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太后艳史演义

  这一个乱子发生,人民须遭一番恶劫,三年五载,十年八载,事情总料不定 。”承恩公跺着脚说 :“我晓得坏了,自从郑祖琛总督两广,日日看经念佛,全然不理正事。你不记得吗?上年姓洪的在花县被官捕获,收在牢内,该匪徒居然劫狱戕官,犯那无天的大案。他不但不派兵痛剿,还要怪县官多事。现在纸是包不住火了,适才听王老三所言,他还要在大毗卢寺拜七七四十九天皇忏,求佛消灾降福,你道奇是不奇,怪是不怪!
  咱们瞧这些汉人做官,全然是葬送咱们旗人,丧心病狂,很靠不住。兰儿,你有日大权在握,对于那班汉人,很要留神。你娘生你的时候,梦见月亮入怀,那是很有意思的 。”兰儿又笑说 :“尽管有意思,现在谈不到此。但这郑制军看经念佛,却也有个脑头。听说他简放这里总督,请训出京,第一站歇宿,就碰着个须发苍苍的老者,说是 :‘此去百万生灵,都要你郑先生营救 。’姓郑的正在错愕,那老者又说 :‘我非人乃狐也, 天机不可泄漏,但愿……’说着,声随形灭。姓郑的受了这种感触,这种警告,所以到了这里,拿定主张,一盗不办,一人不杀,手里捏着佛珠子,嘴里念着阿弥陀佛。听讲姓洪的,姓杨的,姓冯的,姓萧的,是些白莲教徒,他以为白莲是大士化身,捕捉白莲教徒,必开罪莲台大士,不能治匪,而反养匪,不能剿匪,而反酿匪。爸爸说他葬送咱们旗人,未免冤屈他点。
  总而言之,姓郑的是个糊涂蛋。他糊涂,咱们不能跟他糊涂,他会滚蛋,咱们不会滚蛋。依女儿个意思,这里官是不能做了,简直你老人家告个重重的病假,请其开缺就医 。”承恩公点一点头,忙招呼杜福快请文案老夫子进来,当下说明病请开缺,专折进京个意思。主稿先生做的现成事,哪有不照办的道理。
  无巧不巧,承恩公的折子,甫经到京,甫经朱批照准,这里已掀天揭地搅海翻江的新创造一座太平天国。诸位,要晓得猛虎出山,腥风四起,怒鲸跋浪,海国将沉,一座广州城,早已城门紧闭,吊桥高扯。可怜那个郑制台,佛珠子是捏断了,木鱼子是敲破了,因为高喊佛号,喉咙嗓子是喑哑了。风吹草动,一日数吁短叹,咂嘴摇头。惟有兰儿举止如常,轮一轮手指说 :“拜去的折子,该批回了 。”正踌躇间,廷谕已到。承恩公忙排香案,恭读御批 :“既系病重,准其开缺就医,钦此。
  ”这当儿,承恩公仿佛是释了千斤重负,多时不见笑容,忽咧着嘴向他婆子说 :“这回玩意儿,不是兰儿的主张,哪里还有今日?快点快点!你可帮助我掳掇大箱小栊的,就此收拾起来。
  赶得着明日动身就是,明日赶不着,就是后日 。”话未说完,兰儿早插言说 :“咱们虽是明公正气的回京,但这兵荒撩乱,到处教匪,粗笨物件不宜携带,拣那细软值钱的打叠几只箱栊,秘密溜出这广州城,沿途还要防备些汉奸耳目 。”承恩公忙跺着脚说 :“是呀是呀!兰儿高见是不错的 。”话休烦絮,一面 七手八脚的包衣管家掳掇一切,一面由杜福雇好船只。旗人权力是大的,虽在戒严吃紧期间,都还呼应得灵,不上两日,早将交代办清,由广州将军那边派人接收一切。
