亏得富翁知窍,教人在背后调停,把那一千两聘礼送与绛仙,不敢取讨;又去一二千金,弥缝了众人,才保得了平安无事。钱玉莲不曾娶得,白白做了半日孙汝权,只好把“打情骂趣”四个字消遣情怀,说曾被绝世佳人亲口骂过一次而已。
且说严州府桐庐县,有个滨水的地方,叫做新城港口,不多几分人家,都以捕鱼为业。内中有个渔户姓莫,人就叫他做莫渔翁,夫妻两口搭一间茅舍,住在溪水之旁。
这一日见洪水泛滥,决有大鱼经过,就在溪边张了大罾,夫妻两个轮流扳扯。远远望见波浪之中,有一件东西顺流而下,莫渔翁只说是个大鱼,等他他流到身边,就一罾兜祝这件东西却也古怪,未曾入罾的时节,分明是浮在水面上的;及至到了罾中,就忽然重坠起来,竟要沉下水去。莫渔翁用力狠扳,只是扳他不动,只得与妻子二人,四脚四手一齐用力,方才拽得出水。
伸起头来一看,不觉吃了一惊,原来不是大鱼,却是两个尸首,面对面,胸贴了胸,竟像捆一处的一般。
莫渔翁见是死人,就起了一点慈悲之念,要弄起来埋葬他。
就把罾索系在树上,夫妻两个费尽许多气力,抬出罾来。仔细一看,却是一男一女,紧紧搂在一处,却像在云雨绸缪之际,被人扛抬下水的一般。
莫渔翁夫妇解说不出,把他两个面孔细看一番,既不像是死人,又不象是活人,面上手上虽然冰冷,但鼻孔里面却还有些温意,但不见他伸出气来。
莫渔翁对妻子道:“看这光景,分明是医得活的,不如替他接一接气,万一救得这两条性命,只当造了个十四级的浮屠,有甚么不好?”妻子道:“也说得是。”就把男子的口对了男子,妇人的口对了妇人,把热气呵将下去。不上一刻,两个死人都活转来。
及至扶入草舍之中,问他溺死的原故,那一对男女诉出衷情,原来男子就是谭楚玉,妇人就是刘藐姑,一先一后跳入水中,只说追寻不着,谁想波涛里面竟像有人引领,把他两个弄在一处,不致你东我西;又像有个极大的鱼,把他两个负在背上,依着水面而行,故此来了三百余里,还不曾淹得断气。只见到了罾边,那个大鱼竟像知道有人捞救,要交付排场,好转去的一般,把他身子一丢,竟自去了,所以起先浮在水上,后来忽然重坠起来。亏得有罾隔住,不曾沉得到底,故此莫渔翁夫妇用力一扳,就扳上来也。
谭楚玉与藐姑知道是晏公的神力,就望空叩了几首,然后拜谢莫渔翁夫妇。莫渔翁夫妇见是一对节义之人,不敢怠慢,留在家中款待几日,养好了身子,劝他往别处安身,不可住在近边,万一父母知道,寻访前来,这一对夫妻依旧做不成了。
谭楚玉与藐姑商议道:“我原是楚中人,何不回到楚中去?
家中的薄产虽然不多,耕种起来,还可以稍供糒粥。待我依旧读书,奋志几年,怕没有个出头的日子?“
藐姑道:“极说得是。但此去路途甚远,我和你是精光的身子,那里讨这许多盘费?”莫渔翁看见谭楚玉的面貌,知道不是个落魄之人,就要放起官债来,对他二人道:“此去要得多少盘费?”谭楚玉道:“多也多得,少也少得。若还省俭用些,只消十两也就够勾了。”谭楚玉道:这等不难。我自卖鱼走赞聚得几包银子,就并起来借你。只是一件,你若没有好处,我一厘也不要你还;倘若读书之后,发达起来,我却要十倍的利钱,少了一倍,我也决不肯受的。“”韩信受漂母一饭之恩,尚且以千金相报,你如今救了我两口的性命,岂一饭之恩!就不借盘费,将来也要重报,何况又有如此厚情?我若没有好日就罢了,若有好日,千金之报还不止,岂但十倍而已哉!“莫渔翁夫妇见他要去,就备了饯行的洒席,料想没有山珍,只有水错,无非是些虾鱼蟹鳖之类。贫贱之家,不分男女,四个人坐在一处,吃个尽醉。
睡了一晚,第二日起来,莫鱼翁并了十两散碎银子,交付与他。
谭楚玉夫妇拜辞而去,一路风餐水宿,戴月披星,自然不辞辛苦。
不上一月,到了家中。收拾一间破房子,安住了身,就去锄治荒田,为衣食之计。藐姑只因自幼学戏,女工针指之事全然不晓,连自家的绣鞋褶裤都是别人做与他穿的,如今跟了谭楚玉,方才学做起来。当不得性子聪明,一做便会,终日替人家缉麻拈草,做鞋做袜,趁些银子,供给丈夫读书。
