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赛红丝
赛红丝
明末清初小说第一函(三)《赛红丝》作者 佚名
序
月老一人耳,而金莲赤舄遍天下,安能尽綮才矩貌,审姻察缘,而一一蒂挽之,不令孤衾独枕生怨旷之悲。设或不然,则红丝之说无乃渺茫乎?然窥东邻,凿西壁,多情之綵笔偏不能画有意之蛾眉;径未经,道不识,而无主之霜反留付倘来之玉杵。见者惊,遇者喜,则此中有似乎非偶然所能侥幸者。彼正需,此恰有,则其间又似乎是特然而来作合者,此谁主之而又谁使之耶?明虽不露一痕,而暗实纡回曲折,令千jian万缕,散作离合悲欢,以成人伦之美意。则老人一片热心,几与造物同功,又安可以书生偏见,疑疑似似,而一昧抹杀耶?虽然,婚姻嘉礼也。尽秣马河洲桃夭百两,未为不可。奈何鹊巢往往鸠夺,黄里每每绿衣。或且诡温家之玉镜,或且逞卓氏之琴心,甚至逾越奔淫,呈室家之丑,红丝不几多事乎?孰知丝非蚕口物,红非茜水姿,以系言功。缺托丝为名,以喜成事,因借红作色。而细究其红丝本体,则别自有妙。鼓钟白屋,不讳沤麻;琴瑟朱门,何殊濯锦。非炎凉也,大都世事无端,人情莫测,不得不因其所至而尽其所至之妍媸,岂多事哉!盖婚姻自婚姻,而性情自性情,有不得不恩而怨,怨而恩;生而死,死而生,以杂绘世事人情之态者。如不然,请观之《赛红丝》可也。
天花藏主人题于素政堂
目录:
第一回 贺知府为朋友重义勾官
第二回 宋秀才因诗酒轻人贾祸
第三回 恶大舅买盗扳姐夫
第四回 庸先生出对欺弟子
第五回 常先生明扯阔背地求人
第六回 皮阿舅瞎算计当场作恶
第七回 肆小人恶毒图财害命
第八回 感太守神明死里逃生
第九回 寿文重先生明出丑
第十回 才貌美儿女议联姻
第十一回 姻缘到儿与女赛红丝成配偶
第十二回 时运至父与子逞素学步云梯
第十三回 弄奸人造二诗妄传消息
第十四回 贪利汉假一扎耸断婚姻
第十五回 小人弄小人多反复争竟遭凶
第十六回 君子成君子无惭愧终归于吉
第一回 贺知府为朋友重义勾官
诗曰:
阅世休嗟事不平,
须知相忤是相成。
塞翁马定仓忙失,
歧路羊难自在行。
树直岂能辞曲蔓,
林深安得绝啼莺。
圣王教化虽详尽,
也只维持大体明。
从来君子小人,原分邪正为两途,不能相舍。君子见小人龌龊,往往憎嫌;小人受君子鄙薄,每每妒忌。若是各立门户,尚可苟全。倘不幸而会合一堂,则真假相形,善恶抵触,便定要弄出无风生浪的大祸患来,弄得颠颠倒倒,直待天理表彰,方才明白。故人生在世,亲友之间,不可不慎。
话说山东东昌府武城县,有一个秀才,姓宋名石,表字古玉,为人豪爽多才,十六岁上就进了学,凡考皆居前列,声名籍籍,以为功名唾手可得。父亲叫做宋支献,是个孝廉,曾做过太平府的推官,后罢官回家,因看上了一个秀才贺秉正,为人有古君子之风,遂将宋古玉的姐姐嫁了与他。不期一嫁遗去,这贺秉正就连科中了进士。宋文献又因在家,看见了皮监生女儿生得有些福相,遂娶了与古玉为妻。夫妻果然相得。
