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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寤钟
仰天大笑出门去,英雄岂是蓬蒿僧。
寂然众秃去了宗无,挑去心头之刺,拔除眼中之钉,任其饮酒食肉,纵赌宣淫,肆无忌惮。
且说宗无出了山门,原名石坚节,旧字羽冲。脱了僧服,穿上俗衣,在邻近亲识人家,住了半月,身边财物用尽,只得将余的衣服当卖。又过半月,那家原是穷民不能相顾,乃劝他道:“你如今头发已长,可以归宗,还是回家去的为妙。”羽冲本不欲回家,其如囊空无食,只得依从,却一步懒一步,好一似:
苏秦不第归,无颜见兄嫂。
进城到家,见了兄嫂,将还俗之事说知。作哥的道:“我好好送你出家,你却不守本分,师父不肯能容你,我们也不能顾你一世,你自去寻头路罢!若要再想回家装我的幌子,这是万万不能的,你休做梦。”遂将他逐出,把门关上。时天色已晚,宗无无奈,只得又往寺中去求师父。寂然大发雷霆道:“你既还俗,又来缠甚么魂?你已不是我寺中人了,今后若再来时,我只当做盗贼,断送你的性命,你休怨我。”说罢,也将他推出山门,将门紧紧关上。宗无进退无门,天已昏黑,就在山门下蹲了一夜。
天明正在没处投奔,恰好那田先生又打那里来,劈头撞见,宗无告诉情由,田先生欣然带他回家,劝道:“你不愁无日子过。”遂将自己两次所梦所见,一一对他细说。又道:“令兄处既不收留,必挟私心,纵然强他目下权容,未免后边也要多事,反恐有不测。至于寺中,是越发去不得的,幸亏是如此开交,也还造化,不然连性命亦难保全。不若悄悄权在我处,粗茶淡饭的读读书,待你年长些,或是与哥哥当官理论,或是求取功名,那时再相机而动,方是万全之策。”宗无感激拜谢,安心住下,再不出门。田先生又唤妻子杨氏到面前,重新把宗无鬼神佑助之事,向他细细剖悉,嘱他好生照管宗无,我们后来也好靠他过个快活日子。
从此后,宗无蓄发,依旧复了本姓、本名,仍名坚节,字羽冲。原来田先生虽读几句书,却出身微小,妻子杨氏,专一在外替人做媒作保,是个有名惯会脱骗的媒婆。听见老公说羽冲神助之事,他道事属荒唐,只是不信,心中反道:“宁添一斗,不添一口,好端端带一个无名小厮来家,作费粮食,着甚来由?”虽不说出,心颇不悦。
过有一年,忽然田先生得了个疯疾,竟瘫在牀上,家中食用,就单单靠着媒婆生理。杨氏抱怨道:“你带个人来,又不把些事他做做,叫我老人家辛辛苦苦,挣钱养活他。”田先生道:“他只会读书,会做什么?”杨氏道:“只要他肯,自有不吃力的道路。”原来杨氏同着个孙寡妇,专在大户人家走动,与内眷们买首饰,讨仆妇。他要羽冲装作买主的家人,同来议价,煞定价钱;又装卖主的人,眼同交易,以便争钱,又见得当面无弊。那羽冲见要他在人家穿房入户,与女眷往来,如何不肯。每日跟定二婆子走动,以为得意。或遇人家闺门严肃,仍就把他装丫鬟一同入内,交易作成,杨氏又得了羽冲的一分中人钱。过了些时,生意稍迟,两个婆子算计,要把羽冲装做女子,卖与一个大户人家。杨氏有田先生挂脚,只叫孙婆出名,另寻个闲汉认作老子,成事时,两个八刀。孙婆空身,逃之夭夭。
