跻云楼

  话才说完,大雨盆倾,直下了三个时辰方才住点。忽然风吹云散,露出一轮明月,从东而上。老妈就在两边房里收拾牀铺,柳毅宿了。老妈亦关门睡去。
  柳毅心里度量:“这是个什么人家,母女两个敢在这深山中居住?且素不相识,却慨然以女儿许我,甚属蹊跷。”左思右想,翻来覆去,总睡不着。
  到了三更时分,月光上升,满院明亮。忽听墙外风响,如有人进院一般。柳毅起来,从窗棂内往外一看。见个素装女子,骑一黑虎,从空而降。那女子叫道:“母亲,开门!孩儿回来了!”老妈起来,把门开了,问道:“你为何数日不回家来?”答道:“孩儿巡山已周,闻说西域王母于八月十六日大会群仙,孩儿欲赴蟠桃盛会。走到半路中间,遇着文殊菩萨。说孩儿道业虽深,俗缘未尽。还该在人间享三十余年荣华,方才归成正果。这会儿还赴不得。所以回来,住几日。”又问道:“西厢内似有人窥看,是谁住在这里?”老妈答道:“是个游学的,姓柳。”那女子道:“可是武陵梅花村柳毅吗?”老妈道:“想必是他。”女子道:“母亲为孩儿择配,多不称心,此人断不可当下错过!”老妈道:“我已提及,彼尚未应。明晨再作计较。”母女两个进入屋中,把门关上。
  柳毅到了次早,起来要走,老妈留道:“山中别无可敬,聊具盘餐,以尽主情。”就着虓儿送水一盆巾一幅给柳毅洗脸。柳毅抬头一看,只见虓儿:
    腰如临风杨柳,面似出水芙蓉。金莲三寸等弯弓,两目光觉光静。差同羞花闭月,堪拟落雁流莺。结缘何须系赤绳,早把心神牵动。右调《西江月》
  柳毅见了虓儿的姿色,早有些欣羡之意。脸已洗完,老妈让他在中堂坐下,说道:“方才送水的就是小女,可配过相公吗?”柳毅道:“令爱丰姿绰约,小生殊觉形秽。”老妈道:“夜晚所说结亲一事,可肯应承否?”柳毅道:“夫人既不下弃葑菲,小生敢不上阴丝萝!但路途遥远,家无日用,聘娶之资,苦无所出。此中尚须酌度。”老妈道:“老身志在择一佳婿,增光门楣,并不苛求六礼。但着小轿一乘,亲来把小女迎去,这就是了。家无余钱,断不可过为铺张。”柳毅道:“老夫人如此相谅,小生自应允从。”就转身谢过老妈,老妈回答道:“矣婿娇客,老身焉敢当礼!”说罢,排饭款待柳毅,无非山鸡、野兔、豕醢、鹿脯等品。
  饭毕,柳毅取出湖笔一封、徽墨一匣、耳挖一支、汗巾一条,递与老妈。说道:“小婿道途仓呈,未暇备礼,聊具不腆,以代聘仪。”老妈接过,送入里间,叫虓儿收住。随后拿出绣囊一个、红笺一幅,递与柳毅,说道:“此囊系小女亲手纂成,笺上诗句系小女亲笔所作。矣婿带去,以为凭信!”柳毅接在手中,先把诗句一看,上写道:
    吹箫引凤事诚遥,射屏结缘材可标。
    织女下机河畔待,再望七夕填鹊桥。
  柳毅看毕,暗喜道:“此女不惟有貌,兼以有才,真堪为吾嘉偶。”遂与老妈约定:八月二十六日来娶。老妈亲送柳毅下岭而去。这且不题。
  却说山阴岭南有座老山,名曰蟠龙山。山上有一个石洞,洞里有个熊精,颇有些道业,人都呼他为熊大王。他羡慕虓儿的美貌,屡次托媒来说,要娶他去做压寨的夫人。虓儿执意不肯,熊精老羞成怒。意欲坏虓儿母子的道业,却又无法可使。
