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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云梦三生姻缘
万鹤道:“好妙音!”独李贵不做声,隔了一会说道:“独他唱的便好,偏是我唱了还要罚酒!”王云道:“尊九兄之妙音,谁敢说不好?系是风骚曲故耳,敬三杯非是罚也。”李贵闻言,哈哈大笑道:“清霓兄说得有趣。”张兰道:“二兄法已作了,请用酒罢!”金圣道:“秀芝兄,酒已有了,略散散再领如何?”张兰道:“既如此,请用过饭再饮酒罢。”随命家人捧上饭来,各各用过,起身盥手饮茶,倚着水窗闲话。
家童换过席,众人复入坐饮酒。酒过三巡之后,张兰道:“吾辈先前成句,此际该行一个雅令,才好饮酒。”家童捧过骰盆,张兰奉在李贵面前道:“请教长兄行个小令。”李贵道:“小弟断然不敢领教。”张兰道:“逢场作戏,必要请教的。”李贵道:“小弟愿罚一杯,让洛文兄行罢。”金圣道:“兄不行令由你,不要来攀扯小弟。”万鹤道:“尊九兄既然愿罚,就请教洛文兄罢。”张兰道:“飞仙兄说得有理。”命家童满斟杯酒,奉在李贵面前,李贵接过,一饮而荆张兰将骰盆竟奉金圣道:“兄不可学尊九兄,随意求作一法。”金圣道:“弟也效尊九兄,罚一杯罢。”(原书下缺)“二兄岂有不行令之理?务必要请教。”金圣道:“小弟其实不能,愿罚一杯。”张兰道:“恭敬不如从命。”金圣也饮了一杯酒,张兰将骰盆奉与万鹤道:“求长兄脱套些罢。”万鹤笑道:“弟也不能,请教清霓兄行罢。兄意若何?”王云道:“兄也学此俗套。”万鹤方饮完了酒,道:“尊九兄、洛文兄总不令小弟放肆,既二兄不动骰盆,只行口令罢。”万鹤道:“弟说此令要个一点红,白头翁,花花锦,万物空,凑成一绝。如不合式者,定罚三大觯”金圣道:“此令只觉太难。”王云道:“洛文兄不消着急。且待飞仙兄说了看。”万鹤念道:日出扶桑一点红,光阴催攒白头翁。
世间多少花花锦,回首江山万物空。
万鹤念罢,向李贵道:“顺行。”李贵道:“小弟不能,让诸位兄说完了,等我慢慢想出来,然后说。”万鹤道:“既如此,到洛文兄。”金圣道:“小弟也然后说。”万鹤晓得二人不能,道:“竟到清霓兄。”王云也不推辞,随口念道:玉兔东升一点红,嫦娥可笑白头翁。
广寒总是花花锦,轮转乾坤万物空。
王云说毕,道:“如今该那一位?”李贵道:“顺下来。”张兰道:“那有主人僭客之理?”万鹤道:“秀芝兄从直些罢。”张兰亦随口念道:翰苑榴花一点红,花枝未取白头翁。
春来如许花花锦,苦雨酸风万物空。
张兰念完,金圣赞道:“三兄真正仙才,随口而出,就成句法。”万鹤道:“不要大才不大才,如今轮到二位兄了。”李贵道:“小弟也想一个在此,只得献丑说一说。”众人道:“请念来。”李贵随念道:细口樱桃一点红,佳人不喜白头翁。
身穿红绿花花锦,夫丧依稀万物空。
众人听过,拍掌笑道:“罚,罚,罚!”李贵道:“为何许多罚字?”万鹤道:“此令甚好,但末句不利于妇女,故此要罚。”李贵道:“这个不敢领教。小弟想了这一会,连心中的黄水也想出来,才想得这个令儿,到还要罚酒。不服,不服!”万鹤道:“莫说想这一会,就想一年,连心都想了出来,也是要罚的。况有言在先,若不合式,罚以三大觯”张兰道:“尊九兄说此令,甚是亏他,若罚以酒多,必竟不服,可罚了一大杯罢。”万鹤笑道:“既然东君说情,遵教便了。”李贵无及奈何,竟饮了一大杯,向金圣道:“如今轮到兄了。”金圣道:“小弟说出来不如式,也是要罚的,到不如不说,竟罚了一大杯罢。”万鹤道:“竟遵教。”金圣饮完酒,向万鹤道,“令已终,还是如何?”万鹤将骰盆交还张兰,张兰道:“飞仙兄,再求教一令。”万鹤道:“岂有此理。”张兰欲送令与王云,王云知觉,随道:“小弟有些小事,要告罪上岸一行。”李贵道:“清霓兄可是去解手?”王云道:“然也。”张兰道:“弟奉陪了去。”王云道:“兄们不必起身。若是拘理,使小弟不安。弟一去就来,连小介也不要跟上去。”锦芳道:“同了大相公去。”王云道:“不同。”竟独自一人上岸。众人道:“清霓兄可就来,莫使弟们久等。”王云道:“晓得。”众人在船饮酒不题。
