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世阴阳梦

那龟子连这刘监生、周卖婆都告在礼部。本官看顾魏进忠,就差了他去。那进忠便狐假虎威,大惊小怪。一个是有钱的监生,说她因奸致死。一个有势的公子,说他威逼致死。凭他捉弄,任其鬼捣。都晓得本官只听他话的,就诈骗两家一千多两银子,又凭他讲和,贴着龟子五百两买姐儿的身价,把一场大祸就解开了,并不赚那龟子分文。合院都称赞进忠好人。姐儿们都混熟了,个个喜欢他的,不在话下。
且说这黑张来见进忠,知道了这桩赚钱的事儿,倒不引他到王小二家去赌了。自己也帮魏进忠兜揽这事。鬼扯腿,虚撮脚,也着他混了四五十两银子。这是进忠作承他的。黑张眼见得进忠赚了许多的银子,事完之后,便起谋心来。说道:“我张成承魏老爹美情,得了这些银子,今日做一个小东在家下,奉屈老爹去坐坐儿。”进忠道:“咱没甚大意思作承你,怎么好扰你。”黑张道:“只一杯水酒,没什么好肴馔,魏老爹不嫌简慢,便是恩上加恩了。”进忠笑嘻嘻道:“你先去,我一定来的。”那黑张踅转身,急跑到王小二家来,说道:“老魏执意不肯来,被我几句话,便应声来了。”
王小二急忙去安排酒席。西院里去请一个有名的姐儿,叫做兰生,又寻个会唱会赌的柳文卿来陪酒,俱已完备。黑张又去邀那进忠。进忠正骑着一头银鬃紫骝马来了。黑张迎着道:“家下屋窄小,借个朋友人家,等侯多时了,赶来接老爹过去。”黑张便马后承受着,直引到十驸马街王小二家。黑张前来带住笼头,进忠跨下马,众人都出来迎接。到堂中一齐相见过了,看着摆设的筵席,就是请官府一般的。进忠道:“张大哥怎么这等费事,倒不像个相知了。”张成道:“小设原不堪请老爹的,略表下情便了,只请得一个姐儿奉陪。他说曾会过老爹的。”进忠道:“不敢欺,这姊妹行中颇认得几个,不知是谁?”王小二道:“是西院兰生。”进忠笑道:“嗄,她极会抹牌掷色赌钱的,甚是标致有风趣。如今这些大老都与她往来,正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想必就是她吗?”张成、王小二道:“正是。”进忠道:“快请出来。”兰生便在堂后轻移莲步,袅袅娜娜走将出来,非常美貌,怎坐打扮,但见:
蛾眉带秀,凤眼合情。腰间弱柳迎风,面比夭桃映日。云鬟半卸浑如鸦翅慵飞,檀口微开恰似朱樱一点。白绫氅罩着百花红袄,绣罗裙亸出双辫金莲。丰姿艳丽果然光彩射人,体态轻盈端的声客倾国。都道蕊宫仙子谪人间,却是月里嫦娥临下界。
进忠一见了,满面堆下笑来,还不曾吃酒,心先醉了;才得一见,骨头都酥了。进忠与兰生寒温了一会。张成前来定席。进忠上坐了,便扯兰生同席。两人一堆儿坐着,调情玩笑。进忠道:“我前日在你院中蒋家多时,不曾来亲近得兰娘。心里常想,只是兰妇来往的都是贵人,咱不敢仰扳。”兰生笑道:“是魏爷不肯赐顾小妹子,小妹子岂敢不接见魏爷。我们合院姊妹都是仰慕魏爷的。”两个人竟讲做一家,也不睬着许多陪客,甚是绸缪得意。交杯递盏,不劝自饮,酒至半酣,进忠对众人道:“咱闻兰拽抹牌极精,我们大家斗一副儿。”张成道:“请老爹再宽饮几杯。”柳文卿道:“小弟还要奉只小曲儿敬酒。”兰生又道:“小妹子拼得在此婄魏爷十日,随你抹牌、掷色比赛手段去,今日且不要忙。”进忠道:“咱也不怕。”哈哈地大笑。又说道:“都要现管。”众人答应道:“这个自然。”重新上了席。王小二、张成一人一递来劝酒,柳丈卿唱着,兰生把弦子儿弹着:
花褪残红香瘦,院静绿阴清昼,佳人镜里半卷罗衫袖。景物幽,临池送酒筹。桃花扇底闻歌奏,也胜兰桡杜若洲。忘忧,亭亭映碧流;还忧,潇潇不耐秋。
一点芳心迤逗,柳叶眉儿频皱。前春病了,今春又心暗羞,朱帘懒上勾。菱花也奖我,笑我因谁瘦。只为你冤家,教我情掣肘。风流,凝妆上翠楼;休休,黄花蝶也愁。
进忠回敬了王小二、张成的酒,又吃了一会道:“夜深矣,醉了。兰生同到我小寓去何如?”王小二道:“在下已收拾一间书房,铺设齐备,要留魏爷同兰娘在此荒宿了,明日大家斗一日牌儿何如?”进忠暗喜道:“正合着俺的意儿。”谢道:“只是搅扰不便。”王小二道:“请魏爷也是难得来的。若不弃嫌,就住一个月也何妨。”进忠高兴起来,灯下看了兰生,一发浑了,便与兰生划拳较量,尽欢太醉,两人进房安歇了。
明日进忠就迷恋住兰生,众人极其诌趣帮衬。进忠便着人去取了银子来,又推病告给假,整日掷色、斗牌。被众人串同兰生,做定了圈套,输时多,赢时少。半个月间,就去了六百两银子,弄得人都昏了。牌儿都是底张,骰子偏抡下色,囊中看看不多了。
这兰生与进忠有心相厚了,转念道:“他们捉弄得够了,拿我做讹骗得银子,又是他们分了去,却又毒害都在我身上。”夜里枕边便对进忠道:“魏爷告假已满期,带来银两又废大半了。小妹子劝爷止了吧。哪有尽期?我也要回去的,也被他们捉弄了。”进忠听着这句话,便忽然提醒了。却自懊悔起来,算道赌不如嫖了。进忠道:“这是兰娘真心爱我的话。咱亲自送你进院去,便离了这班花子。”
清晨起身梳洗完了,吃过早饭,进忠对众人说道:“我要进衙门去,今日告别了。”王小二、张成心里想道:“弄了他这些银子,我们也好脱手了。趁此机会,由他自去,是个鸳鸯两卸了,不得怪我们。”口里假留道:“魏老爹再住几日便好,怎么猝地里就要去。果然要进衙门,不敢强留,今日我们备一杯水酒,与魏老爹同兰娘畅饮则个,明日去吧。”进忠道:“部里事体又多,假期又满,咱当得本官怪的!”就要别了,收拾银两,放莅拜匣内,衣服装在皮箱里,买了绸缎两匹,玉簪一枝,封银三十两送与兰生。
且说王小二、张成背地里对兰生道:“我们看老魏浑在你身上了,他还有三四百两银子。都是你家的了,这是我们放个空儿。只要兰娘心里明白,各不要破人的生意便了。”便摆酒饮至傍晚,才离了王小二家。正是:
功名路上多男子,赌博场中少丈夫。
进忠骑着马,兰生乘着轿,双双进院。不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 青楼竞赏