  熊精洞里有他的一个妓妾,叫做灵狐。善于窥人动静,听人言语。就差他不时地来岭头上打探。那日寅夫人与柳毅结亲所说的言语,都被灵狐听去。回来面向熊大王一诉,熊大王大怒。就率领许多山精,来与虓儿母子厮杀。寅夫人终是个女质,屡次敌他不过。就在岳州城里买了一处房子,母子两个搬去居住,改作姓王。熊大王才不敢进城去闹。
  话说虓儿母子住在岳州城里,一切媒人听说他家有个女儿,才貌兼全,题媒者不离其门。王夫人道:“我家姑娘生来手上有个『柳』字,是与姓柳的系有夙缘。嗣后非柳生,不必来说。”众媒渐渐退去了。
  却说柳毅自与寅夫人结亲,而后回到家中。庄氏问道:“你这次出去,所获若何?”答道:“钱虽不多,幸得结了亲事。”遂一一告诉他母亲。庄氏道:“这等人家的女孩,到咱家才能安生。须作速娶来,与我作伴才好。”柳毅道:“孩儿已约定下月二十六日过门。”
  柳毅就制了几件头面,做了两套衣服。到得八月中旬,雇了一乘小轿,亲自领着,直投山阴岭去。走了几天,已到岭上。记得原旧去处,走到跟前。宅房俱没,止剩得一个石洞,洞门半掩半开。往里一看,有些烂柴,门外堆着些骨头,却原来是个虎窝。
  柳毅正发疑闷,旁边一个猎户高声喊道:“别往里看,里边有虎!”吓得柳毅撤身跑回。猎户问道:“相公,你是要做么?”答道:“此处有个老妈,姓寅,上月间曾在他家避雨一宵。今日过此,特来看他。是搬在那里去了?”
  猎户道:“此处历来没有人家,往日有两只母虎,居此洞中。一个是娘,一个是女。夜夜出来,步罡拜斗,修了不知多少年。时常变成妇女形状,在岭上行走。他不伤人,人也不想害他。他却能镇山岭,左近山中近些年来并无大虫。自他两个走了,这几天山中大虫成群,午后就出来害人。这洞中现有十数多只,相公作速下岭去罢!少迟,恐为所伤。”
  柳毅听说,吓得出了一身凉汗。心中怅然,就在洞旁石壁上题诗一首,道:
    坐依石壁听松风,翘首再望岭头东。
    素装仙娥何处去?茅庐数椽迹成空。
    巫山如故阳台渺,桃源犹有路莫通。
    回忆从前订约日,宛似南柯一梦中。
  柳毅题诗已完,下得岭来,落在店中,写封家字,叫跟来的人带回。自己到澧阳城内,买了些货物,仍旧逐处游学去了。
  一日,游到沣阳城西一个庄上,这庄叫做齐家坊。天色已晚,赶店不及,就在庄里寻宿。见一个老人坐在门口,柳毅向前道:“小生姓柳,游学天晚,赶店不上。望老先生借座闲房,暂住一夜,蒙情不尽。”那老人道:“我路南有闲房三座,尽可住了。但里面不静,你未必敢去。”柳毅道:“我常常出门,胆子极大,并不怕么!”齐老人道:“你既然不怕,我就送你里边去睡。”柳毅跟着那老人,进来一看,却是三座瓦房。正房中间,有现成小牀一张。柳毅道:“这却甚妥。”齐老人叫人送过一壶茶来,向柳毅道:“适值小儿夜间赴馆去了,若他在家时,定叫他来与你作伴。”说罢,齐老人退去。
  柳毅就在牀上睡了。天气尚热,前后门并没关煞。睡至半夜,微有月色。见一个人眉毛长有寸许,走到牀前,笑着说道:“柳孝廉,你我有缘,明日务带我武陵去看看。”柳毅全然不怕,亦不答言。那长眉人就在牀边上坐下。