这皮监生是个财主,见女婿宋古玉少年有些才名,又考得起,甚是欢喜,凡事百依百随。这宋古玉与知己朋茂纵酒论文,皆是皮监生为之地主。不料皮监生死后,儿子皮象也纳了一个民监,支持门户。虽知姐夫宋古玉是个有名的秀才,也思量结交他,争些体面。怎奈宋古玉是个豪爽之士,只以诗酒为缘,文章交结,一辈龌龊小人,哪里看得上眼。故宋古玉与皮象,虽说是至亲郎舅,却气味不相合。就是有什正事,不得不到舅家一行,也只略见个意儿,就要脱身。若要留他吃酒,他便告辞去了,必不少留。故一日一日,两下只管生疏了。
这姐夫贺秉正,虽因丈人死后,他又出仕远方,不能与宋古玉相亲,却知宋古玉是个饱学多才之人,十分敬重,不论远远近近,必时常遣人存问。
这年,贺秉正在河南汝宁府做知府,府中有一个同年,姓裴名楫,在朝中做到吏部给事中,遇事敢言,大为当道所忌,也受了几番折挫。虽赖圣明在上,不曾遭害,然每每忧思过度,染成一疾,十分沉重。心下着忙, 遂急急告病辞官,还归故里。因与贺秉正是同年好友,故往来亲密。夫人荀氏,生了一子一女,子名裴松,表字青史;女名裴芝,表字紫仙。虽只一子一女,这裴松、裴芝,却皆聪明异常。
裴给事病归时,裴松才六岁,裴芝才五岁。夫妻二人,爱之如宝。初时,裴给事还望服药调理,有个好日。不期病入膏肓,日甚一日,竟有不起之色。因请了贺秉正来,托孤道: “我读书一场,幸与年兄同榜,官已做到都给事中,虽立朝之志未伸,也不为不幸了。但今抱此沉疴,多应不能久世。死固不悲,但念妻室子女幼小,恐其不能自立,又别无至亲密族可以托孤。惟幸年兄恰治临此土,弟死之后,孤寡无依,全要仰仗年兄,垂照一二。”
贺秉正道:“年兄立朝,忧愤过情,至于如此。今归安养,行当自愈。设或有变,幸小弟正待罪于此,年兄之未完,即小弟之未完,定当晨昏护卫,决不令遗忧于门户。”裴给事听了,甚喜。因令荀夫人,并子女裴松、裴芝,俱出来拜谢于榻下。
自此之后,贺知府便时来问候。争奈死生系于天命,过不得月余,裴给事竟奄然长逝矣。荀夫人与子女并一家老幼,俱哭得天翻地覆,忙着人报知贺知府。贺知府闻报,急走来料理。此时,衣衾棺椁俱已齐备,一一遵礼开丧安葬,并不费裴夫人之心。裴夫人不胜感激,亲自率裴松到府门前拜谢。
自此之后,裴夫人安心在家守孝,惟教子读书,训女针黹zhi,已不啻chi茹荼之苦。谁知祸不单行,过不得一二年,忽朝中一个大奸臣,曾被裴给事参过,怀恨于心。今闻知他死了,遂买嘱了河南兵备道,参他一本,说他嘱咐公事,占人田土,许多不公不法之事。有旨着河南抚按查勘。抚按奉旨,遂发文书,到汝宁府来查勘。贺秉正看过文书,吃了一惊,知是有人中伤。遂回文抚按,盛称:“裴楫自请告归家,足迹不至公庭,有何嘱托。死后所遗田土,妻孥不给,霸占于谁。细询乡里,感德有人,并无不公不法之事。”抚按据此回奏,完了一案。
那大奸臣访知是贺知府为同年出力,因移怒于他,遂与吏部说知,竟将他调简到广西。贺知府闻报,知道是为此缘故,了无愠色,忙将府印交上抚台,就出文书告病,不受广西之职,因在西街上租了一所房子住下。
裴夫人昕见贺知府升坏了,起初还只道为着别事,已自着急。到后来有人传说是回护她家起的祸根,一发过意不去。因又带了儿子裴凇,亲自到贺知府宅子里来,拜谢道:“孤儿寡妇,蒙大人垂眄,已感洪恩不尽, 怎为申先夫之冤,转将大人远迁恶地,却教愚母子惊惶无措。”