却说魏进忠送这兰生进院来,一家儿都是喜的。老鸨儿喜他是轻财好耍的,小娘儿喜他是惜玉怜香的。进忠才跨下马,老妪慌忙满面堆着笑儿,迎接道:“老身久慕魏爷,不能够一见。今日多蒙爷光降,我家万福荣幸了。小女愚蠢,又承魏爷顾爱。恰是幸中之幸了。”进忠道:“妈妈不必太谦,咱也向闻令爱是绝代佳人,世上无双。相好的都是贵介公子,交游的都是诗人墨客。咱家不知分量,辱没了兰娘。惶愧!惶愧!”兰生就把谢仪绸缎玉簪,都递与母亲收了。那妈妈喜之不胜,便去安排初会筵席。他家自有几个帮闲走动的人来陪着。这席酒甚是丰盛。怎见得,但见:
满座香烟缭绕,齐声丝竹喧阗。摆列的雀屏炫耀,簇拥的仙子婵娟。山肴海味般般有,时果珍羞件件全。桌椅儿围垫着锦绣,地面上铺衬着红毡。人都道迎宾的初会,却似那赘婿的华筵。只见那小乐户儿,歌的歌,舞的舞,吹的吹,弹的弹,纷纷聒耳;又着这放爆竹的,大筒花,小筒花,大流星,小流星,历历钻天。谁说鲁男子关心户内,堪教毕吏部醉卧堂前。
进忠、兰生并着肩携着手齐看着,陪客侍儿执着杯捧着壶各站着。闲人也道快乐,嫖客尽兴撒漫。这是进忠合该穷败。常言道:佳人有意郞君俏,不是俏,灾星到;红粉无缘子弟村,不是村,福星临。
不意这兰生真心爱着进忠,竟像个夫妻相待,寻常虚套一些也没了。进忠便把这银子一匣交与兰生收了。兰生叮咛进忠道:“这银子你不可通我家娘知道。他若知道,便千方百计要销化你的了。”只这句话儿,进忠越发相信了,把衙门里的事,都撇在一边。李贞,刘嵎来说,竟不见面。两人着恼而去。进忠着了道儿,整日昏迷了不出门,一应用费人情,悉凭兰生出放。鸨儿渐渐知觉这银子在女儿处,又见光景像个真好的,鸨儿心里就防闲他两个了。
一日兰生进鸨儿房里去,老妪对兰娘道:“我家全靠你挣饯过日子,那魏官儿是肯使滥钱的,怎么你每事倒与他减省,使我家不得丰足。难道你要嫁他吗?”兰生道:“他是个衙门里人,又不是个富家子弟。哪得肯分外花费的,但是不缺我们的常规就罢了。待他在我家多相处几时便好。”妈儿听说大恼道:“你到少了好孤老哩,定要恋着他?”兰生见妈儿面色言谈都不好,便踅转身走出房去了。
且说这许多贵游公子,闻道兰生回家,都来看她。填门塞户,迎送不迭。有等知趣的,问声便去了。有等亲切的,见面便去了;有等惹厌的,粘住不肯去;有等强横的,要歇不肯去。心里虽自不耐烦,却又怕他仗势,便陪着小心。笑吟吟打发他出门去。兰生一意爱了进忠,来往人都看做眼中钉,因此有从良之意。哪知进忠是个狼子野心的人。
且说蒋家亏了进忠处这五百两银子与她,就买了一个姐儿。才十六岁,宜府人,姿色又过于兰生。那龟子闻得进忠在兰生家,设席相请。进忠欣然应承了。到晚进忠要兰生同去,兰生本性是傲的,倚着美貌,又做作惯的,执意不肯去。进忠怪兰生违拗了他,便有些芥蒂了,竟自一人去了。蒋家分外小心,加意奉承,叫那新姐儿出来陪酒,果然标致。只见:
丰姿绰约,弱态轻盈。朱厚度曲,一阂新声惊座;玉体飘香,暗闻清韵流馨。眉黛远山如画,眼波秋水传情。纤指斜拨琵琶,疑似昭君出塞;金莲缓步檀尘,宛如西子行春。望来织女天边云锦,争教使君陌上心旌。
那魏进忠原是个渔色的人,那晓得信行两字,一见便迷了,问道:“姐儿叫什么?”龟子在旁答应道:“才来的,不曾有名,求魏爷起一个名儿。”进忠道:“我虽不识字,这样名头,我倒晓得。”仰天一看,只见一轮明月,在东方升起来。进忠道:“见景生情,就叫做月仙吧。”龟子道:“果然好。谢了魏爷赐名。”进忠就情痴一时浑了。抱月仙坐在双膝头儿上。把酒杯儿,你一口我一口调着。龟子道:“魏爷要是见爱,今夜待她奉陪了何如?”进忠也不推醉。只说醉了也去不得,竟忘了兰生的情意,一连住了三日。
