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红丝

皮象得不的一声,便不再问,竟叫人撤去。撤完了,大家又吃了一回茶,王文度芳对宋古玉说道:“我想春天风景,诗人无不做到,独‘艳阳天’三字,从无人拈出。此题纯是虚景,没处形容,却又非极力形容不能得其妙境。小弟欲以此请教诸兄,不识诸兄以为何如?诸兄若有高柯捷足,先得其鹿,立于文坛之上者,明日之东,便是小弟做主。”
众人听了,尽沉吟说道:“此题果属虚景,难于描写。兄虽情愿做主,只怕小弟辈到难做客。”李先民因说道:“说便是这等说,场中既有了题目,难道就没个举子?快取笔砚来,待大家搜索枯肠。”
宋古玉因笑说道:“小弟因候诸兄不至,先酌了数杯。因爱此题,又虚又实,已做了一首在此,不识能邀诸兄之赏否?”众人听见宋古玉说诗已做成了,尽皆惊喜,忙争来讨看。只因这一看,有分教:
诗惊人而加敬,酒不继以成仇。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 宋秀才因诗酒轻人贾祸
诗曰:
富贵兴衰类转蓬,
文人别是一帆风。
从无银气熏心上,
哪有金夫入眼中。
团捏拢来应作祸,
挑峻开去定遭凶。
谁知善恶天施报,
不在其初却在终。
却说宋古玉见众朋友争讨诗看,只得从砚台下面取了出来,付与众人。众人忙展开一看,只见上写着:
赋得艳阳天
夏烈冬严也占芳,
较来明媚让春光。
日烘花影疑含笑,
云洗天容似靓妆。
形象尽空遍有色,
声闻无臭忽生香。
始知吐到风流气
自簇东皇锦绣行。
众人看完,尽皆拍案称赞道:“好诗!好诗!”李先民道:“古玉兄这首诗,不即不离,又活现,又不露迹,竟将‘艳阳’二字,摹写尽了。文度兄明日之酌,无可辞矣!”
王文度道:“得此佳作,明日之约,小弟情愿,这不消再说。但方才赏春快饮,亦已沉酣,不料览宋兄珠玉,喜其精微,惊其奇特,一惊一喜,沉酣早变为清醒。欲彼此散去,天尚未晚,此时此际,却将奈何?”
内中有一个朋友范叔良说道:“诗成黄鶴,实难再题;酒尽玉壶,重沽何碍!小弟既杖头未携,尚有春衣可典。”
宋古玉笑道:“妻弟既代弟做主人,哪有令诸兄半醉不醉,又解金貂之理。只是诸兄纵槌碎黄鶴,踢翻鹦鹉,而凤凰台诗亦不可少。”
皮象见众人已醉,叫撤去酒席,已放下心了。不期看诗后,忽都酒醒了,又思量重吃。皮象还指望不是宋古玉自家家里,他怎妤代留,不期宋古玉全不避嫌疑,竟一口留下。急得皮象没法,又推辞不得,只得强作好汉,笑说道:“诸兄怎这等轻看小弟,小弟虽不曾博得一领青衿,然列太学或亦无忝。就是诗酒一途,不敢登坛,也当追陪其下,哪有佳宾满座,而仅做半截主人之理。诸兄见笑,不独笑小弟,竟连家姐夫也笑在其中矣。”
众人听了,大喜道:“皮兄见责的有理。候潘来,大家多罚几杯何如。”皮象说了大话,没奈何,只得又叫人去重新整治出酒肴来,与众人同吃。这一番大家欢喜,高谈阔论,不是文章,就是词赋,彼此敬服。皮象坐在旁边,只好陪赞陪笑。天已黑了,尚不肯趣身,只得又点上明烛来。大家复呼卢痛饮,只吃得沉酣酩酊,看见月上花梢,方才各各散去。正是:
玉液金壶谁不饮?
必须诗酒饮方尊;
不然李白千盅醉,
竟与齐人一样论。
皮象送了众人去后,回身进来检点,费去许多银钱,甚是懊悔,不该亲近这班酸子。因再三吩咐家人道: “以后但是宋姑爷来寻我,便硬硬的一口就回他不在家。倘或撞见了,只推有要紧事,催我起身,万万不可容他久坐。”众家人俱答应了,方才安寝。正是:
好客豪华事,
小人安可为,
一时如失算,
千古悔难追。
朱古玉乘醉踏月,步回家中,妻子接着问道:“官人今日在哪里吃得这等醺然?”
宋玉笑说道:“今日去寻王文度、李先民,俱不在家。回来走过妳兄弟门前,不期被他看见了,苦苦扯进去。又邀了王、李与几个同社朋友,同做诗饮酒,甚是有趣,故直吃到此时方散。着实扰他了。”
皮氏听了,沉吟道“这又奇了,我那兄弟,甚是爱小,怎舍得破费酒肴,请你们这班酸子。莫非有甚事故,要寻你?”