王云一路东行,却没有坑厕,又走几步,才见一厕。正要上去出恭,转眼望见河边泊着一只大船,纱窗中隐隐的好象是女眷在内,王云就立伫脚不动。少顷,只见几个侍婢扶出一个女子,年可十四五岁。船家搭上扶手,先是一个年老仆妇上来,挽扶那个美女上岸,然后众婢上岸,簇拥而行。但见那美人生得好:色似芙蓉带雨,眉如新月初升。樱桃呖呖吐娇声,云鬓堆鸦丰韵。窄窄金莲三寸,芝苎文采光生。纤腰一捻住捻恐倾城,袅娜蹁跹名胜。
右调《西江月》
王云心中想道:“世界女子我阅过也多,未尝今日见此女子,真为天姿国色矣。”不觉心荡神迷,出了半日的呆神,连出恭二字打入九霄云外。又想道:“此美人不知那家宅眷?总是些侍女相随,并无长辈相从,好生奇异!看他这个排场,自然是乡宦人家,不知姓甚名谁?可是本城人否?又不知美人可曾字人?”一会就有许多的想头。又想道:“我不如赶上前去,访个下落,又恐有貌无才。”又想道:“天既生美,岂得无才?”一头走,一头想,不觉行至山门前,竟不见美人,心中又自恨道:“为何不走快些?只是延捱,以至人归何处?”又想道:“美人舟泊于此,不过在此山上游玩,待我细细找寻,少不得遇着他。”就急急忙忙走上山来,各处追踪,直寻到山顶亭子内,见一丛女子在那里走下来。王云喜之不胜,站立在旁,看那些侍婢簇拥着美人,又往别处游玩去了。王云道:“这美人如此端然,头也不回一回。若见了小生,美人可能留意小生在此思慕你?若是美人茫然不知,可为空想思耳。”随走至亭中道:“这厢是美人所坐之处,小生也少坐片时,沾些余光。”随坐下,抬起头来,见两行墨迹尚还淋漓。起身近前看时,就喜得眉开眼笑:“我猜美人有才,果不出其所料。字迹尚新,又写得龙蛇飞舞,自然是美人所题之句,非他人所作。”随吟读道:金屋花香登法亭,姑苏城外虎丘青。
行云湖泊山为伴,借此浮踪影复形。
王云吟哦了几遍,鼓掌大笑道:“我说非他人所作,真正是香奁之句,非出美人之口而出于何人!”又复看道:“为何诗后竟不落款?是了,恐被旁人晓得,故不落款。美人诗中之意道:‘行云湖泊’,‘借此浮踪’,自然不是近地之人。为何得到此游玩?其中必有缘故。”故又将诗吟咏了两遍,欲要和他一首,又无笔砚,心中又恐美人去远,只得走下亭来,又去追踪觅迹。寻到山门外一望,只见美人已往前去,就忙忙赶上,偎在旁边,欲要问个姓名,何奈总是妇女,不好启齿。渐渐望着美人已至船边,只见丫头、仆妇簇拥进舱而去,船家解缆开船。王云见船去远,美人似隔巫山十二,心中十分着恼。正是:风流从此荐相思,意乱魂迷无了时。
眼望横河帆影远,寸肠百结有谁知?
王云见舟已云远,无可奈何,只得垂头丧气而回。
却说舟中李贵等,见王云解手半日不回,李贵道:“清霓兄许久不回,莫非失足,坠入东厕?”张兰道:“尊九兄又来取笑了。”随向锦芳道:“去迎迎你家相公来。”锦芳上岸去寻了一会,回来着急道:“小人四处寻遍,不见大相公是往那里去了。若不早回家,犹恐夫人责罚小人。”万鹤道:“痴子,你家相公必定遇着一个得意人儿,留连在那里,我们总去寻去。”众人上岸,各处寻觅不见,复回到船边,正在议论之际,只见王云从东垂头而来,众人迎上笑道:“清霓兄,这半日到何处玩耍来,使弟们各处寻找?”王云也不回答,也不做声。李贵笑道:“想是清霓兄着了魔也,为何不做声?这副嘴脸,其中必有缘故。”王云由他们只是说长道短,只是口也不开。张兰道:“兄们且不必闲讲,请到舟中再叙。”众人随上船进舱坐定,万鹤见王云只是垂头叹气,笑道:“清霓兄真被魔矣。”向锦芳道:“汝快去请一个道士来,与你家相公解祥解祥。”众人闻言拍手大笑,王云也不觉笑将起来。张兰道:“情霓兄端的所为何事?去了这一会,可细谈与弟们知之。”王云道:“此言因说不得,故不说与兄们。”李贵道:“小弟等也还算与兄相契,有何大事,不肯说出?”王云道:“不是弟不言,还要少迟几日,言之方可。”张兰道:“清霓兄既不肯言,何必强之。我们还是饮酒罢。”王云道:“酒已不能饮了,弟要告辞返舍矣。”万鹤向张兰道:“日将西坠,恐清霓兄令堂相望,可叫开船罢。”张兰就吩咐开船,不多时,船到阊门,众人登岸,谢过张兰,各自归家不题。
