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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寤钟
老妻在火星庙内几死,丈夫从水晶宫里逃生。
原来石家虽富,俱是浮物营运,并无寸土之田,爱冰被水火两次玩耍,竟玩得精光,夫妇二人又没处栖身,暂屈破庙一乐。爱冰与郁氏算计,有宗帐在处州,不若二人同去取讨,还够做些小营生。郁氏无奈,只得依允,夫妇一头讨饭来到处州,寻主家住下。主人怜他落难,尽心与他讨帐,不想本处年荒,陈帐难讨,讨得来只够二人吃用。主人家甚不过意道:“这讨来只够盘缠,且是所欠不多,讨完时,何以度日?不若依我,且靠在一个财主家种田过活。”石爱冰少时,也曾做过庄稼,夫妻二人倒也会做,当下主人领到大户人家,佃他几亩田耕种,牛只耕具俱全,借石饭米他吃,到收成日还他。余外主佃均分,半年辛苦半年闲,只得将就度日。正是:
明知不是伴,事急且相随。
且说秀童在戚府与化成甚是相投,就是戚公夫妇只把他作子侄看待,每日家与化成平起平落,好衣美食。若得空时,便与巧云一叙,好不快活。不料戚公大儿子戚可成之病,恹恹不起,不上半年,卒于僧舍。戚公夫妇与桂乡宦悲痛不止,从厚殡葬,只苦了桂小姐,做了半年活孤孀,如今竟要作真孤孀了。正是:
生前未结鸳鸯锦,死后空啼杜宇红。
不题小姐之事。
且说戚公自从没了大儿子,一发上心要管教小儿子,争奈玩心不改,钝质如初,虽有父亲与秀童整日与他讲解,终成朽木难雕。一日,科考将临,府县要考童生,不免叫秀童顶替。府县俱是案首,戚公大喜,只候宗师按临,准备儿子准学。不想宗师甚是利害,考时十名一连查对年貌无弊,方许放进。有一名诈冒,十名都不许进场,还要枷号重责,不论公卿之子一般责治。戚公无奈,只得向府县讨情,说有个亲侄才来,求他护送入院,把秀童改名戚必成。进场时,一人一个卷子,领了题目,必成一挥而就,悄悄递与化成誊写,也将必成做他一做,一则可消遣,二则省得要带白卷子出去,又耽干系。遂低着头将必成的那一卷,一真一草也登时做完,侧着头看一看化成的卷子,还没有誊写完,又守有好一会,方才写毕。二人交了卷,恰好头牌开门,遂欣然踱出。
歇上两天,宗师发出复试案来,却又是两名该取。戚公方知秀童连那一卷鬼名,也做在里头,到复试之期,也只说不过应点之事,对对笔迹而已,故不把放在心上,且由他二人同去,燥燥牌,况秀童进去又可以壮壮化成的胆。待到进学之际,只将必成推个病亡便罢。谁知二人进到院中,宗师甚是得意这两卷文字,又见俱是十四五岁的幼童,越发欢喜,就唤到案棹边,当面复试。另出一个试题是:“童子六七人”。又赏了许多果饼,安慰他用心作文。化成还不知利害,只是愁自己做不出的苦,倒是秀童反替他耽着一把冷汗,甚是忧心,没奈何只得将必成的一卷,自己冒认着匆匆做完,送在宗师面前。宗师见他敏捷,第一个是他先来交卷,就唤他站立案旁面看,着实称扬,拍案叫快,就取笔在卷面上写了”取进神童”四个字。因问道:“你是戚祈庵什么人?”秀童不好说是小厮,只得权应道:“是螟蛉之子,排行第三。”宗师又勉励他道:“你文才可中得的,切不可因得一领青衿自足,回去竟要用心读书,本院自与你一名科举进场。”秀童谢了一声,又归本应,坐着呆守化成。望着他才做得两行,心下好不着急。宗师原爱这两卷,见秀童这一卷已完,那一卷还不来交,心内诧异,偶抬头一看,见只写得两行草稿,遂等不得,叫先取来看。却只得一个破承题,上写着道:
童子六七人
以细人之多,其妙也非常矣。夫童子乃细人乎。吾知其妙也,必然矣。而点之所取,谅必有果子哄之之法耳。
宗师看了大笑,拍案大怒道:“这等胡说,还拿来见我。可见前日之作,显然有弊,本院也不细究,只将你敲断两腿,枷号两月,问你个不读书之罪罢!”正要行刑,那秀童吓得着慌,竟不顾利害,跑来跪下痛哭,情愿替打。宗师又动了一个怜才之念,便发放化成道:“本待敲你个半死,姑看你父亲与兄弟面上,饶你这狗腿,回去读他二三十年书,再来观场与考罢了。”遂大喝一声,逐出。秀童就领着化成,忙忙出来。化成吓得尿屎齐来,脸如白纸,戚公闻知,也惊得魂魄飞扬。化成回家,竟惊吓了一场大病,险些上飨。闲话休赘。
且说到发案之日,必成竟是案首入学,且以儒士许送进场。过了两天,又值学里迎送新秀才,戚公因秀童是宗师得意取得案首,不好不到,恐怕推托反要查究弄出事。没奈何,只得将错就错,认为第三公子,吩咐家人称他做三相公,一般也送他进过学,迎将家来,淡淡了事。只有玉香小姐,见陪嫁小厮进学,心中又奇又喜,笑腹疼;更有巧云,越发喜欢不过。戚公夫妇因为儿子受辱,体面不雅,反闷闷不悦,没得遮盖,只得转拿必成出色掩饰人的耳目,也做戏饮酒,忙忙过了些时。
转眼场期将近,戚公夫妇一索做个好人,愈加从厚,就如亲子一般,是事替他备办,毫不要他费心。又拨了几个家人服侍,一路轩轩昂昂,到省下场。到临三场完毕,发榜时,必成竟中了第三名举人。在省中谢座师,会同年,公事忙毕,就回家拜谢戚公夫妇,又到龙泉本县,去拜谢桂公夫妻。旧主人主母桂公,这老人家见面,执手大笑,必成也以子侄礼拜见。次日就到哥嫂家来,谁知连房屋也没有了。询问邻人,俱说他自被回禄之后,就不知去向。必成吃惊叹息,又去拜望田先生,那先生已于上年三月间归世了。只存扬氏一人,双目已瞽,坐在家中,饥寒穷苦,十分难过。闻得来看他的新举人,就是那个吃闲饭的小厮,又惊又羞又喜,没得掩丑,就倚着告诉苦楚,悲悲咽咽,哭将起来。必成劝慰,当时备了祭礼,到田先生坟上哭奠一番,反赠了杨氏三十金,送他为养老之资,遂仍旧回到桂家。住有数天,才动身归家,别却戚公与夫人,匆匆进京会试。及完却场事,却又中了进士,殿在三甲,好不得意。待过忙完,就选了浙江处州府青田县知县,领凭出京,先到家拜见戚公夫妇,欲要请他同到任所报恩,戚公夫妇苦苦辞了。必成意欲问戚公与夫人讨巧云随去,惟恐桂小姐不肯,又不好自己启齿。正在踌蹰,恰好桂公闻得必成回家,亲来贺他。必成心中暗喜道:“好了,待明日且央他去说巧云之事。”遂放开怀抱不题。
再说戚公见桂亲翁到家,忽提起一事,对夫人商议道:“我想儿子已死,少年媳妇留在家不是个了局,今日必成既认为义子,且又发达,何不一索结些恩惠,叫必成感激我二人。待我明日竟对桂亲家说,将媳妇许配了必成,却依旧还是我们的媳妇了,你道何如?”夫人甚喜。次日戚公果然去说,桂公欣然应允,戚夫人随即去唤必成来,对他说明。那必成正为巧云事尚恐小姐作难,今闻将桂小姐竟许他为妻,险些连魂魄也喜散了,不觉竟要乐得发狂起来。戚公因他凭跟迫促,遂忙忙择个吉日,将桂老夫人也接将来,结彩悬红,替必成毕姻,仍将巧〔云〕陪嫁。正是:
昔为轿后人,今作牀上客。
当日大吹大擂,贺客盈门,本府官员无不登门贺喜,满堂戏酒,直闹至更深方散。必成忙忙进房,搂着桂小姐,笑嘻嘻的上牀去挂新红了。这一夜之乐,比中举中进士还更美十分。怎见得:
含羞解扣带笑吹灯,一个游蜂狂蝶,等不得循规蹈矩,一个嫩蕊娇花,耐不得雨骤风狂。生棘棘,灵犀深透;急煎煎,血染郎裳。
次早,必成见桂小姐新红点点,一段娇羞,愈加疼爱。待过三朝,就别却戚公夫妇与丈人丈母,带着玉香小姐与巧云,一同匆匆到任。未及两月,又求了小姐之情,将巧云也立为侧室。
一日在堂上审事,审到一件佃户挂欠租豆,反殴辱主人之事。及将佃户带进来时,原来不是别人,却就是那个最疼兄弟的爱冰哥哥。必成心内大惊,且喜竟毫无介怀之意,立刻退堂,将哥哥接进,二人相抱大哭。必成问他怎的在此,嫂嫂在那里?爱冰见官是兄弟,赧然无地,哭诉情由。又道:“近因台州那主人帐目还清,我与你嫂嫂坐吃山空,又没得盘缠,亏那主人家有个亲戚在这里,就荐我来替他种田养生。近因手头甚空,将租米吃去若干,所以挂欠他些许,他就送我到官。今日幸亏天有眼睛,叫你做了官,使我遇着是你,不然我今日这场苦刑,怎么挨得过去?可怜你嫂嫂还在他家愁死。”说罢大哭。必成再三劝慰,即刻差人打轿将郁氏接进衙去,吓得那家登时请死。必成也不究理,又替哥哥赔偿他租米之数,用好言宽慰而去。这郁氏进衙,见叔叔做了官,又羞又喜,登时将那一片坏心,改变了一片婆心,一味撮臀捧屁,惟恐奉承不周。必成领桂小姐与巧云重新拜见哥嫂,也将前前后后的事情细细告诉,就留哥嫂在衙中居住,全不记念前仇。
在任三年,连生二子,因他做官清廉,政声大树,抚按荐举,朝廷来行取进京,时必成才二十二岁。又复了自己本姓,回去祭过祖,就捐千金起个伽蓝庙,报答佑佐庇助之恩。那寂然和尚,吓得逃往别处,不知下落。羽冲也不究问,匆匆又收拾进京做官,数年之间,已做到御史开?,一直做到都堂。一夕无疾而终。
第五回 负侠气拔刀还敕
本来面目少人知,一片忠肝说向谁。救伊行,不皱眉,从今相见休回避。暗室无欺,见义即为,反笑人间总是痴。空血气,枉男儿怎把良心昧。
右调《五更风》
丈夫七尺之躯,生于世上,若不做几件好事,与禽兽何异。就是禽兽也不枉生。那禽兽中最做小者,莫如鸡犬,鸡能司晨,犬能司户,他还领着两件好事,焉可人儿不如鸡犬乎!若委说无权无势,不能大有作为,至于阴德之事,做他几件,也不枉生于世。不然,这耽名无实之身,立在世上何用?也不必无事生事去做,只消存心行善,遇着就为,即头头是道。我不去坑人害人,寻人之短,挑人之衅;凡事逆来顺受好,反只是含忍,是非一味不争,不与物为忤,这人自守的好事。若遇人有难就去排分,逢人争斗就去解劝,即如最小的事。譬如人家有鸡鹅物牲口,掉在毛厕里,我也去替他捞起来。凡此等之事,俱是力量做得来的,这是为人的好事。只此两途,若时刻放在心上,便是我的大受用,才了得我在世上的一个干净身子。而况受用还不止此。那天公再不负人,见你如此厚道,他就厚道起来,若不报之于你自身,必报之于你子孙,受用无穷。这样最便宜极有利钱的生意,不知世人为甚么还不肯去做?我实不解。世人若不信我的言语,我且拿事还不远,众所共闻的,一个最正要紧之人,无心中做了几件,可以不做的事到后来得个小小报应的事情,慢慢说来。看官们听了!教看官们信却我的言语,那时节在下与看官们,大家勉励,做他几桩好事。
