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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雪岩外传
方待看时,猛听背后有人喝问自己的轿班道:“是什么人?
把轿子靠到这里来干什么事?”实甫回头看时,一个长干黑须六品顶戴的家人,在那里喝问。后面并站着几个叉腰凸肚的悍役,也装着威势,眼钉(盯)着自己的轿夫。那个轿人早吓的口也不敢开,一味子忙着把轿子打退出去。
魏实甫因随机应变,上前陪笑道:“是在下。投帖的家人失跟到来,帖子在他手内,所以在下在此略等一等。既经动问,敢请代回贵上一声,说是承大人唤动的魏某已到,伺候传唤。”
那管家打量他一眼道:“魏,什么名字?是什么前程干谒咱们大人有什么事?才好去回。”魏实用道:“在下叫魏实甫。
前程说来惭愧,是个奉旨钦准南北乡试的监生。并不敢干谒大人,是适奉大人遣差传唤来监造园子的。”那家人便不再问,因回头道:“便去回一声。”那一班子都一齐答应声是,早进去了。一时回出来,高喊一声道:“请!”魏实甫心下突突的跳了两下。那六品顶戴的管家便先在前引导魏实甫进去。因这一番,有分教:
尽将珠玉装楼阁,多买珊瑚斫画栏。
第三回 入芝园初仰丰仪 做工程严除弊窦
却说魏实甫跟着那管家进去,转入厅后。见迎面居中朝南一个极大墙门,两边备躗,均有小小的两座石库便门。西面又是一座大墙门,望去里面是一带回廊甬道。东面是一座月洞门,上面榜着“芝园”二字。那管家便从这门进去。
魏实甫跟入看时,见进门一道抄手游廊,迎面有一座短短的花墙挡着。向花墙角上转出,接一座短短的石桥,装着碧瓦栏干,两边扑着两株梅树。过桥便是一座白石露台,上面是一所三开间的四面楼阁,两边缝墙都是太湖石砌成冰纹的。再回头一看,突见一座高楼飞出云际。原来对面是一座怪石的大假山子,可有五丈多高,再盖上一座三层的高楼,所以突目。
待再看时,那管家已向那露台东面绕去。见是接着两带游廊相夹,中间露一线天井,种一株大洋枫树。正是新秋天气,那叶红的十分可爱,遮映着一口六角雕栏的石井。一面一带曲曲的花墙。那墙洞内及墙上滴水檐,都嵌着彩磁极工细的人物花卉,开着一座长八角式的洞门。入门,只见修竹数竿,绿荫满院。一所朝南的三槛精舍,窗户都是黄杨紫檀坯子的,雕琢极工极细,嵌着五色玻璃,而多蓝色。觉得仿佛置身在潇湘馆中了。那管家只向院门口站住道:“尹老爷客来!”听里面接应了一声,出来一个垂髦小厮,却是尹儿。便向魏实甫道声:
“请。”实甫才踏进门去。那管家归自去了。 实甫进得门来,也不暇四顾,但觉静悄悄的没些人声。及走入中间,才见尹芝从左首房内笑迎出来。见实甫居然公服,因笑道:“怎么要这样装束来?雪翁先生听说你是着大衣来的,他懒于去换,便服又不便相陪,所以请你在此小坐,更了衣再请过去讲。”实甫刚进门没开一言,便被尹芝说了这一番话,不禁自觉汗颜,早把脸儿涨红了,急道:“那我没带便衣怎么处呢?”尹芝笑道:“不妨,且坐下了。我有着,给你换去。”
因命尹儿去房内取出一套罗衣,给他换上。
实甫坐下,尹儿送上茶来。然后各道契阔。寒暄了一会,实甫才觉脸色定了。尹芝方说到正文道:“兄弟此番来,是承雪翁先生谬嘱。因这园里那座假山叠的太老实些,没有丘壑,那大池又贮不满水,意欲将此园重新拆造。我意思也不须全行拆造。不说别的,便这些花墙、石础、阶砌,做的时候都是千牢万固,用枭浆打住的,拆下来包管坏了没用。不过这山却是没一点空灵奇气。我因此向飞来峰小住多日,把那山前的丘壑缩紧,已绘成一图在此,意欲请你代劳,监造起来。我试把图你看怎么?”说着,便自走进房去,从文具内抽出一幅素绢画的卷子来。
魏实甫接来看时,果然是一片好山,奇状百出。注着亩弓地位,洞窟高低,大小尺寸,竟把一线天、百狮洞诸胜都收入里面。不禁顿足称赏,因道:“别的不去问他,这假山石子须得形状奇突的方可用得,不知道可有的预备下没有?”尹芝道:
“这个尽多着呢!府后门街牛羊司巷那所大空园子堆着不少, 任你选用便了。尚有前月新办到的松皮石笋八十一株。还没有用着,你也替他布置种去便了。”魏实甫点首,因道:“我且和你把这园子大势看看明白去,回来大先生问时好回话。”尹芝道:“这倒不妨,也不是朝夕可成的事。明日你住在这里了,怕不好仔细看去。”刚说着,听有人在门口报道:“大老爷来了。”魏实甫忙低问:“是谁?”尹芝低声道:“便是雪岩。”
实甫便心里动了两下,跟着尹芝站起来等候。
从窗外游廊上踱进一个胡雪岩来,果然好一副模样。身体肥胖,面貌堂皇,两道浓眉,一张方脸。只下颔略形尖些,却有一部好髭须盖住,越觉方福。双目灼灼有光,精神颇足。那身上衣服,倒也并不华丽。身后面跟着一个俊俏可爱眉目如画的小丫头,一手提着一支烟袋,一手执一柄轻罗小扇,款步跟随进来。
两人迎上去接着,雪岩便满面笑容道:“说魏先生来了?”