贺秉正道:“抑邪崇正,自是我为官当然之事,原非为令先给事同年分上徇私。莫说迁官,便贬谪zhe何妨。我已安之,老年嫂慎勿介意。”
裴夫人道:“大人公心正气,虽天植性生,不独为贱妾母子加励,然贱妾母子由此获安,转致大人受远道跋涉之苦,于心何忍。”
贺知府笑道:“年嫂不消过虑。年嫂虑我远道跋涉,莫非疑我贺秉正忘了先给事之托,竟去做官吗?莫说左迁,我已辞了抚台,不愿去做;就是高升美任,我既受了先给事之托,也无舍此而就之理。故侨寓于此,连故乡之事,己写信与小儿,叫他掌管,也不思回去。”
裴夫人听见贺知府说到义侠之处,不胜感激,因领了儿子,同哭拜于地道:“大人怎为朋友直至如此,真不啻天高地厚矣。”拜完,就辞了回来。自此之后,彼此相安于无事。
倏shu忽之间,又过了许久。此时,儿子裴松已是十岁,女儿裴芝已是九岁。裴夫人恐怕无人教训,误了他,因着人请了贺知府来商量道:“小犬裴松,已渐渐大了。虽自家兄妹,朝夕诵读,但恐没有明师指点,习成偏私,不入时彀,误了终身。敢求大人选择一位明师,朝夕训诲,庶使书香一脉,不至断绝,不识大人以为然否?”
贺秉正听了,因连连点头道:“此大有理。令郎已是十岁,再迟不得了。但有一说;一向因我在此做官,此地先生结交甚少,实实不知谁为饱学。今细细想来,惟有山东妻弟宋古玉,无书不读,下笔如神,是个科甲中材料。若请得他来, 启迪年侄,则包管年侄一朝上进。”
裴夫人听了,大喜道:“若得大人尊舅肯来设帐,则小儿之幸也。万望大人即差人一行,所用盘费贽礼,即当送上。”
贺知府道:“这不打紧,我就差人去接。”
遂别了来家,与夫人说知,道:“今日裴夫人托我请一个好先生,教他儿子。这汝宁府中的秀才,我知谁人堪做明师,倘荐错了,岂不误他教子之事。因想你兄弟宋古玉,饱学多才,又闲在家里,着人去请将来教裴公子。在裴公子,得了明师,在你兄弟,得些束修,也可少佐薪水,岂非两利之道。”
宋夫人听了,甚是欢喜,道:“我也一向纪念他,不得相见。接他到此教书,时时相见,亦是快事。倘或他虑家中无人照管,何不连弟媳妇一同接来共住,更觉快畅。”
贺秉正听了,道:“有理!有理!”遂写了一封恳切书信,并几件礼物,差一个稳当家人,叫他去请,且按下不题。正是:
延师是公事,
会面则私情。
私与公兼尽,
自应快意行。
却说宋古玉在家中,闭户读书,虽是他的本来面目,然才高旷远,纵酒论文,结交文人韵士,亦所不免。
一日因读书倦了,又见春光明媚,便坐不住,要出门去寻花问柳,兼觅酒吃。不料这日事不凑巧,凡寻的朋友,偏俱不在家。他独自一个,走来走去,甚觉没兴。无意中,忽走到皮丈人家门首。因怕见舅子,便低着头,要走了过去。不期舅子皮象正备了一席盛酒,要请监里先生,求他在考案上挂个名字。不料监里先生只要银子,回了不来吃酒。皮象正然懊恼虚费了,忽看见宋古玉独自一个走了过去,便想一想,要将这一段情卖在他身上。因赶上前,拦住叫道:“好姐夫,哪里去来?怎就瞒门过,不值得进来看看小弟?”