宋古玉笑道:“他又不读书,不做文,有什事要寻我?人心也会变,人情也难量,妳不要将妳兄弟看坏了!”夫妻说过,也就罢了。
自此之后,宋古玉偶是闲暇,或便道走过舅子门前,便也进去问声,问了两三遍,俱回不在家,也只认做有事出门,并不疑他躲避。
忽一日,宋古玉同着王文度一班朋友,同到城外去寻菊花看。此时已是十月天气,菊花尽开得烂熳。东村看到西落,看了半晌,酒兴发动,因同到一个野店中去沽饮。店中无甚美肴,只吃了五分酒,到有七八分醉意。余兴不已,又相率着满山满野去闲游。忽走到一个破寺前,荒荒凉凉,满地俱堆的是落叶,大有古意。但不知是何寺名,及进寺去问,却又没有一个和尚。忽看见寺旁,有歪竖着的一道碑文在那里,大家忙上前去看,争奈年深日久,剥落得模模糊糊,一字也看不出。
宋古玉道:“寺倒幽古,但可惜不知名字。”
李先民笑道:“怎么不知名字?古人久已题破在此,道是‘黄叶前朝寺’。”
王文度与众人听了,一齐拍掌说道:“好个‘黄叶前朝寺’,正好做今日的诗题。谁先做成,大家沽酒与他补醉何如?”
众人都道:“有理,有理!”
此时冬天日短,渐有个昏黄之意,便不敢停留,竟一齐奔进城来。将走到皮象门前,宋古玉忽拦住众人,说道:“我的诗已做成了,诸兄须买酒与小弟一醉。”
范叔良道:“要一醉不难,也须写出诗来,大家看看如何。”
宋古玉忙抬头一看,见是丈人门前,便满心欢喜的说道:“妙妙妙!刚走到妻弟门前,可同进去,待我取笔砚出来,写与诸兄看,不怕诸兄不请我。”一面说,一面就一齐拥了入去。
看门的家人看见了,早拦着不放道:“我家相公出门去了,还不曾回家。”
宋古玉忙喝道:“有我在此,不妨事!”遂一拥走到堂上。众家人看见了,俱慌做一团。有一个就进去,暗暗的报信;有一个进去,就悄悄的关了园门。
朱古玉看见众家人你看我,我看你,因说道:“你们不须慌。你相公出门,我已知道了。若知他在哪里,可着人去接,请他回来,说我与众相公在此等他。”家入没法,只得虚应了一声,就走开了。
宋古玉说罢,就要往园中去坐,却见园门是关的,因说道:“园门既是关的,可进内去讨出笔砚来,我要写诗与众相公看。”家人没法,只得进去与皮象说知,取了笔砚与笺纸出来。宋古玉便磨墨挥毫,写出诗是:
赋得黄叶前朝寺
满殿安禅浅复深,
知他何代到而今,
雨碑病吐可怜色,
晴屋枯垂零替阴。
摇落老僧应踏遍,
凋伤残佛共销沉,
莫悲古庙无生趣,
尚有香炉识此心。
宋古玉写完,送与众人看道:“鄙陋之词,不识可谋一醉否?”
众人看了又看,无不称赞道:“枯冷之题,写得有声有色,真镂空妙手。莫说一醉,便日日垆头,也不为过。但此地主人他出,却无坐守之理。”
玉文度道:“何不同到小弟斋头,沽来小饮?”
宋古玉道:“走千家,不如坐一家。此时急急走到吾兄府上,只怕妻弟也回来了。”众人因又坐下,将诗细看。
一个家人在旁听了着急,因悄悄走入,去通知皮象道:“众相公等不得相公回来,到也肯去了。当不得宋姑爷,认了真定要等,却怎生区处?”
此时,皮象正与一个极相厚的朋友,叫做屠才,躲在小房里吃桑子酒,听见说众人不去,便跌脚道:“这事怎了,除非从后门转到前门来,方才圆得此谎。”
屠才道:“何必圆谎,彼此不过是郎舅,便明说在家吃醉睡了,却也无碍。又不属他管辖,难道定要你出去。”
皮象听了,想一想道:“这也说得是。”遂吩咐家人:“你可出去,如此如此回复。”
家人得了主人言语,便不管好歹,竟昂昂然走出来说道:“列位相公,不消等了。我家相公实实不曾出门,因同屠大爷赏菊花,多吃了几杯,竟吃得大醉睡了,叫也叫不醒。小的们没法,只得权说是出门。相公们若要坐等,恐怕误事,只得实说了,请众相公且回。若定要见我家相公,改日罢。”
众人听了,也甚不快,还不发言语。宋古玉早急得暴跳如雷,因大声嚷骂道:“该死的蠢才,你既吃醉睡了,就该早些回我,怎叫这些大胆的奴才哄我,说出门去了。这等看越来,我前番走了几次,都说不在家,尽是谎了。这等可恶!你一个白衣监生,字又不识一个,我来寻你做什么,只不过看岳丈与你姐姐的亲情分上,来抬举你走走,终不成稀罕你家这两杯酒吃。前日你家姐姆就知你这俗物是个吝物,再三叫我不要往来。我还道是她的过言,谁知你这吝狗,果然如此。你这吝狗,不要错看了宋古玉,我宋古玉胸藏贤圣,笔走龙蛇,自是科甲中人物。风云一变,飞黄腾达,特须臾事耳。你莫倚着自家有几个臭钱,道是财主,象你这样财主,颇颇不在我眼里。”
众人先前也有些不喜,今见宋古玉嚷骂的太不象模榉,只得劝解道:“宋兄不要破口,令舅一时醉了,作权词回客,也是常事,何须动气。我们的来意。原不是要见令舅,不过借笔砚写诗。今诗已写了,若要吃酒,我们哪一日不吃酒,哪一处不可吃酒,何必定要在此。快去,快去!不可因此败了我们诗酒之兴。”
宋古玉写诗时,酒已醒了一半。此时着了气,嚷几句,骂几句,酒转泛了上来,还唠唠叨叨不肯出门。当不得众朋友劝的劝,解的解,搀的搀,扶的扶,方才和哄着同出门去了。正是:
凿枘方圆焉得入,
乖张琴瑟岂能和?