起先还是日里耕田,夜间诵读,藐姑怕他分心分力,读得不专,竟把田地都歇了,单靠自己十个指头,做了资生的美产。
连买柴籴米之事,都用不用着丈夫,只托邻家去做,总是怕他妨工的意思。
谭楚班读了三年,出来应试,无论大考小考,总是矢无虚发。进了学,就中举;中了举,就中进士;殿试之后,选了福建汀州府节推。
论起理来,湖广与福建接壤,自然该从长江上任,顺便还家,做一出锦还乡的好戏。怎奈他炫耀乡里之念轻,图报恩人之念重,就差人接了家小,在京口相会,由浙江一路上去,好从衢、严等处经过,一来叩拜晏公,二来酬谢莫渔翁夫妇。
又怕衙门各役看见举动,知道他由戏子出身,不像体面,就把迎接的人都发落转去,叫他在浦城等侯,自己夫妻两个一路游山玩水而来,十分洒乐。
到了新城港口,看见莫渔翁夫妇依旧在溪边罾鱼,就着家人拿了帖子上去知会,说当初被救之人,如今做官上任了,从此经过,要上来奉拜。
莫渔翁夫妇听了,几乎乐死,就一齐褪去箬帽,脱去蓑衣,不等他上岸,先到舟中来贺喜。谭楚玉夫妻把他请在上面,深深拜了四拜。
拜完之后,谭楚玉对莫渔翁道:“你这扳罾的生意,甚是劳苦;捕鱼的利息,也甚是轻微。不如丢了罾网,跟我上任去,同享些荣华富贵何如?”藐姑见丈会说了这句话,就不等他夫妻情愿,竟着家人上去收拾行李。
莫渔翁一把扯住家人,不许他上岸,对着谭楚玉夫妻摇摇手道:“谭老爷、谭奶奶,饶了我罢。这种荣华富贵,我夫妻两个莫说消受不起,亦且不情愿去受他。我这扳罾的生意虽然劳苦,打鱼的利息虽轻微,却尽有受用的去处。青山绿水是我们叨住得惯,明月清风是我们僭享得多,好酒好肉不用钱买,只消拿鱼去换,好朋好友走来就吃,不须用帖去招。这样的快乐,不是我夸嘴说,除了捕鱼的人,世间只怕没有第二种。受些劳苦得来的钱财,就轻微些,倒还把稳;若还游手靠闲,动不动要想大块的银子,莫说命轻福薄的人弄他不来,就弄了他来,少不得要陪些惊吓,受些苦楚,方才送得他去。你如今要我跟随上任,吃你的饭,穿你的衣,叫做‘一人有福,带挈一屋’,有甚么不好?只是当不得我受之不安,于此有愧。况且我这一对夫妻,是闲散惯了的人,一旦闭在署中,半步也走动不得,岂不郁出病来?你在外面坐堂审事,比较钱粮,那些鞭扑之声,啼号之苦,顺风吹进衙里来,叫我这一对慈心的人,如何替他疼痛得过?所以情愿守我的贫穷,不敢享你的富贵。
你这番盛意,只好心领罢了。“谭楚玉一片热肠,被他这一曲《鱼家傲》唱得冰冷,就回覆他道:”既然如此,也不也相强。
只是我如今才中进士,不曾做官,旧时那宗恩债还不能奉偿。
待我到任之后,差人请你过来,多送几头分上,等你趁些银子,回来买田置地,赡养终身,也不枉救我夫妇一常你千万不要见弃。“莫渔翁又摇手道:”也不情愿,也不情愿,那打抽丰的事体,不是我世外之人做的,只好让与那些假山人、真术士去做。我没有那张薄嘴唇,厚脸皮,不会去招摇打点。只求你到一年半载之后,分几两不伤阴德的银子,或是俸薪,或是羡余,差人赍送与我,待我夫妻两口备些衣衾棺椁,防备终身,这就是你的盛德了。我是断断不做游客的,千万不要来接我。“
谭楚玉见他说到此处,一发重他的人品,就分付船上备酒,与他作别。这一次筵席,只列山珍,不摆水错,因水族是他家的土产,不敢以常物相献故也。虽是富贵之家,也一般不分男女,与他夫妻二人共坐一席,因他是贫贱之交,不敢以宦体相待故也。四个人吃了一夜,直到五鼓,方才分别而去。
行了几日,将到受害的地方。彼时乃十一月初旬,晏公的寿诞已过了一月。谭楚玉对藐姑道:“可惜来迟了几时,若早得一月,趁那庙中有戏子,就顺便做本戏文,一来上寿,二来谢恩,也是一桩美事。”藐姑道:“我也正作此想,只是过期已久,料想那乡付去处没有梨园,只好备付三牲,哑祭一祭罢了。”及至行至之时,远远望见晏公庙前依旧搭了戏台,戏台上的椅桌还不曾撤去,却像还要做戏的一般。谭楚玉就分付家人上去打听,看是甚么原故。
