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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补
却说宝玉自从那日昏晕之后,醒来似有觉悟,精神清爽,饮食渐增,连接四五日,竟似忘了黛玉一般,口中绝不提起“林妹妹”三个字来。袭人刻刻在旁窥察,暗暗欢喜,便去告诉了凤姐。凤姐到王夫人处,便把宝玉近日光景说了一番,又将前日在宝钗屋里和袭人讲的话细细说明,要讨了太太的示下,再去回老太太。王夫人道:“我是巴不得宝玉安静,有什么不愿意呢!”凤姐道:“我跟了太太过去,我自有话回老太太。宝兄弟是老太太的命根,我们也都为的是宝兄弟,估量没有钉子碰下来。万一老太太不依,自有我去承当,总不与太太相干。”
话未完,只听得窗外小丫头子说道:“琥珀姊姊来了。”说着,琥珀掀帘进来,见了凤姐道:“二奶奶也在这里,老太太请太太过去说话呢。”凤姐问道:“老太太这会儿欢喜不欢喜?”琥珀道:“刚才叫鸳鸯到园子里去瞧了林姑娘回来,说林姑娘的病竟好起来了,老太太先听了欢喜,后来又像有了什么心事似的。王夫人又问:“老太太叫我有什么话?”琥珀道:“老太太只叫我来请太太,不知有什么话,估量不过为林姑娘的事。”
王夫人连忙起身,同了琥珀往贾母处。凤姐随着过来,便先陪笑道:“恭喜老祖宗!宝兄弟同林妹妹的病都好了,到底托老祖宗的福。”贾母道:“这也是他们自己的造化。”一面向王夫人道:“我叫你过来,也没别的话说,就为想着林丫头这件事。如今宝玉已成了家,怪可怜林丫头,没了爹娘,我又有了年纪,他舅舅到了任上,事情也繁,那里想得到这些,还是要你做舅母的疼他一点。”王夫人尚未答应,凤姐接口道:“这件事太太也常提过的,别说太太该上紧,就是我们也该体贴老祖宗的意思,尽一点子心。底下有了合意的人家,就来告诉老祖宗哟。”贾母道:“那呢,迟早有个定数,一时也要紧不来,我不过说这句话给你们听。我瞧宝玉这几天光景很好,还服王太医的药吗?”王夫人应了“是”,贾母道:“他的医道本来稳当,等宝玉好了,要重重酬谢他才是。”凤姐笑道:“王太医的手段果然好,老祖宗还不知袭人用的药妙呢。”贾母道:“你又胡说了,袭人知道用什么药!”凤姐道:“宝兄弟成亲那夜的样儿,老祖宗是看见的。后来我们才送老爷出去,他又迷迷糊糊起来,拉着袭人要去瞧林妹妹。那时候还不知林姑娘回过来的信,袭人识透宝兄弟的病根,也亏他有胆量,竟告诉他林妹妹病凶。已经这么样了,宝兄弟伤心了一会,后来知道无可如何,便断绝了别的念头,心也安静了,才一天好似一天起来。倒不是袭人的一服清凉散吗!”贾母听了,点点头道:“果然是这么好,怕底下他们见了面,宝玉还是那么孩子气起来,又累坠呢。”凤姐道:“老祖宗虑的是。据我的糊涂想头,要除宝兄弟的病根,只好把林妹妹回过来的信瞒他到底,不叫他两个人见面,再没饥荒了。”
贾母闭着眼,半晌说道:“叫我也委实作难,你们想得到,只要宝玉的病好,凭你们怎么样就是了。”凤姐探了贾母的口气,又说些闲话,与王夫人各自回去。凤姐便呼叫平儿去告诉了袭人。这里,黛玉回生之后,医药调养,病体日轻一日,夜间睡卧安宁,神情亦颇恬适。想起离魂之日所到地方光景,与仙子一番叙话,虽仿佛有些踪影,不能记忆清楚。又想到先前听了傻大姐一句话,病至垂危,焚巾毁稿,怎样痛苦,如今连自己也不解其故,心中竟似秋云无迹,止水澄空,把天荒地老石泐金寒销不去的一团恨块,已化为乌有了。