  少顷,从外又进来一人。纱帽圆领,黄袍玉带,叫道:“长眉,中堂内有生人气,你看是那个贱奴在此搅闹?速速给我拉出去!”长眉答道:“不是贱奴,却是贵客。”那人向前一望,惊走道:“果是贵客!我且回避!”直奔西厢内去了。柳毅问长眉道:“方才来的,是何鬼怪?”长眉答道:“并非鬼怪,乃金精也。”柳毅问道:“埋在何处?”答道:“在西厢牖下石匣内。”说罢,长眉人也同归西厢而去。
  到了天明,齐老人进来,问道:“夜间曾见鬼否?”柳毅答道:“并无甚鬼。西厢南牖下有金子一匣,是他成精作怪。何不着人掘出?”齐老人叫了人来,果于西厢南牖下掘出一个石匣来。开匣一看,内有黄金五百余锭,齐老人从此大富。拿出十锭来酬谢柳毅,柳毅不受。让之再三,就中取了一锭。两翅甚长,约有三十多两。齐老人留柳毅住了一天,彼此叙谈。方说他儿子也是个孝廉,柳毅却以未曾见面为憾。
  却说柳毅得了这锭金子,回到家来,母亲庄氏道:“吾儿误寻虎女,幸没娶来,却是咱家造化。”柳毅把金子一锭交与他母亲,庄氏道:“前年拾银四封,不能享受。今又得金一锭,断勿终致消耗。”遂叫柳毅把这锭金子兑换成银子,从容度日,再不外边游学去了。
  未知柳毅后来如何,再看下回分解。

  
  
  






第四回 泾阳陂寄信结奇缘


  话说柳毅得了这宗金子,日用微觉从容,遂把功名一道从新提起。到得来年,就是一个科分。柳毅把家安妥,辞拜了母亲,早赴长安而去。到了方中,雇了下处,日夜留心读书,静候进场。这且莫题。
  却说长安东有道泾河,河中有个龙王,姓敖,名虔。所生二子,长名慧郎,次名痴郎。敖虔与洞庭湖大王辰熙常同伴行雨,两个相交甚密。辰熙有个女儿,名唤螭娘,就许配了痴郎。
  敖虔宫内有个婢女,叫做鱞儿。人材丰俊,心计诡谲。从小与痴郎有染,长至成人,亦时与敖虔私通,龙婆并不能拘管。螭娘过门之日,鱞儿恐其夺宠。把痴郎叫到一边,说道:“方才在新娘房里,听见他骂你。”痴郎问道:“他骂我什么?”鱞儿道:“他说你系鳖精,怎堪上配龙女。”痴郎道:“果然吗?”鱞儿道:“我从几会说谎话来?”痴郎信以为真,怒道:“贱人欺我太甚!我今生誓不与他成亲。”从此别牀异铺,并不近螭娘的身边。螭娘向他说话,痴郎并不答理,惟与鱞儿纵情恣欲,竟似未曾娶过亲的一般。鱞儿心犹未休,还要置螭娘于死地。这正是:
    须下毒中手,方得分外欢。
  却说泾河水中每年出宝珠一颗,泾阳君祝寿玉帝,定执此珠为礼,俱叫龙婆收着。龙婆一日拿出来看,不知不觉被鱞儿窃去,暗放在螭娘头面箱中。
  及玉帝寿期已到,敖虔向龙婆来要此珠,那里还有!敖虔把龙婆百般打骂,如何还找得出!鱞儿插嘴道:“大王却不必着急!二娘子头面箱里有颗珠子,何不要来看看?”敖虔就叫龙婆向螭娘来要,螭娘道:“娘家并未陪我珠子,箱子里有什么珠子?”鱞儿道:“有与没有,把箱子拿来大王看看,何妨?”螭娘执意不给,却被鱞儿强力夺去。把箱子拿到中堂,打开一看,那珠子果然在内。敖虔大怒,骂道:“这等贱妇,欺压吾儿,抵盗吾宝,要作何用!立即逐出门外,叫他在泾阳坡中以牧放囚龙为事!”螭娘有口难诉,再不准她回家来了。鱞儿大遂其愿,就与痴郎明铺夜盖,直同夫妇一般。这且莫题。