  从此承恩公遂脱了驻防关系,取路回京,有水路就坐船,没水路就雇车起旱。这时候烽烟不靖,伏莽聚生。才过了仙霞岭,到得福建邵武府的边界,地名叫做黄村。这村庄险僻非常,西山的日头,已奄奄沉没,树林子里鸟雀,叫些怪声,很是怕人。依兰儿个意思,还要趱行一程,赶个大大镇市歇宿。承恩公摇着双手说 :“什么刀山剑岭,咱们都爬过来了。俗说:死生有命,万事由天。我总借着你的福气,遇事化险为夷,转凶逢吉此时我实在困乏极了,就在这里找个宿头,多给人家几个钱文,怕有意外,夜间大家放醒睡点 。”一众包衣管家,听见主人这几句话,不等吩咐,早是寻房屋的寻房屋,押车载的押车载。恰巧黄村有个黄姓人家,前到后有三进屋子,听说是位官宦,要歇宿这里,忙忙出来招待,腾出房间,让开床铺,实腾腾挤满一屋。承恩公急不暇择,就夫妻子女占住一所宽大房间,其余仆婢闲杂人等,胡乱的将就住下。房主人姓黄叫做黄文钰,年纪有四十来岁,生得獐头鼠目,有两撇胡子,嘴里操着闽音,蛮声鴂舌,和人讲话,大家都不明白。上灯以后,掳掇些酒肴出来,承恩公也不管对味不对味,便将将就就地吃个一饱。兰儿瞅着眼向桂祥说 :“阿哥,你今夜是要放明白些,招呼杜福他们,不可大意 。”桂祥笑说 :“咱们知道 。”话虽如此,沿路上辛辛苦苦,得着个打盹所在,哪能提防了许多。
  一到二更时分,东边的人眼也乜了,西边的人头也斜了。老夫妇和蓉儿早躺在床上,呼呼的竟入睡乡了。
  桂祥初尚挣扎,瞧见大家打盹,他也就伏在桌上。兰儿无可奈何,只得在行箧中取本书出来,剔去烛花,随意翻看了几 页,耳朵旁边忽地送过一起胡哨声,心知有异,忙抬身走至哥子跟前,伸手把桌子狠狠的一拍。桂祥冒冒失失的嚷说 :“强盗来了吗?”用手只在眼睛皮子上揉擦。兰儿也就高声说 :“你……听见吗?”话未讲完,兰儿先踅过床前,用手把承恩公夫妇一推,嚷着 :“快起!快起 !”就在床角提了一个小拜盒,更不迟疑,一溜烟跑过后院子去了,这且不提。
  这里承恩公夫妇一骨碌爬起身来,灯下瞧见桂祥,早是索索个抖战。这个当儿,屋前屋后,已是大踏步的声响,不消说得,两扇大门,早被石块冲开,当先闯进一个胖都都的大汉:粗眉暴眼,长着一脸的横肉,头上扎裹着红绸子,手拿一柄三尺来长三寸来宽的钢刀,好似凶神附体,嘴里嚷说 :“哪里来的幺幺,还不恰恰快的献宝 !”后面一干人马,也就蜂拥而上。
  桂祥挣扎着拦住房门,嘴里迸出一个字 :“谁呀?”这谁字还没出口,那位胖都都的钢刀尖口,早逼着桂二爷个颈项脖子。
  桂祥一吓,早把个头一扭,扑通往地下一跪强着舌头说 :“是大……王。饶命 !”接着佟佳夫人颤巍巍地说 :“咱们有的大小箱栊,听凭朋友们搬取 。”那胖都都的头脑说 :“你这婆子讲的话,倒还爽撇 。”忙把左手一招 :“兄弟们进来搬呀 !”
