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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残游记续集
走进客堂,地方却极干净。有两个老姑子接出来,一个约五六十岁,一个四十多岁。大家坐下谈了几句,老姑子问:“太太们还没有用过饭罢?”德夫人说:“是的。一清早出来的,还没吃饭呢。”老姑子说:“我们小庙里粗饭是常预备的,但不知太太们上山烧香,是用荤菜是素菜?”德夫人道:“我们吃素吃荤,到也不拘,只是他们爷们家恐怕素吃不来,还是吃荤罢。可别多备,吃不完可惜了的。”老姑子说:“荒山小庙,要多也备不出来。”又问:“太太们同老爷们是一桌吃两桌吃呢?”德夫人道:“都是自家爷们,一桌吃罢,可得劳驾快点。”老姑子问:“您今儿还下山吗?恐来不及哩!”德夫人说:“虽不下山,恐赶不上山可不好。”老姑子道:“不要紧的,一霎就到山顶了。”
当这说话之时,那四十多岁的姑子,早已走开,此刻才回,向那老姑子耳边咭咕了一阵,老姑子又向四十多岁姑子耳边咭咕了几句,老姑子回头便向德夫道:“请南院里坐罢。”便叫四十多岁的姑子前边引道,大家让德夫人同环翠先行,德慧生随后,老残打末。
出了客堂的后门,向南拐湾,过了一个小穿堂,便到了南院。这院子朝南五间北屋甚大,朝北却是六间小南屋,穿堂东边三间,西边两间。那姑子引着德夫人出了穿堂,下了台阶,望东走到三间北屋跟前,看那北屋中间是六扇窗格,安了一个风门,悬着大红呢的夹板棉门帘。两边两间,却是砖砌的窗台,台上一块大玻璃,掩着素绢书画玻璃挡子,玻璃上面系两扇纸窗,冰片梅的格子眼儿。当中三层台阶,那姑子抢上那台阶,把板帘揭起,让德夫人及诸人进内。
走进堂门,见是个两明一暗的房子,东边两间敞着,正中设了一个小圆桌,退光漆漆得灼亮。围着圆桌六把海梅八行书小椅子,正中靠墙设了一个窄窄的佛柜,佛柜上正中供了一尊观音像。走近佛柜细看,原来是尊康熙五彩御窑鱼篮观音,十分精致。观音的面貌,又美丽,又庄严,约有一尺五六寸高。龛子前面放了一个宣德年制的香炉,光彩夺目,从金子里透出朱砂斑来。龛子上面墙上挂了六幅小屏,是陈章侯画的马鸣、龙树等六尊佛像。佛柜两头放了许多大大小小的经卷。再望东看,正东是一个月洞大玻璃窗,正中一块玻璃,足足有四尺见方。四面也是冰片梅格子眼儿,糊着高丽白纸。月洞窗下放了一张古红木小方桌,桌子左右两张小椅子,椅子两旁却是一对多宝橱,陈设各样古玩。圆洞窗两旁挂了一副对联,写的是:
靓妆艳比莲花色;
云幕香生贝叶经。
上款题“靓云道友法鉴”,下款写“三山行脚僧醉笔”。屋中收拾得十分干净。再看那玻璃窗外,正是一个山涧,涧里的水花喇花喇价流,带着些乱冰,玎玲榼琅价响,煞是好听。又见对面那山坡上一片松树,碧绿碧绿,衬着树根下的积雪,比银子还要白些,真是好看。
德夫人一面看,一面赞叹,回头笑向德慧生道:“我不同你回扬州了,我就在这儿做姑子罢,好不好?”慧生道:“很好,可是此地的姑子是做不得的。”德夫人道:“为什么呢?”慧生道:“稍停一会,你就知道了。”老残说道:“您别贪看景致,您闻闻这屋里的香,恐怕你们旗门子里虽阔,这香倒未必有呢”德夫人当真用鼻子细细价嗅了会子,说:“真是奇怪,又不是芸香、麝香,又不是檀香、降香、安息香,怎么这们好闻呢?”只见那两个老姑子上前,打了一个稽首说:“老爷太太们请坐,恕老僧不陪,叫他们孩子们过来伺候罢。”德夫人连称:“请便,请便。”
老姑子出去后,德夫人道:“这种好地方给这姑子住,实在可惜!”老残道:“老姑子去了,小姑子就来的,但不知可是靓云来?如果他来,可妙极了!这人名声很大,我也没见过,很想见见。倘若沾大嫂的光,今儿得见靓云,我也算得有福了。”未知来者可是靓云,且听下回分解。
续第二回 宋公子蹂躏优昙花 德夫人怜惜灵芝草
话说老残把个靓云说得甚为郑重,不由德夫人听得诧异,连环翠也听得傻了,说道:“这屋子想必就是靓云的罢?”老残道:“可不是呢,你不见那对子上落的款吗?”环翠把脸一红,说:“我要认得对子上的款,敢是好了!”老残道:“你看这屋子好不好呢?”环翠道:“这屋子要让我住一天,死也甘心。”老残道:“这个容易,今儿我们大家上山,你不要去,让你在这儿住一夜。明天山上下来再把你捎回店去,你不算住了一天吗?”大家听了都呵呵大笑。德夫人说:“这地不要说他羡慕,连我都舍不得去哩!”