  却说柳毅应试长安,场务已毕。候至揭晓,因诗腰偶倒一字,落第而归。一日走到个书房门前,柳毅向里一看,门上悬着“育英斋”三个字的一面匾额,下贴对联一付:
    绛丈流风邈,琴堂化雨新。
  柳毅看了,心中喜道:“这定是位名师,何不进去一谈,以抒闷怀?”走至屋中,先生不知那里去了。几上有未就的诗稿一幅,上面写着两句:
    卧牛觉阴短,栖凤嫌叶长。
  柳毅问道:“此诗何人所作?其徒答道:“是家师。因院中竹子,偶成佳句。下边竟绝对了,外去构思,不知几时才回。”柳毅道:“对有何难?”遂拈起笔来,足上两句以相嘲云:
    节外琼森枝,腹中苦无禳。
    武陵柳毅续貂
  诗已写完,心中笑道:“荒塾村师,如此不通!还敢误人子弟!”仍出门而走。
  往前走到泾阳陂边,见一个放羊的少妇坐着啼哭。你道这个妇人是怎生的打扮?
    容颜妖娆,坐陂边,哀音缭绕。姿近王嫱,年还小;态似郑旦,女中真希少。泪眼怎开,秋波漾,啼口半掩辅颊好。含冤负恨有谁晓?赍咨涕泣,意欲向人表。
    右调寄《醉落魂》
  却说柳毅来的渐近,那妇人收泪站起,问道:“相公,你莫不是武陵县柳郎吗?”柳毅答道:“小生正是。”那妇人道:“妾有一事相烦,望相公万勿辞,柳毅问道:“娘子有何事?若可效力,断不敢辞!”那妇人道:“妾乃洞庭君之女,与泾阳君次郎为妻。被婢所谮,逐出在此。烦相公捎书一封,叫我爹妈好来救我。”柳毅道:“这却不难,但洞庭君深居水府,书从何处投进?”那妇人道:“相公回家定过洞庭。洞庭湖北岸有龙王庙一座,庙后有大橘子树一棵。你走到那里,把橘子树重击三声,水中就有人出来照应。”柳毅道:“既是这样,速写书来!我好带去。”那妇人忙把裙上白绫扯下了半幅,咬破指头一个,就写了血书一道:
  不孝女螭娘叩禀父母大人膝下:儿自嫁至敖门,不幸被婢女鱞儿陷害。始见恶于丈夫,后触怒于公婆。逐出陂外,看守牧羊。夜里不避风霜,昼间缺乏衣食。万般苦状,难更仆数。见字速来相救,稍迟则儿命休矣!临启曷胜翘企之至!
  螭娘把书写完封好,交与柳毅。屈身拜道:“千万奉托,切勿相误!”柳毅答道:“些须小事,娘子放怀!”
  柳毅带着这封书子,往前走去。走了些时,已到洞庭湖北岸。岸上果有座龙王庙,庙后果有棵橘子树。柳毅去把橘子树击了三下,立时从水中出来一个夜叉,问道:“是做什么的?”柳毅答道:“是要见大王投家书的。”夜叉道:“相公少待!我先去禀知大王,再来请你!”说罢,复跳入湖中去了。
  住有半顿饭时,只见湖水两开,从中现出一条干路。夜叉上来说道:“大王请相公里面相会!”柳毅跟定夜叉,向前直走。不多时,已到水晶宫前。你说这宫,好不耐人观瞻:
  但见门墙高耸,殿宇巍峨。东廊西厢,无非琉璃碧瓦,红墙斗拱画栋雕梁。檐前铁马,触洪涛而无风自响,扉上铜驼,映清流而昏夜常明。视虬祁之规模,尤觉宏整;较阿房之形势,倍增壮丽。真乃海藏龙宫,不同帝居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