随即一眼射到实甫身上,道:“这位可是的?”实甫忙退一步道:“不敢。尚未拜见,请上面见礼。”说着便待侧身拜下,被雪岩一手拦住,才各罢了。三人分宾主先后坐定,早有两个小厮捧着两个茶盘至楹外面伺候多时,此刻使送上茶来,分头摆下,便垂手退了出去。那小丫头却早自婷婷袅袅的站在雪岩身旁,将那小扇儿轻轻的替他扇着。那一双俏眼,却似含情凝眯的,颇不自胜。
实甫方看得出神,只听雪岩向自己问道:“尹先生画的那张山图,想必赏鉴过了。如今要照此建造起来,可要多少日脚方能成就?”魏实甫道:“只要工匠手多,应用石料俱备,至多五十天可以告竣了。”雪岩点首,因道:“照此日限,须得多少工匠动手?”魏实甫道:“但有一百二十人足矣。先以十人一圈,捣和枭浆五日,尽够敷用,随后即分四十人搬运石料。
此山照图计有洞壑四处,宜先延聘清客胸有丘壑者四人,分监一处。每一处派工匠二十名,大约五日可成一洞。合力计之,二十日四洞俱成。预备十日假期,以备改作,其不须改作者,放假十天,余十天以便结顶。但此山形势既高,不无死伤人匠,当结顶之日,运石已完,即以运石之四十人并入工作,庶不致延宕日期。”
尹芝道:“工匠既多,不无有学徒下手混入,恐百二十人中只六十人可以用呢。”魏实甫道:“要杜这个弊端,也极容易。其匠作工资定例,一概不许先支后领,每日于日晡后散工之际,当场给发工资。于园门口置八尺高凳一张,每散一班十二人,将十二人工资排列凳上,命各自取,不得辗转递手。那年轻学徒势必无此长手,凡取不到者即作罢论。”尹芝不禁大笑起来道:“好便是好法,但是有种上手身矮的,可不冤苦?”
实甫道:“只(这)也是屏弃劣材之一法。凡人身矮及手足短缩,必无力;石作无力,便无所用处,自然该斥退的了。伊一次取不到工资,下次势必不斥自退了。”雪岩一面吸着烟,一面听着,到此不禁呵呵大笑道:“好极,好极!果然胸有丘壑,名不虚传。明日便传总管进来,应用什物作料及工匠人等,可请代为吩咐下去,以便早日开工。”魏实甫应诺。
其时已是薄暮,早有三四个家人,各捧着一具大长木盘,中间摆满了各色洋灯心子,已点齐了火。四五个小厮都手提着绿油小老虎凳,向凡有檐灯之处一齐分头摆下,站将上去,向盘里取了灯搁上。一霎时,早把满个园子高低内外都点得如星桥火树一般。三人再谈一会子,便有三个小厮掌着羊角风灯进来,回说席摆在大花厅上,请定席去。于是雪岩便让两人同行,命小丫头添掌一灯照着,一齐至大花厅上小饮。因此一番,有分教:
园门许客题凡鸟,镜槛分头贮美人。
第四回 乘兴踏月访佳人 把酒对花谈故事
却说魏实甫自入胡府之后,尹芝便自起身回京。这里芝园里面,早大兴土木,起造假山。除魏实甫而外,又添了冯凝、程马雚、蔡蓉庄三位清客,将四洞分列嘉名,一曰滴翠,一曰颦黛,一曰皱青,一曰悬碧,各自监造一处。
魏实甫当日虽说得容易,到底哪里五十天工夫赶得起来?
再加这位胡大先生的心思是极活络的,才造好了一处,便请人去赏鉴。但有人说一个不字,立刻鸠工拆去,再行改造,定要到穷奇极巧,无可批摘的地步,方才算了。那些工人遭跌死压死的,也不知有了多少。幸亏这位大先生有钱,一个个的都替他们好好成殓,并安给他的父母妻子,因此那些工匠也多肯尽心竭力的造做。等造完备,自非一日之功,且暂时按下。
却说魏实甫自那日进了胡府,由来两月有余,也没得空闲回去一趟。衣服铺盖都是在胡府中新置起来的,手头也搅了好些钱,场面便很像起来了。这日散工之后,没甚大事,便邀着蔡蓉庄和冯凝、程马雚三人,出府来闲逛。
其时已经天晚,四人互相计议道:“天已晚了,也没甚去处,咱们不如荡到庆余堂去坐坐,看怎么样?”魏实甫道:“庆余堂是什么去处?”程马雚笑道:“亏你在府里蹲了这几十个早晚!”蔡蓉庄道:“也不怪他不知道,只怕连冯凝兄也不十分知道这府里的底细呢!”冯凝低声道:“是,我正要问你呢!