说着,只见门帘开处,进来了两个人,一色打扮:穿着二蓝摹本缎羊皮袍子,玄色摹本皮坎肩,剃了小半个头,梳作一个大辫子,搽粉点胭脂,穿的是挖云子镶鞋。进门却不打稽首,对着各人请了一个双安。看那个大些的,约有三十岁光景;二的有二十岁光景。大的长长鸭蛋脸儿,模样倒还不坏,就是脸上粉重些,大约有点烟色,要借这粉盖下去的意思;二的团团面孔,淡施脂粉,却一脸的秀气,眼睛也还有神。各人还礼已毕,让他们坐下,大家心中看去:大约第二个是靓云,因为觉得他是靓云,便就越看越好看起来了。
只见大的问慧生道:“这位老爷贵姓是德罢?您是到那里上任去吗?”慧生道:“我是送家眷回扬州,路过此地上山烧香,不是上任的官。”他又问老残道:“您是到那儿上任,还是有差使?”老残道:“我一不上任,二不当差,也是送家眷回扬州。”只见那二的说道:“您二位府上都是扬州吗?”慧生道:“都不是扬州人,都在扬州住家。”二的又道:“扬州是好地方,六朝金粉,自古繁华。不知道隋堤杨柳现在还有没有?”老残道:“早没有了!世间那有一千几百年的柳树吗?”二的又道:“原是这个道理,不过我们山东人性拙,古人留下来的名迹都要点缀,如果隋堤在我们山东,一定有人补种些杨柳,算一个风景。譬如这泰山上的五大夫松,难道当真是秦始皇封的那五棵松吗?不过既有这个名迹,总得种五棵松在那地方,好让那游玩的人看了,也可助点诗兴;乡下人看了,也多知道一件故事。”
大家听得此话,都吃了一惊。老残也自悔失言,心中暗想看此吐属,一定是靓云无疑了。又听他问道:“扬州本是名士的聚处,像那‘八怪’的人物,现在总还有罢?”慧生道:“前几年还有几个,如词章家的何莲舫,书画家的吴让之,都还下得去,近来可就一扫光了!”慧生又道:“请教法号,想必就是靓云罢?”只见他答道:“不是,不是。靓云下乡去了,我叫逸云。”指那大的道:“他叫青云。”老残插口问道:“靓云为什么下乡?几时来?”逸云道:“没有日子来。不但靓云师弟不能来,恐怕连我这样的乏人,只好下乡去哩!”老残忙问:“到底什么缘故?请你何妨直说呢。”只见逸云眼圈儿一红,停了一停说:“这是我们的丑事,不便说,求老爷们不用问罢!”
当时只见外边来了两个人,一个安了六双杯箸,一个人托着盘子,取出八个菜碟,两把酒壶,放在桌上。青云立起身来说:“太太老爷们请坐罢。”德慧生道:“怎样坐呢?”德夫人道:“你们二位坐东边,我们姐儿俩坐西边,我们对着这月洞窗儿,好看景致。下面两个坐位,自然是他们俩的主位了。”说完大家依次坐下,青云持壶斟了一遍酒。逸云道:“天气寒,您多用一杯罢,越往上走越冷哩!”德夫人说:“是的,当真我们喝一杯罢。”
大家举杯替二云道了谢,随便喝了两杯。德夫人惦记靓云,向逸云道:“您才说靓云为什么下乡?咱娘儿们说说不要紧的。”逸云叹口气道:“您别笑话!我们这个庙是从前明就有的,历年以来都是这样。您看我们这样打扮,并不是像那倚门卖笑的娼妓,当初原为接待上山烧香的上客:或是官,或是绅,大概全是读书的人居多,所以我们从小全得读书,读到半通就念经典,做功课,有官绅来陪着讲讲话,不讨人嫌。又因为尼姑的装束颇犯人的忌讳,若是上任,或有甚喜事,大概俗说看见尼姑不吉祥,所以我们三十岁以前全是这个装束,一过三十就全剃了头了。虽说一样的陪客,饮酒行令;间或有喜欢风流的客,随便诙谐两句,也未尝不可对答。倘若停眠整宿的事情,却说是犯着祖上的清规,不敢妄为的。”德夫人道:“然则你们这庙里人,个个都是处女身体到老的吗?”逸云道:“也不尽然,老子说的好:‘不见可欲,使心不乱。’若是过路的客官,自然没有相干的了。若本地绅衿,常来起坐的,既能夹以诙谐,这其中就难说了!男女相爱,本是人情之正,被情丝系缚,也是有的。但其中十个人里,一定总有一两个守身如玉,始终不移的。”