宋古玉虽平素憎嫌舅子,今见他欢颜相待,怎好不睬,只得也和和气气,实说道:“偶读书倦了,又见春色撩人,故信步出来,要寻两个好朋友那里去看花吃酒。不期事不凑巧,李先民、王文度诸兄,俱已有事出门,一时寻他不着,故扫兴而回。”
皮象道:“好姐夫,既高兴要寻朋友看花吃酒,难道小弟是监生,不是秀才,就算不得朋友,难道小弟家就无花可看,难道小弟家就无酒可吃?竟过门不入,便该先罚一壶才好。”一面说,就一面邀他回去。宋古玉是个豪爽之人,见舅子说话凑趣,便忘其所以,竟欣然同他走回。
刚走进门,只见王文度家一个家人赶来,说道:“我家相公回来了,听见宋相公寻他不遇,甚是着急,故叫小的赶来,请宋相公回去,要邀众相公去做艳阳天诗哩。”
此时,宋古玉已进了皮象的大门,先又被皮象讥诮了几句,今见王家来请,哪里就好撤回身走。因立住脚说道:“这却怎好?”
皮象忙阻拦道:“既来之,则安之。姐夫不要踌躇!他那里,雁与羊既出得题,我这里,鸡鹅肉就做不得诗吗?”
宋古玉听了,笑了一笑,说道:“尊舅盛睛,固不可却,但王文度一团高兴,着人来赶,也难拂他。却将奈何。”皮象道:“这不打紧。他兴致高,何不并邀他来,大家快饮一番,便人情两尽了。”宋古玉听了,大喜道:“这个说得有理。”因对王家家人说道:“你快回去对相公说,我被皮相公留住不放。你相公既有兴寻我做诗,今日天气晴暖的好,可到这里来相会吧。”
王家家人听知,就忙忙要去。宋古玉又叫住说道:“相公来时,便路邀得李相公与范相公,众人同来更妙。”王家家人答应去了,皮象方才邀了宋古玉,同走了入去。
原来宋古玉丈人在日,甚是爱他,时常留他在此,同社友论文吃酒。近因丈人死了,舅子雅俗不同调,故来得稀疏。今见皮象忽殷勤留他,只认做一团好意,便欢然如旧,竟走入厅旁花园里坐下。这园中虽无名花异卉,当此春光明媚之时,却也桃红柳绿,殊觉可人。皮象此举,也只因酒是便的,要与姐夫热闹一番,或者监中有什考事用得他着,原无心去邀众人。又谅众人素不相识,也未必便来,略坐不多时,竟摆上酒来。宋古玉因奔走了半日,腹中正有些饥渴,见摆上酒来,便不叫等人,竟欣欣然大饮大嚼。吃了半晌,微微有些酒意,看见亭子外春光烂熳,因想起“艳阳天”这个题目,倒有些趣睐。因向皮象讨了笔砚笺纸出来,竟凝思注想,细细的题了一首七言律诗,自吟自赏。
正吟赏间,忽报王、李众相公来了。宋古玉将诗折了,压在砚台下面。皮象见众人来了,无可奈何,只得起身迎了入来。数一数,就有五个,心下甚是不快。既然来了,只得相见,就安座送酒。众人知他是宋古玉的舅子,便看得此酒就是宋古玉的一般,竟不逊让,坐下便吃。吃着酒,这个说:“这等好天气,若不吃酒便是虚度。”那个就说:“如此风光,吃酒若不尽醉,便非达人。”你一杯,我一盏,川流不息,甚是有兴。直吃得杯盘狼藉,醺然陶然,王文度方立起身来说道:“不吃了,叫人收去罢,我们还有正事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