却说王云所遇之美人,乃是浙江钱塘县人氏。其父姓吴名斌,字文勋,官拜兵部右侍郎,年已五旬。夫人孙氏,所生二子一女。长子年已十八岁,名璧字玉章。次子才交三岁,因父名而起,故叫文郎。其女年方二八,因夫人生他时梦白云满室,故取名叫做梦云,生得真正倾国倾城之貌,吟章咏絮之才。自交十龄之外,广读诸书,勤精输墨,所以吴璧之学问反不及梦云,故父母爱他如掌上之明珠。向因搬家眷上京,原取其便,奈夫人不服北地水土,故吴斌命他儿子,同母亲、妹子仍归故里,是以一路南来。所过名胜之处,梦云无有不到者。侍婢相从,带的有精良笔砚,可以留题之所,则就倾珠玉。
一日,舟至姑苏,梦云向夫人道:“孩儿闻姑苏虎丘名胜,母亲可同孩儿去走走。”夫人道:“我心里不耐烦,不去,你哥哥睡在那里,叫他同你去便是。”梦云就推着吴璧道:“哥哥,日间为何如此好睡?船已到姑苏,妹子要上虎丘一游,哥哥可肯同去?”吴璧睡思正浓,那里耐烦,糊涂说道:“妹子自去,我是不去。”一个翻身,又睡着了。梦云笑道:“少年人这等好睡!”夫人道:“孩儿,你同了丫环、妇女上去,少玩片时,就下船来,不必叫他了。”梦云依命。家人晓得小姐要游虎丘,久已叫船家泊在塘上。梦云就唤了几个丫环、仆妇,竟上山来,各处游览,山亭留韵,一心只看着山间景致,那里去看来往的游人,故此也不曾看见王云。若是看见王云,未必不留意,也要相思矣。此节道过不题。
却说王云回家,向夫人揖道,“孩儿有背母亲。”夫人道:“为何来得这样晚?”王云道:“到得虎丘己午,盘桓起来,所以晚了。”说罢,回书房中安歇。这一夜,在枕上千思万想,那里睡得着,一心只想塘上美人。次日起身,茶饭不思,口中惟吟柱上之句,不觉得恹恹成玻夫人着急,忙去请医调治,并不见效。有张兰、万鹤二人闻知王云抱病,一日到来问候,见王云卧床不起,张兰道:“长兄贵恙因何而起?”王云道:“小弟有恙在身,不能为礼,望兄恕罪。”张、万二人道:“岂敢。”王云道:“前日扰了秀芝,回来就得此疾,想是重冒风寒之故。”万鹤就笑道:“兄之恙未必是风寒,只怕是心病,前日定有所遇,故此这等光景。比时兄不肯说,今日并无外人,请试言之,或者能助得一臂之力,解得兄之心恙,也未可知。”王云道:“前日不是小弟吝言,因金、李二人在座,故此不言。今日自当奉陈。因上岸解手时,却见塘上泊着一只大座船,少停,舱中的侍婢簇拥着一位绝代的女子上岸,其美真难于形容。人云古之西子,未知如何为美,就是妙手的画工,也难描其形影,真正令人想煞。”万鹤道:“兄可曾问他姓名,住居何方?”王云道:“因眼目众多,不曾问得。”万鹤又道:“那女子可曾留情与兄?”王云道:“侍婢四绕而行,亦不见顾盼。”万鹤、张兰道:“兄真好痴也!聪明一世,为何懵懂一时?又不知女子的姓名、居址,又不顾盼于兄,害这等没头绪的想思,有何益也?速将此念丢入云霄,调养贵体为上。弟们今日别去,迟日再来候兄。”王云道:“贱恙在身,恕不相送。”张、万道:“素叨契爱,何出此言?”二人就回去不题。
王云自二人提醒之后,便觉病体一日好似一日,也则病有三月方得痊愈。正是光阴迅速,又值九月中旬。一日,王云在夫人房中闲话毕,向夫人道:“母亲,孩儿屡屡叨扰诸友,二则前卧病时,又承他们常问候,孩儿意欲设席,要候他们来坐坐,不知母亲意下如何?”夫人道:“我久有此意,见孩儿病才初好,故此未曾提起。目下也该候候他们了。或是在舟在家,择便罢了。孩儿,你可酌量。”王云道:“孩儿闻得玄墓近日秋色可观,可竟备席在舟,请他们去一游,省得在家烦杂。”夫人道:“到也罢了,可择定日期,好去通知他们。”王云道:“也宜早些才好。今日是十七,就是二十也罢。待孩儿写帖通知便了。”次日,王云就修一柬,烦张兰邀众友。写毕,命锦芳道:“可将此帖送到张秀芝相公家。”锦芳领命,送到张家,正值张兰在厅上,锦芳将书呈上,张兰接书看道:时值秋水长天,吴江枫落,红叶漫垂,盈松林之幽谷,况清爽之游,不减三春红紫。弟今择念日,登只舫,遨游于玄墓之野,谅亦足下之快畅。因叨管、鲍之契,知亦不却也。在春舟之三友,俱系兄之邻右,望遣尊使通知,是日共驾邀行是感,小弟王云顿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