小人君子如同事,
妒忌憎嫌祸自多。
宋古玉被众朋友和哄着去了,且按下不题。
却说皮象听见宋古玉坐在厅上,当着众朋友面前,大嚷大骂,将他丑都出尽,直气得连话都说不出来。屠才见了,忙劝道:“皮大爷,这也不消气得。我看宋古玉虽说话狂妄,却是一个书呆子,没有深心。若看亲情份上容得他过,就容了他也罢。若毕竟恼他恨他,要处他,却也不难。”
皮象听了屠才善言相劝,方回过气来说道:“屠兄,你不知道宋古玉,虽说是个书呆子,没有深心,他却会做文章,又考得起,决然要中。如今还是一个穷秀才,早声色加人,如此放肆;倘后来连科中了,我这条性命只好葬在他手里,不得不虑。屠兄,你方才说,要处他不难。我想打他又打他不得,告他又告他不过。屠兄,你这处他之言,不知是真是假?”
屠才道:“我与你是何等交情,怎好说假话。不是我在衙门中走动,夸口说,莫说宋古玉只是一个穷秀才,他就是中了举人、进士,我姓屠的要处他,也不打紧。但未免要破费些银钱,只恐怕皮大爷舍不得。”
皮象听了,便急起来道:“屠兄,你怎样小看我,我纵无大才,也还是个太学生。虽算不得大财主,也还薄薄有些家私,焉肯受人坐在厅上,数长道短的毁骂。屠兄若有处他之法,我便费几两银子,也说不得。”
原来这屠才是个府堂上的捕役,心术最坏,他与度象相交,因皮象县里交纳钱粮,托他照管,却无什大利。今见皮象动了气,因暗想道:“这啬鬼,平昔甚是刻薄。若不借此起发他一块,便是当面错过。”暗算定了,因答道:“俗话说得好,‘容情不举手,举手不容情’。大爷须细想想,忍得这口气,便忍了他;若是毕竟要出这口气,便须拼着几两银子,下个毒手,处他个尽情,方才妥帖。”
皮象道:“这是为何?”
屠才道:“大爷,你不知道这宋呆,倚着是个有名的秀才,东西咆哮。若有本事,竟一棒将他打杀,到也断根罢了。倘或揿他不倒,打的不痛不痒,他转过嘴来,就会咬人,不可不防。”
皮象道:“屠兄果是个见家,论得十分有理。但不知这个毒手怎生下起”
屠才道:“若是酗酒撒泼这样小题目,谅按他不倒。也是大爷的造化,今恰恰有个巧宗儿在此。”
皮象道:“有什巧宗儿?”
屠才道:“我连日奉堂上的牌票,在冷家坳捉了八个大伙强盗,俱已审明成招。只因赃多,必不肯招出窝家来。正在追究之时,何不送他几两银子,叫他将宋呆供作窝家,拿去当堂一口咬定。莫说一个秀才,任是什么英雄豪杰,也逃不脱三推六问。他若不招,自然要夹打死了;若是熬不过苦刑招了,一个江洋大盗,秋后自然处决。此事神不知鬼不觉,瞎瞎替大爷出这一场恶气,大爷还要站在旁边冷跟看他哩,岂不快哉。”
度象听了,喜的只是打跌,因叫人又添了一碟盐豆,一碟芝麻,又烫了一壶热酒,与屠才快饮。快饮了数杯,因问道:“屠兄,此计妙不可言。但不知如今要与强盗几两银子,他方肯扳。”
屠才道:“大爷也不要十分看轻了,一个人的性命,关系不小。三个强盗头儿,须每人许他一百两,方才使他心死,不至后来转口。”
皮象道:“难道一毫无据,就先与他?”
屠才道:“哪个都先与他?只好每人先与他五十两,以为定准。待将那人拿了来,成了招,定了罪,下了狱,方才找他,有我做主,料想他们不敢不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