先几天不见紫鹃,便问雪雁。雪雁怕伤了黛玉的心,不说他们病重的缘由,只含糊答应说:“紫鹃因是感冒了,在他自己屋里躺着。”黛玉心想:紫鹃不到十分不能支持的分儿,断不肯不过来一走。心中疑惑,便支使开了雪雁,细向小丫头盘问。黛玉听了,止不住心中伤感,掉下泪来。停会儿雪雁走进,叫他去告诉紫鹃:“安心养着,别性急过来。养他自己的病胜如养我的病一般。”又吩咐小丫头们随时过去照应,不许躲懒。雪雁便将黛玉的话告诉了紫鹃,紫鹃知道黛玉病体渐愈,十分快慰。因黛玉叮咛,也不想挣扎过去,便向雪雁道:“好妹妹,我这几时躺在炕上,全彀儿把姑娘那边的事都撩开了,要你和春纤两个出一点力,我起来给你们磕头。”雪雁道:“你的心也不必使到这上头去。姑娘如今不比头里,夜间茶也不喝,就是睡到三更天醒来嚷肚子里饥,我起来端了一碗燕窝熬粥给他吃了,那一觉睡到天明才醒呢。”紫鹃道:“那么说起来,姑娘竟大好了。”二人又说了些闲话,雪雁自出去了。
那一天紫鹃坐在炕上,把被围着下身,向小丫头道:“刚才大奶奶那里送了一碟玫瑰馅子的稣油饼过来,很配口,我多吃了一点了,这会儿胸口里觉着有些发腻,你把榻上这一个靠枕拿过来放在背后,让我歪着靠靠。一时小丫头捧过靠枕,向炕上一放,袖管里掉了一张四折的字帖儿出来。紫鹃伸手拾起,展开一看,是一张五千钱当票,却认不得写的什么物件。紫鹃问道:“这是那里来的?”小丫头正要答话,雪雁进来看见道:“叫你拿去掖在我炕上褥子底下,怎么又交给紫鹃姊姊看起来?”紫鹃道:“那倒不是他给我瞧的,我叫他端个靠枕过来,袖管里掉出来我看见的。正是我要问你,为什么当当?”雪雁道:“你不是叫我和林大娘说过,到琏二奶奶那里去支月钱,他回报不能破这个例。后来送了四吊钱过来,说是他替己的,叫我且对凑着使。如今过了期,月钱还没送来,估量他们就要顶对这几吊钱,所以也没有去支。好几回大夫来的轿钱,他们也不管,连药钱都是自己的。昨儿就断了钱,没法儿我拿了一个金戒箍指,叫管园门的老婆了去当了五吊钱来且使着。我想他们那边,虽说天天打饥荒,也不短我们这几个钱。姑娘分上也太顶真了,老太太那里知道这些事情呢!前儿素云悄悄的和我说:为了林姑娘的事,他奶奶也落了不是。”紫鹃道:“大奶奶落什么不是呢?”雪雁道:“就为办了这件东西,花的钱太多了,如今白白的搁着,叫什么开销这笔帐?他奶奶还没有知道这些话呢!”紫鹃听说,叹了一口气道:“姑娘正在这里住不得了。”又叮嘱雪雁道:“那可叫姑娘知道不得的。”一面把当票递给雪雁,叫他收拾着,停一天就去取了出来。
雪雁走了,紫鹃一个人想起先前他们在一堆儿好到这么个分儿,如今宝玉虽然负了心,料林姑娘决不肯再打别的主意。
就算回过来的人,该看破一切,把忧愁烦恼都撩去了,到底作何了局呢?或者宝玉心里未必肯丢了姑娘,今番这节事不是他情愿的,底下还可商量的,不知人家心里又是什么样?况且宝姑娘已占了先去,论到名分上头,也是一件难事,怕姑娘未必肯受委曲。心中七上八下,算后思前,倒做了从前的一个林黛玉了,心上郁结不开。又因这一点,积食凝滞在胸,浑身发烧,病又翻覆起来,变了一场小伤寒,重须医药清理,自不必说。