且说兰生恨着辜负了一片真心,哭哭啼啼。妈儿笑着就说出几句冷话,絮絮叨叨。兰生忍着一肚子气。到第四日,进忠只为要银子用,自已走到兰生家来取去。兰生见了进忠再不开口,低着头走进房去。进忠随即进房,叫声“兰娘”,深深拜了揖。兰生便背了身子,倚着床前栏杆不做声,也不回福,掉下泪来。喉中呜呜的响。进忠忙把衫袖儿浥她。兰生双手推开。进忠双手抱住,千声则万声呵她,只是不睬。进忠自忖道:“这个光景料然不肯把银子与我去了。今夜只得住在这里,慢慢里地喂她。”走出房来寻老奶儿。那老妈儿使乖,先躲了出去,凭着女儿做作。进忠无聊无赖,一发没收煞了,便到酒馆中去装了桌合儿,筛壶好酒儿来斟上一杯。双手儿捧着,对着兰生下个跪道:“魏进忠一时迷惑了,得罪与兰娘。望乞宽容。”这兰生只是不睬,也不接着杯儿,也不掉过身子来。那进忠只是擎着酒,双膝儿倒道:“待俺唱一只《挂枝儿》,敬兰娘饮一杯:
旧人儿埋怨我与新人儿厚,新人儿撺掇我不要把旧人儿丢。总恩情哪在新和旧,旧人儿我不舍,新人儿我便丢。旧人儿天长也,新人儿不久。”
引得那兰生忍不住哧地一笑,转过身来,对进忠骂道:“你这负心贼,怪道你心肠改变了,把《挂枝儿》也改腔改字了。”喝声:“起来。”进忠道:“兰娘吃了这杯酒,俺才起来。”兰生慌忙接来,一口便干。进忠还跪着道:“脆久了,一时站不起。兰娘扶我一扶。”兰生便笑嘻嘻双手来扶他。被那进忠双手儿钩着兰生腿弯道:“你也要跪还我。”捺倒在地板上,两个人滚做一堆,大玩大笑,吓得妈妈只道是厮闹认真,慌忙跑进房来,看见两个作耍取笑,便点点头道:“好把戏!好把戏!”转过身子出去了。兰生十二分恼都化做水,一毫也不记得。是夜两人温存恩爱又倍常了,不在话下。
且说蒋家。进忠原与她约定的,到明日捏空弄个人来,假称是进忠亲戚,要借银子五十两,凑买工部顶首,憎愿加一利钱。进忠许了她,对兰生说。兰生极乖巧伶俐的人,便冷笑道。“这是蒋家要买教坊司顶首。哪里是亲戚,哪里买顶首。”进忠道:“胡说!真是我的亲戚。”兰生道:“嗄不是你的小丈人,定是两姨夫。”进忠道:“又胡说,拿银子来兑与他去。”兰生发恼道:“要我性命倒肯的,要我银子是没有的。”进忠又发急起来,便到蒋家去了。这是兰生第二次违拗进忠了。
且说兰生心肠也变了。鸨儿计较也定了。挽着一个府里公子有势头的,强要接着兰生去抹牌耍子,十余人拥上轿飞一般去了。兰生房里收拾不迭,被鸨儿连拜匣、连银子尽数取了去。只说夜里被盗了,传嚷开去。次日进忠来,鸨儿哭道“家中尽被盗去”。进忠这银子原不通鸨儿知道的,难与她讨。兰生又被侯府里不放回来。进忠大怒,告到本官处。本官怪他一向不进衙门,访知他所为了。龟子又诉道依官吓诈图赖筹情。本官又恨他耽于嫖赌,负恩背义,竟坐了诬告诓骗的律。系衙门人役,反加三等,杖五十,流十千里。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