羽冲只认作装丫鬟卖首饰,到那家,见了主人,婆子领他在后房坐下。他们在厅写纸兑银,那家大娘子出门,两个仆妇相伴,一个道:“官人造化,讨得这个好女子。”一个说:“只怕大娘要恼哩!”羽冲见不是话,忙忙走出厅来,见他们在外写纸兑银,大嚷道:“我是石贡生的儿子,如何把我装作女子,来卖入大户。”大怒,遂将两人一顿打骂,挣命逃脱。且喜银子未动,说:“羽冲是好人。”赏了他几钱银子。来家说杨氏,口推不知,埋怨孙婆作事不的。过了几日,孙婆为着一宗旧帐来会杨氏去讨,羽冲扯着孙婆大怒道:“这老猪狗,你做得好事,还敢到这里来。”孙婆笑道:“我到作成你好处安身,你自没造化,吵了出来,反抱怨我。”羽冲道:“胡说。我是好人家儿女,如何肯卖与人?况且将男作女,一旦事露,岂不连累于我。”孙婆道:“怎的连累你,虽无有前面的,却有后面的,也折得过。”羽冲大怒道:“这老猪狗一发胡言,我与你到官理论。”一头撞去,将孙婆撞倒,如杀猪的一般叫起来。那杨氏劝不住,闹动街上,许多妇人、男子一齐来看,相劝相扯。孙媒婆那肯住手,羽冲也不放松,钻在他怀内东一头,西一头。孙媒婆大受其亏,搅得骨软筋麻。羽冲真也恶毒,偷个空将孙婆裙带尽力扯断,随手扯下来。孙婆着急,连忙来护时,那条裤子,早已吊下,两只精腿与个屁股,光光全露,又被打翻,仰面朝天的跌在地上。这遭那个鮎鱼嘴也似的老怪物,明明白白献在上面。看的众人齐声大笑,不好意思,俱掩口而走。那孙婆羞得提着裤子,将一手掩着阴门,往屋里飞跑,一味号天哭地,咒骂羽冲。羽冲见他吃了亏苦,料然清洁,也不去睬他,亏杨氏再三陪情央及,孙婆方含羞出门而出。正是:
妇女莫与男敌,动手就要吃亏。
再说杨氏见孙婆出了丑回去,一发恼恨羽冲,恰好本地有个桂乡宦家,要讨个小厮陪嫁女儿,杨氏弄个圈套,竟将羽冲卖在他家。
只因这一卖有分教,添出许多佳话。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 陪嫁童妄思佳丽
季布为奴朱氏,卫青作仆曹衙。一朝货与帝王家,金印腰悬斗大。自古英雄未遇,从前多少波查。有恩须索重酬他,有怨须当谢下。
右调《西江月》
话说杨氏串同孙婆,又将羽冲卖到桂府。见他幼年美貌,心中甚喜,取名秀童来。桂小姐名唤玉香,许聘本府戚知府之承戚可成为妻。可成少年读书,已成怯症。戚公已知儿子将危,要娶媳妇过门冲喜。桂公嫁妆甚丰,自不必说,买了二个丫鬟,一个小厮陪嫁。你道羽冲这番怎肯卖与桂家?只因孙、杨二媒婆,时常引着他来到桂乡宦家,买首饰,讨丫鬟,都分与中人钱来家帮帖。杨氏使用他,一来见田先生得了不起之症,料应难在他家久住;二来见戚家是个乡绅,或可借此读书,以展其才;三来又见桂家新买丫鬟巧云十分姿色可爱,就有个思想天鹅之意,故此将差就错,任其卖与桂家,所有身银,分毫不要,都送与田先生养老送终。话休絮烦。
且说戚家吉期已到,花灯鼓乐,火炮连天,好不热闹。娶了桂小姐,到戚家去与大公子花烛拜堂,当饮了交杯,依旧送他在庵中养病。那小姐空担媳妇之名,未得丈夫之实,每日家独守香闺,且喜少不知愁,还可逍遥自遣。戚太守见秀童美貌,不敢叫他在庵中服侍大儿子,却叫他在书房服侍小儿子戚化成读书。这戚化成只大得秀童一岁,只是性格粗疏,一脉不通。戚公请个饱学先生用心教他作文,终久是顽石难雕,钝铁难化。一日出题,叫化成作文,不知写了几句,便叫秀童泡茶,及至泡将茶来,早已神疲力倦,口中吃茶,眼睛打盹,把文稿抛在一边。秀童看那题目,是“不得其酱不食。”遂看他做的破承题,道:
菜易于酱胖气,故酱不得则圣人吐之矣。夫酱作料也,多则咸而且苦,少则淡而无味,务在不多不少之间,菜方快口。若有一些酱胖之气,欲求圣人之沾唇而不吐之也,得乎哉!