且讲黛玉病已脱体,只懒于应酬,尚未出去走动。一日晨妆对镜,见脸上颜色如带露桃花,精神饱绽。雪雁在旁伺候梳洗已毕,听见檐前连声鹊噪。雪雁笑道:“昨儿晚上,姑娘屋里开了半夜灯花,今儿喜鹊又叫,姑娘有……”雪雁说到这里,见黛玉瞪了他一眼,连忙改口说:“有客来呢。”一语未了,只听得有人走进院子里,一路话道:“姑娘就在这里住哟!种的多是竹子,青翠得好,夏天自然透凉的了。”黛玉听的是南边口音,连忙出来,站在屋门口帘子里往外一瞧,见周瑞家的引了两个面生女人进来,年纪都约四十以内模样。才上台阶,周瑞家的先开口道:“恭喜林姑娘!家里打发人来接姑娘回去了。”那两个女人进来,钉眼细认了黛玉半晌。周瑞家的指道:“这一位就是你家姑娘哟。”两个女人连忙跪下磕了四个头,黛玉他他们扶起。两个女人退了几步,笑道:“姑娘也认不得我们了?”黛玉道:“瞧着很面熟呢。”那一个女人指着那一个道:“他和我都是二太太的陪房,那年二老爷赴任的时候,我去看姑娘,姑娘还校记得有一位姓贾的师爷,在书房里念书。后来听说姑娘到舅太爷这里来了,因隔的路远,好几年不通音信。二老爷调了广东布政,这几年很好。年纪还不算大,因是衙门里的事操心太重,得了个怔忡病,上年春里就不在了。先在从前大老爷衙门东首这条街上买了一所大房子,打发人回来修葺,连后面园里,也盖了许多房屋。又堆了几座假山,上年添补了好些树木花卉。秋里扶柩回来,二太太就搬进新屋里去住了。姑娘不知,二太太跟前只有一个少爷,今年才得七岁。老爷临终的时节,嘱咐太太:这少爷要一门两祧,过继在大老爷这边的,也算得姑娘的亲兄弟。因为年纪还小,不能同来,叫我们到这里不要多耽搁,怕迟下去天气热了。有少爷禀老太太的禀贴投在门房里,送到上头去了。姑娘这里没有家书,二太太叫我们问好。送姑娘的东西还在箱子里,不曾打开。同来的人叫我们先对姑娘说闻,他明日进来请安带来。”黛玉点点头,又问了他们几句话,心甚欢喜。
原来林如海本无亲友兄弟,这一门也将近出服的了。因靠林如海之父教养成人,读书发达,与如海谊若同胞。从前远宦他乡,如海故后,闻黛玉已被舅家接去,音问久疏。今黛玉之叔已故,他婶母扶柩还乡,念侄女黛玉寄养舅家,故遣人往接回归,完其婚嫁大事,以报从前恩惠。
话休繁琐,再讲黛玉正与两个女人说话,只见小红急急跑来叫道:“周婶子,奶奶说林姑娘家里来的人见过他姑娘,叫你陪到那边去吃饭呢。”周瑞家的笑道:“正是。这两位嫂子刚才见了老太太、太太,因你奶奶正忙着,还没见过。我们去见了二奶奶,下来吃饭,估量姑娘这里也还没有摆饭呢。”说着,便让了两个女人,便同出去。回头不见小红,叫了两声,小红连忙走了出来,跟着说道:“我去瞧瞧紫鹃姊姊呢。”一时,周瑞家的一众人出了潇湘馆。
这里,黛玉暗想:“一个人的心是着不得急的,须如流水行云,才除得一切烦恼。记得先前梦见家里有人来接我回去,心里又惊又怕,又气又急。如今当真家里有人来了,为什么倒欢喜起来呢?可见魔缘梦入,梦由心生。心既无滞,再没有这样恶梦来缠扰了。”想了一会,见老婆端上饭来。雪雁、春纤伺候已毕,黛玉独自一个走到紫鹃屋里,打发小丫头们也去吃饭。紫鹃先开口问道:“听见姑娘家里有人来接姑娘了吗?”