德夫人道:“您说的也是,但是靓云究竟为什么下乡呢?”逸云又叹一口气道:“近来风气可大不然了,到是做买卖的生意人还顾点体面;若官幕两途,牛鬼蛇神,无所不有,比那下等还要粗暴些!俺这靓云师弟,今年才十五岁,模样长得本好,人也聪明,有说有笑,过往客官,没有不喜欢他的。他又好修饰,您瞧他这屋子,就可略见一斑了。前日,这里泰安县宋大老爷的少爷,带着两位师爷来这里吃饭,也是庙里常有的事。谁知他同靓云闹的很不像话,靓云起初为他是本县少爷,不敢得罪,只好忍耐着;到后来,万分难忍,就逃到北院去了。这少爷可就发了脾气,大声嚷道:‘今儿晚上如果靓云不来陪我睡觉,明天一定来封庙门。’老师父没了法了,把两师爷请出去,再三央求,每人送了他二十两银子,才算免了那一晚上的难星。昨儿下午,那个张师爷好意,特来送信说:‘你们不要执意,若不教靓云陪少爷睡,庙门一定要封的。’昨日我们劝了一晚上,他决不肯依,你们想想看罢,老师父听了没有法想,哭了一夜,说:‘不想几百年的庙,在我手里断送掉了!’今天早起才把靓云送下乡去,我明早也要走了。只留青云、素云、紫云三位师兄在此等候封门。”
说完,德夫人气的摇头,对慧生道:“怎么外官这么利害!咱们在京里看御史们的折子,总觉言过其实,若像这样,还有天日吗?”慧生本已气得脸上发白,说:“宋次安还是我乡榜同年呢!怎么没家教到这步田地!”这时外间又端进两个小碗来,慧生说:“我不吃了。”向逸云要了笔砚同信纸,说:“我先写封信去,明天当面见他,再为详说。”
当时逸云在佛柜抽屉内取出纸笔,慧生写过,说:“叫人立刻送去。我们明天下山,还在你这里吃饭。”重新入座。德夫人问:“信上怎样写法?”慧生道:“我只说今日在斗姥宫,风闻因得罪世兄,明日定来封门。弟明日下山,仍须借此地一饭,因偕同女眷,他处不便。请缓封一日,俟弟与阁下面谈后,再封何如?鹄候玉音。”逸云听了,笑吟吟的提了酒壶满斟了一遍酒,摘了青云袖子一下,起身离座,对德公夫妇请了两个双安,说:“替斗姥娘娘谢您的恩惠。”青云也跟着请了两个双安。德夫人慌忙道:“说那儿话呢,还不定有用没有用呢。”
二人坐下,青云楞着个脸说道:“这信要不着劲,恐怕他更要封的快了。”逸云道:“傻小子,他敢得罪京官吗?你知道像我们这种出家人,要算下贱到极处的,可知那娼妓比我们还要下贱,可知那州县老爷们比娼妓还要下贱!遇见驯良百姓,他治死了还要抽筋剥皮,锉骨扬灰,遇见有权势的人,他装王八给人家踹在脚底下,还要昂起头来叫两声,说我唱个曲子您听听罢。他怕京官老爷们写信给御史参他。你瞧着罢!明天我们这庙门口,又该挂一条彩绸、两个宫灯哩!”大家多忍不住的笑了。
说着,小碗大碗俱已上齐,催着拿饭吃了好上山。霎时饭已吃毕,二云退出,顷刻青云捧了小妆台进来,让德夫人等匀粉。老姑子亦来道谢,为写信到县的事。德慧生问:“山轿齐备了没有?”青云说:“齐备了。”于是大家仍从穿堂出去,过客堂,到大门,看轿夫俱已上好了板;又见有人挑了一肩行李。轿夫代说是客店里家人接着信,叫送来的。慧生道:“你跟着轿子走罢。”老姑子率领了青云、紫云、素云三个小姑子,送到山门外边,等轿子走出,打了稽首送行,口称:“明天请早点下山。”轿子次序仍然是德夫人第一,环翠第二,慧生第三,老残第四。
出了山门,向北而行,地甚平坦,约数十步始有石级数层而已。行不甚远,老残在后,一少年穿库灰搭连,布棉袍,青布坎肩,头上戴了一顶新褐色毡帽,一个大辫子,漆黑漆黑拖在后边,辫穗子有一尺长,却同环翠的轿子并行。后面虽看不见面貌,那个雪白的颈项,却是很显豁的。老残心里诧异,山路上那有这种人?留心再看,不但与环翠轿子并行,并且在那与环翠谈心。山轿本来离地甚近,走路的人比坐轿子的人,不过低一头的光景,所以走着说话甚为便当。又见那少年指手画脚,一面指,一面说,又见环翠在轿子上也用手指着,向那少年说话,仿佛像同他很熟似的。心中正在不解什么缘故,忽见前面德夫人也回头用手向东指着,对那少年说话;又见那少年赶走了几步,到德夫人轿子跟前说了两句,见那轿子就渐渐走得慢了。老残正在纳闷,想不出这个少年是个何人,见前面轿子已停,后面轿子也一齐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