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涂世界

  歇了一个多月,就提起要伊大人替他求个差使的话。伊大人道:“论起我们交情,断无不尽力的。但是上头的事,你也要安排安排纔好。”伍琼芳道:“门生已切实托过史巡捕了。”伊大人点了点头,也不再说。从此以后,仍旧是五日一大宴,三日一小宴,请伊大人吃,又不时送些时新果品、菜蔬。伍琼芳回省转眼已是四个多月,前后化的钱也很不少了。家里的钱人不敷出,接济不上,他也晓得不便问人家借钱,到没有钱用的时候,便把些衣服、古玩去当了钱来请客应酬。要是伊大人欢喜的朋友问他借两个用用,他也是如数奉上,决不推辞。因此,同寅中除了几个有骨气的不同他来往,那班狐群狗党,便是越聚越多了。
  不多几日,听见任承仁委了浏阳县,俞洪宝委了清泉县,就连忙过去道喜。见了俞洪宝,俞洪宝便告诉他:“昨天听见说,我的遗差要委你办,你可有点风声?”伍琼芳道:“这件事怕派不到我。”俞洪宝道:“那有一定的?一个抚台委个把差使,难道还要去查例么?我昨天听见说是出传进稿去,大约一两天就可揭晓了。”伍琼芳虽然不敢决定不假,心上却也欢喜,赶紧就到史巡捕那里去走走,为的是好探探实在消息。
  偏偏史巡捕生了外症,睡在床上“嗳呀,嗳呀”的叫唤不住。伍琼芳就没坐下,仍旧回到寓里。却是坐立不安,祇得又出去拜首府,刚刚首府又到院上去了。伍琼芳祇得坐在官厅里老等,等了多时,纔晓得首府在洋务局里陪着洋人吃饭,回来还早。伍琼芳肚里亦饿的慌了,祇得回家去吃饭。吃过之后,仍到首府这边来。这位伊大人虽然回来了,却是吃醉了,家人不敢上去回。伍琼芳也没得法子,祇急得他抓耳搔腮的样子,祇得又去拜俞洪宝,问他的个实,心上还放心不下。
  过了一天,果然委札到了,说是“牙厘局银库兼收支俞洪宝,已委署清泉县,所遗两差,亟应遴员接充。查有丁忧通判伍琼芳,才具优长,堪以充当”等语。伍琼芳看了一遍,心中大乐。当时开发了脚钱,先去拜谢伊大人,正逢着伊大人又出去了。伍琼芳就叫跟班的拿一张片子,说是拜王大爷的。伊大人的门口叫做王福,是北京人氏,跟着伊大人多年,却是言无不听的。当时听见伍琼芳拜他,就把他请进来,坐在烟铺上。王福送过茶,便先开口道:“恭喜大老爷,这就好了。”伍琼芳道:“这都是大人的栽培。”王福道:“大老爷是去年到省的罢?”伍琼芳道:“是去年冬月十二日到省,十四就接到家信,丁了外艰,也就赶紧回去了。今年四月纔来的。”
  王福道:“这个差使听说有三千金有余,薪水虽然不多,却是一千七百的银价,那就差不多加六了。又有各厘卡的年节规,要是放活动点,还有加敬。再要能虚吓诈骗,那也没有底的。”伍琼芳道:“那却还不晓得。”王福道:“到底做官好,真是有本有利。”伍琼芳道:“这个说不定的,我看还是你们这跟大人最好,大人高升了,你们到也是无本有利了。况且像大爷你呀,祇要敷衍一个大人。我们就尽是上司,什么抚、藩、枭、道、府不要说了,还有那些候补道也要摆架子。不应酬他又不能,应酬他那还得了吗?要是一个不小心,得罪了那一个,将来还要吃他的亏。比起大爷你这个行业,就差远了。就算是钱的话,像大爷在省城里,这一年各处的孝敬,还不够大爷化的么?”
  王福道:“多像大老爷这样体恤,当家人的自然好了。但是混帐的多,平常时也看见他来,到了节下,塞上一张片子,还要替他上号,莫说是钱,还要赔功夫呢!还有一种同通直隶州,更觉不是东西。他也不下轿,不落官厅,就坐在轿子里打着扦,叫个人送帖子进来,还要叫人出去挡驾。上回有一个,我也不记得他的名姓了,他叫人进来说是拜会,我就回复他不见。他的跟人说是要出去挡驾,我也不理他。他的跟人去说了,这位什么老爷就下了轿,一直走了进来,坐在厅上拍桌子打板凳骂开了。我正要上去打他两个嘴巴子,到是伙计们拉住了,又有一位伙计出去招赔了,他纔走的。你说这样的东西混帐不混帐?芝麻前程,也要出来摆架子,难道二太爷还怕你不成?这可不是发昏了?我想起来了,就是住在县门口朝东房子里那一位候补同知支墉。我后来就去回了大人,大人也很有气,正打算着……”说到这里,外边喊道:“大人回来!”