只问了这一句,底下便不说什么,原是要探黛玉的口气。黛玉早已立定主意,叫了一声紫鹃妹妹道:“难为你贴力体心服侍我几年,咱们两个原想在一搭儿过日子的,如今说不得,只好各人走各人的路的。”紫鹃听说,虽已猜透几分,假作不知,问道:“姑娘为什么说起这句话来?”黛玉道:“我这一场病后,早动了回南的念头,可巧家里有人来了,真是天从人愿。就是你病还没好,我在这里多住一半个月等你,同时走也没有什么使不得,但我的心事只可告诉你一半,料你也猜着一半,不知猜的准与不准。所以我不好叫你不去,又不好叫你去,只可凭你自己主意。”紫鹃听了,只是拭泪,停了半晌,才回答道:“想姑娘也舍不得,我偏害了病,起不得身,没有倒叫姑娘等着的道理。这会儿且挨着,底下终要跟了姑娘在一堆儿的。”
原来黛玉从前本思主婢同归一处,今既初愿已乖,一空色相,自不便作鸡犬同升之想。虽然回至家乡,亦可为紫鹃另谋所适,但紫鹃本非自己带来的人,或者数年来亦有痴情也未可料,况若辈自不难于金屋中添一位置。黛玉想到此处,便不肯径情带了紫鹃回去。而紫鹃不想回去之故,却无半点私情,全为黛玉起见。想宝玉娶宝姑娘一事尚未明白,不知他闻了姑娘病凶的信怎么样?姑娘回过来之后又怎么样?此番姑娘要回家去,更怎么样?偏偏一些消息不通,如今的宝玉,好像隔了千山万水一般。我若跟了姑娘回去,南北分开,竟如石沉大海了。不如托病为由,且住在此间,将来见他,讨一个确信,随机应变,再到南边说去,尚可挽回于万一。此是紫鹃与黛玉两个人各有意见之处。
且讲黛玉听紫鹃口气,他既愿在这里,自然有恋恋朱门之意,将来未必不遂其欲,也丢刑事一桩心事。又想到病中难为他这番光景,未免依依。坐了一回,到自己屋里,叫雪雁吩咐道:“你们趁空儿收拾起来,那边拿过来的古玩陈设同些动用的器皿家货,现在手头还要使着的且别去动,先把使不着的检点检点。我们走的时候,一同交给他们,省得临时噜嗦。路上要穿的衣服,多留出两件,把穿不着的都叠了箱子。紫鹃是不能同去的了,要你们诸事经一点心才好。”雪雁本来也灵动,因紫鹃上了前分外出色,黛玉总离不了他,所以雪雁就退了一步。今听紫鹃不跟回去,诸事要靠着他们,雪雁就尽心周到起来,黛玉也颇称意,此是后话不题。
再说凤姐先前这几日知道宝玉与黛玉两个人的病已好,两边都可出门走动,怕似提影戏儿戳破这张纸,心上十分着急。
正要盘算一条出路,这一天听说林姑娘家里有人来接他,喜出望外。知道周瑞家的引到园子里去了,便叫小红去同了来。那两个女人见过凤姐,彼此问些家常话。凤姐便道:“你们来接姑娘,怕要白走了一趟呢。我们老太太是第一个疼你姑娘,姑太太又殁了,姑娘回家去,老太太总不放心。前儿还在我们太太跟前说起,要给你家姑娘留心好亲事呢。”两上女人陪笑道:“老太太同奶奶自然要留姑娘,叫我们底下人倒作难了。在家里起身时节,我们太太还再三嘱咐,务必要接了姑娘赶早回去,不要耽延日子,要求奶奶在老太太跟前方便一声,赏底下人一个脸。”凤姐故意踌躇道:“论理我也该帮着老太太留你姑娘,没有倒听你们,在老太太跟前叫你姑娘回去的。但听你们讲起来,也是一件为难的事。远远的跑了一趟,叫你们空回白转,到了家怎么销差呢?”那两个女人忙陪笑道:“奶奶说的真是体谅我们的话。”凤姐道:“我自然想法儿去回老太太。我再教你们几句话,总要说你们太太惦记姑娘到十二分,回去如同自养的女儿一般,他时常提起要替姑娘访一位好姑爷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