话说山西太原府五台县,有个偷儿,本姓岑,绰号唤做云里手。年纪三十一岁,父亲已亡,只有老母傅氏孀居,年近六旬。云里手并无兄弟、妻子,为人极孝,颇有义气,至于武艺手段,也是百中之一的。他从十数岁上,就能飞檐走壁,神捷异常。却有一件好处,若到人家偷时,再不一鼓而擒,只百取其一。他立心道:“我既为此下流之事,不过为养老母,若把别人辛苦上挣的钱财,尽入我的囊中,叫他家父母妻子不得聊生,岂不伤天害理?况我还有这个手艺,寻得活钱,觅得饭吃。若是他们没有这两贯买命钱,就做穷民无告了。且左右人家又多,只拼我些力气走是,何必单在伤惠。”故此人家明晓得他是这贵行生意,一则怕他手段利害,不敢惹他;二则见他有点良心,也不恼他。他逢人也不隐瞒,公然自称为“云里手”,倒也两安无事。
迩来身子有些不快,不曾出门做得生意,家中竟柴米两缺。因到街上访得一家姓马,是县里有名的快手,颇有食水,打帐到晚去下手。回至半路,遇见一个相士,名唤毒眼神仙,一把扭住道:“你好大胆,怎明欺城市没有人物,却公然白日出来闲走,看人家门户,你怎逃得的我眼睛,且与你同往县里讲讲。”云里手大惊,那相士扯他到僻静处,笑道:“不须惊恐,聊作戏耳。”两人大笑,云里手就邀他至茶馆一叙,求他细详终身。毒眼看了一回,连连跌足叹道:“苦也,苦也!据足下堂堂相貌,为人忠心侠义,只是吃亏这双鼠眼带斜,满脸俱是鹰纹黄气,必主饿死。足下急急改业营生,切不可再作梁上君子。”云里手点头唯唯,二人谈上一会,各别而去。云里手闷闷回来,于路想道:“除此之外,别无生理,我若该饿死就改业也是免不得,只索听凭天命罢了。”惟恐母亲晓得烦恼,在他面前提也不提。到晚上带了一把斧子,弄个手段,竟至马快手家牀底下伏着,专待人静时动手。把眼悄悄一张,房中并不见一个男人,只有一个标致妇人,与个年老婆子张着。那妇人吃完晚饭,洗了脚手,将有一更天气,那妇人打发那婆子先睡,自己只呆呆坐着,若有所待。外边已打二鼓,还不睡觉,云里手等得好不心焦。少刻,听得门上剥口录的撢了两下,那妇人咳嗽一声,忙将门开了,见一个男子进来。云里手暗忖道:“这个想就是马快手。”遂将眼暗暗张看,只见那男子与妇人也不说话,两个慌慌张张,一顿搂搂抱抱,就在牀沿上动撢起来,匆匆了事。妇人说道:“昨日与你商商的事,我已拾收停当,今日断不可再迟。”那人道:“我已约下船只,只你丈夫回来,做个了当,就与你一帆风,永远的快活。”正说时,听得门外又有人敲门,这男子就躲在柜后暗处,这妇人才去开门。只见一个长大汉子,吃得烂醉如泥,一撞一跌的进来,就往牀上一倒,妇人忙替他脱衣改带,服侍他睡好,顷刻睡熟。那妇人忙将手招那先来的男子,云里手早已明白。没有一盏茶时候,只听得牀上吼吼声响,牀也摇得动,伸头一张,只见那妇人骑在睡的醉汉身上,同那男子下手绞把。将近危急,云里手大怒,拔出腰间斧子,猛向前照那男子顶门只一斧,打个尚飨。那妇人正待要喊,也被一斧做了红西施,嫁鬼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