  王福便赶紧戴上帽子,出去站班。等伊大人进去,就拿着伍琼芳的手本进去,不多一刻,里面喊“请”,伍琼芳跟了手本进去。国朝的规矩,同知、通判见知府是用晚生帖子,不用手本。这伊大人是抚台最欢喜的人,所以一班同知、通判就一齐改用了手本。起初也还推过一二次,因后就安之若素了。所以,这回伍琼芳上手本是入时的仪注,并非做书人漏出马脚来。况且,伍琼芳久已拜了伊大人老师,这个门生手本是久已拿过的了。
  闲话丢开,言归正传。当时伊大人把伍琼芳请进去,就先说了一句“恭喜”。伍琼芳道:“这都是老师的栽培。”伊大人又道:“这个差使听说还不坏,三年之后还有一个劳绩。现在算起来,差不多服满也就可以署事了。”伍琼芳道:“门生以丁忧人员在省得差,俾守制日期无害资格,都是老师一力成全,门生举家感戴!”谈了一回,伍琼芳见伊大人祇管阿欠,估道必是烟瘾来了,不便久坐,况且还要到别处去,就辞了出来。又到门房里坐了一回,并告诉王福,以后伊大人衙门里,不拘什么人的寿日,或是添了小孙子,及各样的事都要招呼。王福满口答应。伍琼芳出来上了轿,还打算上衙门去谢委,看看天也不早,祇得回家。刚刚到了二门口,祇见多少人围着一个人在那里吵,又看那个人却是满头的血,不觉心上“毕拍”一跳。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 假孝子割股要名 丑新人回头失媚


  却说伍琼芳看见那个人满头是血,靠在墙上,在那里骂人,看的人拥挤不开,忙打发人去问是什么事?
  祇见那个人看见伍琼芳的轿子到了,便把人往两边一分,走上来拦着轿子,跪下喊道:“大老爷伸冤!小的姓邹,山东邻村人,探亲不认,反被毒打。”说着,又连忙磕头道:“请大老爷伸冤!”伍琼芳道:“你去找地方官,这不干我事的。”姓邹的道:“你是本省的官,怎么管不得本省的事?我到县里要花钱,老爷要是一定不管,就请拿张片子把我送到县里去。”伍琼芳道:“我是丁忧的官,不管闲事的。”姓邹的道:“不对,丁忧的官就该回家去穿孝守制,怎么还在这里坐着大轿,撑着红伞呢?老爷不要哄人,俺山东人是见过世面的。”伍琼芳道:“抚台委了差使,自然就要摆出一个官派来。你不见我没有戴顶子,而且穿的衣裳都是素的?”姓邻的道:“老爷既然是个官,就说不得了。大老爷,好大老爷,求求你大老爷,总要替小人伸冤!”伍琼芳被他弄急了,祇得喊了地保过来,叫拉开他,纔把轿子回到公馆里去。
  太太接着,换过马褂,太太便问道:“什么人在门口胡搅,耽阁了怎么许久?”伍琼芳道:“真是奇谈。”就把姓邹的说的话,一五一十对太太说了一遍。这位太太姓柏,到是个知书达理的,呆了一呆便道:“这事本来不好,倒给人家拿住话柄了。”伍琼芳听了心里很不自在,勉强道:“这又不是我兴出来的规矩,李才雄的土药局是久已开端的了。”太太道:“不知道别省也有过么?”伍琼芳道:“多着哩!你是在家不晓得。”太太道:“照这样说,那回乡守制的话,不是白说了么?”伍琼芳道:“皇上家原有这样规矩,叫做夺情。从前曾文正,后来李中堂,都是夺过情的。”太太道:“我晓得。我听见曾文正同后来的李中堂,都是皇上家一时不可少的人,要是等他穿孝满了三年,那各样的事情就等不及了,所以纔有这个制典。像李老爷同老爷,不过是个候补的人,李老爷是第一次办土药局,老爷还没有当过差事,怎么丁了忧就显出是好来呢?又难道省城里这许多人,就没有好的,必定要待丁了忧纔晓得这有才具无才具呢?况且,既然是够不到说皇上家不可少的人,就说是本省里不可少的人,祇怕也轮不到。”
  伍琼芳听了,不觉颜色改变,呆着脸道:“那我就不晓得了,他要委我有什么法子呢?”太太道:“你要在家里守制,他如何能委到你?你打四月里起,天天请客,又张罗着送东西,撒开手的应酬,这个光景就像你去求他,并不是他要委你。要论才具资格,省里人多着哩,难道没有一个及得上你的么?”伍琼芳听见把他纸老虎戳破,心上大不高兴,嘴里还说:“我委了差使,有钱赚,大家该应喜欢,怎么你就如此唠叨起来?现在世界是如此,就是你一个孝子也没有用。”太大道:“什么叫有用无用,也不过行乎心之所安而已。”
  伍琼芳也觉得有点理屈辞穷,分辨不来,就起身出来,到书房里来坐下生气。不想太太却又跟了出来,说道:“我想起一桩事来。从前来的时候,我就本打算伺候了婆婆一齐来的。是你说这里苦,没有进项,不能接他老人家来受苦。现在这个差使,你前天说有三千多银子一年,老太太在家无人伏侍,况且眼睛也有点毛病,倘或再出了点岔子就更不好了,不如去接了来,一处过,你说好不好?”伍琼芳呆着脸道:“好是好,但是没有钱怎么样?”太大道:“祇要拿银子换,难道不是钱么?况且,听见你说后天要请首府,那桌菜是三十几两银子,连开发下脚,总得四十两银子的光景。把这注钱腾出来,去接老太太尽够的了。”伍琼芳道:“女人家真不懂事!这请客是场面上的事,不是省了两个钱的事。要想省钱,就不如关着大门做皇帝了。”太太道:“请客自然是场面上的事,晚几天亦不害事;接老太太来住,也是场面上的事,并且还是根本上的事。你要一定不肯,推说钱弄不出来,我还有几件时新衣裳,现在穿服用不着,就拿出去当几十两银子。我就同着两个家人回去走一趟,把老太太接了来,省得他在家里气闷,也省得人看着不像句话。你道如何?”