  不消说得,早上来些个红绢缠头,带着明晃晃的刀枪的人,七手八脚地闯入房间,把所有的大箱小栊,一箍脑儿总搬运出去。
  此时是七月天气,暑热未尽,大家穿的衣裳,无非是靠绸单绢,剥无可剥。如在严冬,穿些细毛紫貂,那就靠不住得很了。
  在下顺手来交代:这胖都都个首领,姓黄名文金,凶悍异常,绰号黄老虎,同房主人那个黄文钰,算是堂房弟兄。承恩公安顿这边,那黄文钰早鬼鬼祟祟的给信与他。他也在白莲教下受过姓洪的姓杨的秘密扎付函件,所以一伙的人,都用红绢扎头,蓄起毛发,后来在太平天国,居然封做堵王,不有特别 的本领,特别的行情,何能到此!此是后话。这日打劫些大箱小栊,还亏着桂祥跪地求饶,那佟佳氏太太讲了两句漂亮的话,保全一家生命。当下一个胡哨,那黄老虎便带领着一伙人走了。
  他们走后,悄无动静,那一班包衣管家,男女仆役,一个一个的方探头探脑的出来。这个当儿,兰儿挟着一个小拜盒,也从后院子里赶来,进得屋里,瞧见她的爹妈,和两个兄妹,还是索索的抖战。承恩公叹口气,早是泼梭梭的眼泪夺眶而出,说声 :“咱们好命苦啊!打的一冬腊八粥,弄得个干干净净 。”
  兰儿卟哧笑了一声,说 :“有你个女儿在,还怕将来不……。
  ”讲到这里,承恩公忽破涕为笑说 :“是呀是呀!你的福气大,咱们一家子都倚靠着你呢,就是今日财去人安,也算是托你福庇 。”其时蓉儿眼快,用小手指着她姐姐的夹肢窝说 :“那不是咱们一个小首饰盒子吗?我记得里边还放着金子珠子宝石,不是很值钱的吗?”桂祥个傻货,挣起来就用手夺取拜盒。兰儿笑说 :“给你给你,你好歹就这点点用处 。”承恩公也就瞅着眼晴说 :“我都替你苦馊了,拿兰儿比你,拿你比兰儿,真正一个天鹅,一个癞虾蟆,算了算了 !”
  长话短话不谈。一夜不曾睡觉,一到天明,寻找房主人辞谢,哪里有个踪影。车载也减轻了,仆役人等见主人事败,从夜里就逃走了一半,沿途又有托故不走的,又有借换金珠,一去不回的。承恩公养命之源,度日之费,不过在一个小小拜盒,哪能经得起七花八花,未到江苏的地界,早已盘川告尽,还亏杜福忠心,所以点私囊,也尽数拿出来使用。敷衍到了镇江,同一位京口驻防齐升齐都统借贷,哪晓得人情纸薄,见了面告苦艰难,临行送了程赆十元。依承恩公还要璧回,桂祥说 :“咱们消渴极了,不必争多嫌少。赶紧雇只船到清江那边,那漕运总督,河台衙门,局面是大的,前去打个抽丰,都可以遂咱 们的心路 。”佟佳氏也点一点头说 :“桂儿此话,倒还不错。
  ”随即招呼杜福在风神庙码头,雇了一个两官舱的船只。偏偏沿途顶风,又落下一天的雨来,八九月天气,寒冷逼人,什么棉衣絮袄,都在黄村失落,可怜金枝玉叶,已变做无告的穷民。
  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清河县将错送程仪 郑亲王无端逢国色



  却说承恩公所乘的坐船,趁着斜风泼雨,一路赶到清江浦,已是十月初旬。天光放晴,只是冷得异常,就在大闸口住了。