听说老东是讨了一位什么螺蛳太太,才陡然间好起来的。有的讲,说他两个,一个是青龙,一个是白虎,凑拢来所以发的。
可有这事没有?”程马雚接着笑道:“这些他知道什么,我却明白的很!若要问我时,须得好好的请我一个吃局,我才讲给你们听。”蔡蓉庄道:“果然我也欲要问问这些故事。既如此,咱们去庆余堂什么,不如到吴美儿家去玩玩,便喊他去搅点子好酒菜,替他润喉怎样?”于是大家说好,便四人同行。
出元宝街,迤逦转东,到了一个僻静的所在。看是一片空地,尽处小小的一个朝北墙门,上面画着一个八卦。两扇金漆的避窃门却是掩着,门楣上标“吴公馆”三字。魏实甫低道:
“咦,这是什么所在?”程马雚笑道:“你莫管着,进去便知道了。”说着,便把那门轻轻的叩了两下。
听里面问了声道:“倽(啥)?”程马雚应了声:“我。”
便听呀的那两扇门开了一扇。却是一个极可意的小女孩子,看见程马雚,便嫣然的笑道:“喔唷,倪当是倽(啥)人,落是程大少。”又回头见蓉庄道:“唷,蔡大少搭冯大少才来里一淘。
”说着,把一双水波的媚眼向魏实甫身上转了一遍,便嗤的一笑道:“进里向坐嘎。”于是一手扯着程马雚,先向里面走去。
魏实甫等跟着进来,看是一所小三间厅屋,虽不华丽,却也收拾得精致。转入厅后,向东一座秋叶门。进去,是一所小小书室,也有回廊抱山、好花扶月的景致。帘子里现出一点灯痕。那女孩子便唤道:“阿姐,程大少来哉!”帘子卷处,见一人掌只羊角风灯,扑向窗外来看。远望不清楚。及至向回廊绕到窗口,魏实甫定睛一看,不禁吃了一惊。你道那人是什么样一个人?只见:
春山凝黛,秋水含青;眉似蹙而笼烟,眼欲笑而凝睇。双肩削玉,着轻罗尚怯秋风,那堪凭汝;小口绽红,唤小玉似闻春燕,况是呼郎。比飞燕之轻盈,等玉环之肥瘦。若使五云楼上住,分明一个画中人。
那魏实甫看着,只见他见了程马雚,便含情一笑道:“难得!
一径勿曾来哉,今朝倽(啥)格风吹得来个吓?”程马雚笑着,也学他苏州口音道:“故两日未西北风哙。”说着,已一齐走入房内。美儿因见魏实甫是生客,不便向程马雚撒娇,但暗暗怒之以目。却被蔡蓉庄看见,因道:“哎,美阿姐,你也不要去怪他了。此刻我替你请了他来,并且来借你的地方来讲故事的,你也好听个新闻。快,还不把酒来请我。”美儿哼了声道:“要讲故事,俚自家格故事倒多得野哚,像前夜头格注事体,阿要讲出来拨勒大家听听。”说着,一手靠在妆台上,一眼直注向程马雚脸上,去看他脸色。程马雚果然红了脸,苦苦的央告,叫他不说。美儿也便一笑罢了,才转身向魏实甫问了个姓(好),又笑谈一会。
却见方才那个女孩子进来,向美儿耳语几句。美儿点点头。
那女孩子出去,美儿又唤他转来道:“荔伎,耐转来。”魏实甫到此,方知道他唤做荔枝。见他转来,美儿又向他耳语了几句。荔枝点首出去。冯凝笑道:“这又什么鬼鬼?的了。你只管自己交代买菜去,回来我不爱吃,可又不是白费了心不见情。
”
美儿笑笑不理,顺手去理鬓发,猛记起道:“坎坎耐哚来浪说倽(啥)格故事,倪倒要问声耐哚看,耐来浪胡省庵屋里向,阿晓得俚有个姨太太姓吴格来浪?”冯凝笑道:“姓吴个是有格,伊为仔搭格程大少要好勿过,故歇一径住来里外势哉。
”美儿因向程马雚道:“阿真有概事?”程马雚笑道:“耐阿要听俚瞎三话四!”美儿因知道冯凝是取笑的,自己因嗔了冯凝一眼,随又向程马雚道:“当真阿有一位姓吴格来浪?”程马雚点首道:“有格。”因向冯凝道:“你问的那位螺蛳太太就是了。”
冯凝未应,美儿皱着眉儿问道:倽(啥)个罗四太太?阿是吃格螺蛳呀?”程马雚道:“蛮准。”美儿笑道:“阿要好笑,倽(啥)落要起第个名氏格口虐?”程马雚笑笑,因道:“素概我搭耐哚说明白子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