笏山记

  一日有临晋县解强盗死囚六名,过堂时,玉公一一复讯,至末一名,姓颜,名少青,年十四五,神清骨隽,不类强盗。取亲供甘结细辨,是八月十五日,手持双刀,随盗魁白老鼠,白日劫潘寡妇家,分得赃八十两等语,心大疑。是夜,坐花厅,令亲随暗暗地带入这名颜少青囚犯来。须臾带至,问曰:“汝是颜少青么。”囚犯曰:“是。”玉公曰:“汝跪近些,本府有话问你。汝今年十几岁了?” 囚犯曰:“ 犯人今年一十五岁。”又问:“汝有父母么?” 囚犯曰:“ 犯人十岁前父母相继弃世了。” 言着泪下。又问:“ 汝父何名?汝曾念书否?” 囚犯曰:“犯人亡父是廪膳生颜伯书,犯人幼受庭训,自亲亡家落,贫无束脩,只得自己下帷呆读。”又问:“汝有妻么?” 问到这里,见囚犯泪滚滚如流泉,呜咽着不能成语,继续而言曰:“父母在时,曾定下曾同知的女儿,今犯了罪,想是、想是休了。” 又问汝:“ 言曾从父读书,本府出个对头,汝能对么?”囚犯曰:“不敢。” 玉公曰:“小囚犯,本出清门,何倒倒颠颠,忍弃诗书从盗跖。”那囚犯低着头想了一会,朗声曰:“老大人,肯超黑狱,愿生生世世,甘糜脂体作奚奴。” 玉公大喜:“ 汝对得好。汝可从头彻尾将为盗的原委从实说来,待本府超你的黑狱。”囚犯哭着曰:“ 犯人从小儿,不合定下这头亲事。二亲去世,孤苦零丁,曾同知欲将女儿改嫁胡进士之子,逼令退婚,犯人不肯,控在县。同知遂买属盗魁白老鼠,攀犯人为盗,贪图绝了根株,拿至县里,邑令不容分诉,横加三木,弱质书生,实挨不过,只得妄招,此是实情。望大老爷念犯人三代孤儿,不应颜氏之祀,自我而斩。纵犯人不肖,先贤何罪。”玉公曰:“待究出白老鼠真情,便有黑白,你且退〔下〕。”明日,玉公独传盗魁白老鼠,和 颜 霁 色 的 问 曰:“你是白老鼠么?”老鼠曰:“犯人便是。”玉公曰:“汝可将为盗的缘起,及劫潘寡妇的事,慢慢的供上来,本府宽你的罪,有一句说谎,便不能为你出脱了。” 老鼠曰:“ 犯人父母早亡,从小在行伍中食粮,只因好赌,误了操期,黄千总将犯人打了四十,又要常例银五两。” 玉公曰:“ 何谓常例银?”老鼠曰:“凡营中犯了例被打的,要私缴银五两,便不革粮,号常例银。当时犯人没银,革了粮,流落在街坊上丐食。后来一个相识的,唆犯人为盗,犯人自为盗后,虽劫些财帛,并不曾伤害着一个人。有余,即周济贫的。” 玉公曰:“据你说来,是个仗义的好汉子。本府今有用着你处,你肯么?”即从袋中摸出一锭银子,赏与老鼠。老鼠磕着头曰:“大老爷真个用犯人时,即蹈火赴汤,不见怎的,那敢受大老爷的银子。” 玉公曰:“你领了这银子,本府仍要细细的同你 商 量,你 劫 潘 寡 妇 时,一 行 几 人,为 首 的 是 你么?”老鼠曰:“为首的虽是犯人,通线的即是潘家的侄儿。连假扮公差,堵截路口的,共二十六人。” 玉公一一问了姓名,并不曾说到颜少青去。玉公曰:“这颜少青,是诬攀他的么?”那老鼠先时被甜话儿哄得,都忘记这少青了。陡然听此一问,即变了颜色。惴惴的答曰:“不是诬攀,是他情愿跟犯人做的。” 玉公笑曰:“鸾与鼠不同穴,他是个未冠的念书孩子,因甚认得你,你亦因甚认得他,其中的线索你纵白造极不能瞒得本府。