秀童只看得一个破承,已笑倒在地,顿足揉腹,不能出声。化成道:“你想是也看到得意处也。”秀童越发忍不住笑,又恐怕他吃恼,便接口道:“果然做得绝妙,我不觉喜笑发狂。”说罢,又笑。化成快活道:“我这文才何如?”秀童捧腹点头道:“真乃名士高才,令游夏不能赞一词。”化成喜道:“你既是个知音,必然也能会做,何不也作一篇,与我较个胜负。”秀童因久不做文,一时技痒,果然也作一篇,竟不起草,倾刻一挥而就。化成惊讶道:“你原来是个快手出身,怎一会就是一篇。”遂取过来看,却一字不懂,连句也捉不过来,只含糊赞道:“妙,好。但是草率欠思索些,若再沉心想想下笔,只怕要与我一样的妙呢。”秀童料他不识,正要讲与他听,忽见巧云来叫道:“小姐叫你呢。”秀童遂丢了文章,忙忙进内。走到房中,一见小姐,登时魂迷意荡。原来秀童虽然陪嫁过来,却从不曾看见过小姐,今日玉香小姐因要买些对象,才唤他进房吩咐,故此得觑花容。又见小姐娇滴滴声音,亲口吩咐买长买短,秀童一发着迷。出来买完东西交付过,回入自己房中,暗暗思想道:“好个天姿国色的小姐,我怎么也得这等个妻子,才不枉为人一世。”就越想越爱,情不能置,遂取笑做了十首双迭翠,名《美人十胜》(略)。
秀童做完,情兴一发难遏。恰好巧云从门首经过,秀童一向见他生得俏丽,久已留心,今日正遇枯渴之时,就慌忙迎进来,将他诱入,色胆洋洋,竟一把搂着。秀童道:“来得好,求你暂救一急。”羞得巧云满脸通红,一味死挣,那里得脱身?层层衣服带子,俱被扯断。秀童之手早已伸进怀中,巧云着急道:“好好放手,莫待我喊与人知,大家好好开交。”秀童涎着脸再三恳求,那肯放手。巧云年已及笄,云情已动,又见秀童俊雅可人,亦有俯就之意,早被秀童挨倒牀上。正是:
三生结就鸳鸯侣,一点灵犀透子宫。
原来巧云犹是处子,莺声怯怯,几闻于外,幸亏秀童乃是初试黄花,毕竟不是老棘,故此不至十分狼狈。二人匆匆见意,起来时两个衣裤上,俱染得鲜红累累,相视而笑。正在余情不断,忽闻内里大呼秀童,二人遂踉跄而散,不题。
再表化成。当日作文只做得半篇胡说,那中后四股,就求神拜佛,喊叫爹爹、奶奶,也再挣不出一句了。时天色将晚,又一心贪玩,遂将自己做的前半篇誊好,却要将秀童文内后半篇凑上,又不知他的中股是那里话头,没奈何拿来,从前至尾,逐个字一数,总算一算共该多少字,就平中分开,却将后半篇不管是起句尾句,是也字是哉字,只照所算之数写起,整整一字不改,誊完竟送与先生看。那先生看了前半篇,又气又好笑,口中乱骂:胡说,狗屁不绝。提起笔来一顿乱叉,及看到中间,不但气不能接,且摸头不着。再细心一看,才知是半句起头,且又是一个起服,却做得甚好,一直看至中后四股,愈看愈好,不觉击节叹赏,因失笑道:“这个畜生,不知那里抄写程文,乱来塞责。”又思量道:“若是刻文,我怎未见?难道我把这样好文,竟做了败选不成。”遂忙唤化成问道:“你后半篇文字,必是程文,是那里抄来的?”化成道:“是我肚里做出的新文,不是什么程文。”先生道:“胡说。那有前半篇放屁,后半幅烧香的?好好直说,还不打你,若再瞒赖,决不饶你。”化成见先生识破,就不敢支吾,只得说道:“后半幅是小厮秀童做的。”先生越发不信,就要取板子吓他,却值戚公进来,先生言其所以,戚公取文一看,见前边的烂胡说,也不禁失笑,将儿子一顿肥骂;看看后面半篇,啧啧称好。问化成道:“这是何人之文,被你写来。”化成道:“委实是秀童做的。”戚公也不能信,化成道:“秀童未死,何不唤他来一问便知。”戚公大为惊,还半疑半信,连声呼唤秀童。