  管家杜福,上前回了一声 :“现在打听漕运总督靳大人新经交卸,暂由河台张云樵兼署。这姓张的是个捐班出身,为人很为油滑,爷是今天去拜会,还是……?”承恩公叹了一口气,把自己身子望望,这两件单薄衣衫,很不漂亮,又取过镜子一瞧,照见面色憔悴,油里带灰,那一副失时落壳的尊容,几乎自家认不得自家,忙指着儿子桂祥说 :“你也该替一替手,出去官场逛逛 。”桂祥撇着一张嘴,操着一双手说 :“只要爹给我一套新鲜衣褂,让我装潢起来,叫我到天上,我都是去的 。”承恩公向不动怒,这时穷极气生,不免抬起一只破靴子,照准桂二爷大腿就是一脚。桂祥受了这种委屈,就傻腔傻气的怪叫起来。承恩公方欲举拳,转是兰儿眼法手快,伸出那雪白的嫩手,将父亲抱住说 :“爸爸,不用着急,官场戏场,哥子年轻,礼节恐有不到。不妨事,女儿耳朵上还有一副金坠,嵌着两粒大 珠,摘下来就叫杜福到铺子里变换些钱文,拣那合身的袍褂,替爷买他一套。今天迟了,明天预备预备,坐顶轿子,就向姓张的那里拜会 。”这几句知心贴意的话,又平和,又软媚,把一位承恩公说得点气全无。
  一宵易过,到了次日,即依照兰儿办法。论这耳坠上两粒明珠,有豌豆般大小,估值价格,倒还不俗,无如明珠投暗,遇非其时,胡乱的换了百十串钱,买一套珠羔袍褂,什么翎顶冠靴,也是要购办的。一时预备齐全,写了个大字名帖,雇了轿夫,租了一顶官轿,承恩公端坐里面,官场的架子是有的。
  赶到河台衙门,照例开中门请见,花厅上会过面。那姓张的油腔滑调,瞧这卸任的都统,何曾放在眼底!说几句局面清苦,亏垫累累,那借贷的话头,已绺绺到梢的剪断。不一会茶碗一端,厅下招呼送客,承恩公只好趔趄着脚步子转回,姓张的送到堂口,彼此一躬。这里承恩公上了官轿,打发杜福在普通各衙门送个名片,如此入庙烧香,不坐正面的神道,也要拜他一拜,灵验不灵验,只且不管。
  单讲承恩公回到坐船,婆子佟佳氏和着儿女迎接入舱,开发了轿夫,胡乱吃些茶饭,眼巴巴守候各官回拜。哪知官场习惯,势利非常,要是实缺现任,没有不巴结恭维,一经拜会,赶着锣慌慌地回拜,今日上顿,明日下顿,接差办差,闹个不歇不然。如今你去拜他,他拿着身分,也不回来候,即如这里河台张元樵,论起彼此官阶,还够得着,行客既拜坐客,没有坐客不回拜行客。无如他一眼觑破这承恩公惠征是前来打抽丰的,这种卸任的官僚,尽可不睬。打发个差官,拿了一张名帖过来,说是敝上感冒风寒,不能拜客,慢腾腾的在身边掏出个大红封套,粘个红签子,正中写“赆仪”两个大字,旁注“拾陆元”三个小字。承恩公瞧了,身上好似浇了一瓢冷水,非常 难受,伸出手来摇了几摇说 :“不劳贵上破费 。”差官转身要走,承恩公发出脾味嚷说 :“门缝子瞧人,太看我不起 !”忙把个装钱封套摔了。差官见这光景似嫌少,干笑了一声,在舱板上拾起,也就扬长去了。这个当儿,岸上忽然锣声荒荒价响,接着清道飞虎旗子招摇,四个红黑高帽子,一顶锡顶蓝呢的官轿。马上长随,戴着红缨暖帽,早蹿下坐骑,跑至坐船跟前,跳板搭得现成的,走上来说 :“是我们清河县吴棠吴大老爷禀见 。”杜福站在船头上,不敢怠慢,就将手本递进官舱。承恩公瞧了一瞧,忙说声“请”,杜福高着嗓子喊叫 :“请呀……。
  ”那吴棠走下轿来,早有长随家人扶着上船,一进官舱,赶先请安叩头,承恩公还礼不迭。杜福送过茶来,彼此坐下。吴棠瞧着承恩公面部虽带有几分晦气,然颏下丰满,将来倒有点后福;承恩公瞧着吴棠年纪在三十开外,生得高眉秀目,一表非凡,倒是个封疆气概,比着那河台张云樵,自然雅俗不同。原来这吴棠原籍安徽,是个乙榜挑用知县,为人精明干练有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