原来十月初旬下了好几日大雨,那些看戏的人除了露天,没有容身之地。从来做神戏的,名虽为神,其实是为人,人若不便于看,那做神道的就不能够独乐其乐了。所以那些檀越改了第二个月的初三,替他补寿。
此时戏方做完,正要打发梨园起身,不想谭楚玉夫妻走到,虽是偶然的事,或者也是神道有灵,因他这段姻缘原以做戏起手,依旧要以做戏收场,所以留待他来,做了一出喜团圆的意思也不可知。
谭楚玉又着家人上去打听,看是那一班戏子。家人问了下来回覆,原来就是当日那一班,只换得一生一旦。那做生的脚色就是刘绛仙自己,做旦的脚色,乃是绛仙之媳,藐姑之嫂,年纪也只有十七八岁,只因死了藐姑,没人补缺,就把他来顶缸。这两个生旦虽然比不得谭、藐,却也还胜似别班,所以这一方的檀越依旧接他来做。
藐姑听见母亲在此,就急急要请来相会。谭楚玉不肯道:“若还遽然与他相见,这出团圆的戏就做得冷静了。须要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才做得有些热闹。”藐姑道:“说得有理。”
就着管家取十二两银子,又写了一个名帖,去对引起檀越道:“家老爷选官上任,从此经过,只因在江中遇了飓风,许一个神愿,如今要借这庙宇里面了了愿心,兼借梨园一用,戏钱照例关来,一毫不敢短少。”那些檀越落得做个人情,又多了一本戏看,有甚么不便宜?就欣然许了。
谭楚玉又分付家人,备了猪羊祭礼,摆在神前。只说老爷冒了风寒,不能上岸,把官船横泊在庙前,舱门对神座,夫妻二人隔着帘子拜谢。拜完之后,就并排坐了,一边饮酒,一边看戏。只见绛仙拿了戏单,立在官舱外面道:“请问老爷,做那一本戏文?”谭楚玉叫家人分付道:“昨日夫人做梦,说晏公老爷要做《荆钗》,就作《荆钗记》罢。”绛仙收了戏单,竟进戏房,妆扮王十朋去了。
看官,你说谭楚玉夫妻为甚么原故,又点了这一本?难道除了《荆钗》,就没有好戏不成?要晓得他夫妻二人不是要看戏,要试刘绛仙的母子之情。藐姑当日原因做《荆钗》而赴水,如今又做《荆钗》,正要使他见鞍思马、睹物伤情的意思。若还做到苦处,有些真眼泪掉下来,还不失为悔过之人,就请进来与他相会;若还举动如常,没有些酸楚之意,就不消与他相会,竟可飘然去了。所以别戏不点,单点《荆钗》,这也是谭楚玉聪明的去处。
只见绛仙扮了王十朋走上台来,做了几出,也不见他十分伤感;直到他媳妇做玉莲江,与女儿的光景无异,方才有些良心发动,不觉狠心的猫儿忽然哭起鼠来。
此时的哭法,还不过是背了众人,把衣袖拭拭眼泪,不曾哭得出声;及至自己做到祭江一出,就有些禁止不住,竟放开喉咙哭个尽兴。
起先是叫:“钱玉莲的妻呵,你到那里去了?”哭到后面,就不觉忘其所以,“妻”字竟不提起,忽然叫起“儿”来。满场的人都知道是哭藐姑,虽有顾曲之周郎,也不忍捉他的错字。
藐姑隔着帘子,看见母亲哭得伤心,不觉两行珠泪界破残妆,就叫丫鬟把帘子一掀,自己对着台上叫道:“母亲不要啼哭,你孩儿并不曾死,如今现在这边。”绛仙睁着眼睛把舟中一看,只见左边坐着谭楚玉,右边坐着女儿,面前又摆了一桌酒,竟像是他一对冤魂知道台上设祭,特地来受享了一般。就大惊大骇起来,对着戏房里面道:“我女儿的阴魂出现了,大家快来!”通班的戏子听了这一句,那一个不飞滚上台,对着舟中细看,都说道:“果是阴魂,一毫不错。”那些看戏的人见说台前有鬼,就一齐害怕起来,都要回头散去。
只见官船之上,有个能事的管家,立在船头高声吆喝道:“众人不消惊恐,舱里面坐的不是甚么阴魂,就是谭老爷、谭奶奶的原身。当初亏得晏公显圣,得以不死,所以今日来酬愿的。”那些看戏的人听了这几句话,又从新掉转头来,不但不避,还要挨挤上来,看这一对淹不死的男女,好回去说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