秀童正与巧云才完了风流事,一闻叫唤,二人忙踉跄奔出。秀童走到戚公面前,戚公笑容可掬问道:“你昨日替二相公做文的么?”秀童应道:“不曾。”戚公道:“但说不妨,我不责备你。”秀童道:“做是偶然做了一篇,却不曾替二相公做。适间之作,还在二相公身边。”戚公就唤儿子取他原稿,细细看阅,着实称赏,胸中还有些疑惑,不能深信,就同先生当面出个题目考他。秀童这遭要显手段,用心想一想,也不脱稿,瞬息又挥成一篇。戚公见他笔不停留,文不加点,顷刻完篇,已觉骇异,颇有几分喜色。及看了这篇文字,比前那一篇更胜十分,不觉心服,大惊大喜道:“若据这文才浑厚,不但是两榜中人,且大有受用,决非下流教靠(辈)之人,其中必有缘故。”遂带秀童进内,与夫人共相盘问他家乡来历。秀童尽以实告,又求切勿外扬,惟恐哥嫂得知,又生他意。戚公夫妇甚是怜悯,就吩咐他服侍,却与二相公做个伴读,不必又听杂役。
自此秀童只在书房听唤。他倒也有自知之明,料想小姐是今生今世不能得到他受用的,故此将这个无益妄想撇下,若遇着情不能释时,便将巧云聊当小姐,在暗中叙叙,所以倒得安心自在。那先生见他有这样才学,也不把他作小厮看待,反着实敬重爱恤他,又叫他有暇时,也尽着读书,再不阻挠他。秀童竟学问越进越长了。
不知后事竟是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 代笔子到手功名
借枝培植望花开,究竟功名属有才。
本是无心求富贵,谁知富贵逼人来。
话分两头。再表秀童的哥哥石爱冰,与郁氏在家,自从逐出兄弟之后,竟置之不理,并不访访他在那处安身,一味得他不在眼前,愈觉欢喜,夫妇心中快活不过。爱冰依旧出门生理,载着一船货物,要到南直一带发卖,由长江而行。一日无风静浪,正行得安稳,忽江中钻起两个猪婆龙来,爱冰是出过门素常见惯的,也不在心。忽然东边又钻出一阵,西边又钻出百千,顷刻间,满江水面上,摆得乌黑,竟不知有几千百万只在水面浮来,渐渐浮至爱冰船旁。爱冰与船家连道:“不好,不好!快些收港。”不曾说得两声,船底下已浮起四五十个猪婆龙,将嘴轻轻一拱,登时船底朝天,是物落水。幸亏一个船家善水,抢在一块板上,乱喊救人。才招呼得几只渔船来,将爱冰与众人救起,一个未损。但是,那些宝货已尽数发脱与水晶宫内,爱冰止逃得一具性命,又没盘缠,一路讨饭回家。来到自己原居,只见是一片火烧红地,吓得魂不附体,忙去寻访妻子,却见郁氏焦头烂额的从邻家哭将出来,诉道:“昨晚一些火烛没有,不知怎的就平空烧将起来,连被也抢不出一条来,却只单单烧了我们一家,连我也几乎烧死。你怎这般光景的回来?”爱冰大哭,也将覆舟之事说起,二人痛哭不止。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