  伍琼劳满肚皮不愿意,却拗不过他,祇得答应了。当时就派了两个家人,一个是赵仁,一个是钱义,跟太太接老太太去。一连三天,伍琼芳也不拿出钱来,太太也就不问他要了。就开了自己的箱子,拿出十二件时新衣服,送到当店里当了三十六两银子,就于第二日起身到湖北去了。伍琼芳祇当不知。过了多时,老太太到了,伍琼若把面子上的事敷衍过去,仍旧是到外边去应酬。
  那晓得这位老太太有了年纪的人,经不起劳碌,渐渐的病起痰喘来。伍琼芳毫不介意,后来还是太太催着请医生,不晓得在那里找了一个医生来,开了方子,吃了药下去,并不见好。那一天呕了点气,更是顽痰涌塞,越发的不象样了。伍琼芳忽然想起一件事来,拿了几个钱,叫跟班的去买了一块猪肉、一只鸡、一尾鱼,买齐了,都摆在自己书房里。却暗暗的把猪肉用小刀子割了一条下来,包好了另外放着。等到晚上,叫人把院子打扫干净,点上香烛,供上三牲。他却翻身进去对太太说:“老太太的病不好了,怕有不测。药是草根、树皮,没有用的。我现在要去割股,我听说是最有灵验的。我同你要一块帕子,预备下好扎割伤的地方。”
  太太听说他要割股,心中到觉得十分凄惨,忙去找了一块帕子,又把香灰包了一包,统交给伍琼芳。伍琼芳拿了出来,一齐摆在供桌上。等到二更时分,便把跟班打发出去,自己却在院子里,把门掩上,并不上闩,为的是留着一道缝,可以等他们看了,可以宣扬出去的意思。伍琼芳把先前藏下的那一条猪肉放在袖子里,自己拿了一把裁纸小刀,走到供桌前,脸朝里跪着。嘴里咕噜了一回,就掳起袖子来,把那把裁纸小刀在桌子上抹一抹,故意的望袖子里一插,又装着嘴里“暧呀”一声,就顺手把这条猪肉拉了出来。手里就去抓香灰往袖子里塞,又装出疼极了的样子,就倒在垫子上。
  耽搁了一回,然后坐起来,又一回纔站起来。拿着这条猪肉在香上绕了几绕,嘴里又咕噜一回,方纔回过头来往上房里走。见了他的太太便问:“药罐子在那里?”就把这条猪肉放在里头去。却又故意的哼哼道:“我实在受不住了,老太太这里我是不能服侍了。”太太道:“老爷请去安歇罢,这里各样的事有我照应呢。”伍琼芳便故意一溜歪斜着往前面书房里去。摊开了铺,放倒了头便睡,却忘记了花厅园子里还摆着东西。他的跟班听说老爷睡了,便推开二门进来,祇见地下还有些香灰,香灰里有一把裁纸刀,却并没有一点血渍。就有人说:“这割股的事第一要心诚,心诚就不觉得痛,且没有血,看来老爷算是心诚的了。”
  不提跟班们纷纷议论。且说太太送老爷出去,便走到罐子跟前,揭了盖子看了一看,祇见盘着极长的一条肉,心里好不难受,想道:老爷今天真正吃了疼苦了,经的起这样长的一块?又定睛一看,怎么有点像猪肉的样子?就用筷子去夹出来一看,可不是一条猪肉!连忙叫跟班的进来问道:“老爷睡了没有?”回道:“睡了。”太太道:“老爷割股,你们看见没有?”回道:“看见的。”
  太太终究不放心,就亲自来问老爷,说是:“你方纔割股,肉没有拿错么?”伍琼芳哼哼着答道:“祇有这一条肉,从那里拿错?”太太道:“既是如此,我就快点去煎了。”伍琼芳道:“要多加水浓煎,把肉都化了纔有用呢。”太太答应了,便去了。回到上房里,把猪肉依旧放下去,又把炉子上加了炭,不多时都融化了,成了油水。太太斟在碗里,请老太太吃了下去。这位老太太痰涌了多日,再下去这一碗浓厚的猪肉汤,真正是催命符到了,不到半夜,竟是气涌而死。太太放声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