你怎么受曾同知银子,怎么诬攀颜少青,已在本府肚里,左不过试你的心胆,有用你处。若在本府跟前犹不吐露真情,平白地陷害这无辜小孩子,便不是仗义的好汉,本府用你不着了,你想想。” 老鼠寻思了半晌:“怎么曾同知的事,渠先知道,我罪已经十死无生的,我与曾同知何亲,与这小孩子何仇,他的银子已经化去了,我看这大老爷待我很好,不如实说或有好处。” 遂将同知怎样嫌他穷逼着退婚,怎样以银子甜浼我教我攀他,一五一十与颜少青说的一丝儿不差。玉公吩咐将这人去了枷锁,好酒好肉的养着。立刻行文落县提少青控悔婚的原案并委能员密拿曾同知到府。谁知这同知恐事有参差于少青起解日,即将女儿舁到胡进士家成了婚了。曾同知拿到案时,自有白老鼠对着,不由不招的。画了招状,示了堂,判立了文案,将曾同知办个贿盗攀良的罪,将知县参了。白老鼠等,依旧问了白日强劫的死罪。〔审〕完潘寡妇案,又自解宦囊,给银五十两与颜少青归家作念书膏火。是时三街三市无不传颂知府贤能,早有风声吹到那新巡案耳朵里去了。
  第 五 回 罢印符门生作娇客 联手足武士亦诗人
  那巡案那珍,湖广宝庆府人,是个最贪墨的。恨玉公无所赂遗,欲寻事参公他,奈玉公贤名藉甚,没有半丝的缝儿,及闻办了这件奇案,愈触起个妒忌的念头。恰明年提学道行文各府县,催考童试,玉公遂将颜少青取了过府的案首,进了庠,入衙谢恩。玉公留着饮酒,正说得入港,忽报夫人添了个少爷。玉公喜得眉花眼笑,留少青住了月余,才
  放他归。俗语说的好,赃官易升,清官难做。被那珍参了一本,谓玉廷藻屈抑人才,私卖案首。幸左布政,提学道,联名保奏,才得罢职放归。携眷至永和津,雇了船,欲归蒙化。猛见一个人跪在岸旁,哭的沙都滚起来。认得的,都说颜秀才送行了。玉公邀进船里,曰:“贤契,此别不知何时见面了。”言着,早流下泪来。少青曰:“ 门生无父母妻室挂累,如恩 师 许 我 跟 随,做 个 负 锦 的 奚 奴,免 得 衔 环 来世。”玉公乍 闻 妻 室 二 家;便 触 起 向 平 的 心 愿 来。叹 曰:“我本山中人,为巨族所凌,撇了父母,出山求名。自入泮登第,历名场二十余年。仕途冷暖,都已厌尝。父母存忘,恒萦梦寐。娇儿幼小,恐入山终不免为强邻所辱。知贤契胆略过人,如肯随某入山,教辅我儿,小女今年已十六岁,吟诗写字,都略谙些,愿备巾栉。” 少青叩首于地曰:“ 肢体发肤,皆恩师所赐,愿糜肢体作奚奴之语,寤寐岂遂能忘,至于辱及贤媛诚所不敢。” 玉公不由分说,教请夫人出见女婿。少青谎着,一彷徨,夫人已出矣。玉公曰:“贤婿为何不拜岳母。”少青苍苍黄黄,不知拜了几拜。即着人回寓,挑那文箧行李下船,同归蒙化。见前所住锦溪边屋,依旧空着,仍暂借此,寄顿行装。
  所有跟随的人,都打发去了,只留两个丫头,是服待小姐惯的。一名云花,一名烟柳。这烟柳原山西人,其母随个黄姓的,作蒙化通判,闻得女儿在此,时来玉家探候。一日,拿着几枝菊花,从那板桥渡将过来。一个人劈面相撞,撞得势猛,将烟柳的娘,滚下桥去,在水中叫命。恰恰的一队官军操演回来,便将这人拿住,救起烟柳的娘,簇拥着到玉公寓处。玉公问出情由,谁知此人,便是笏山中人,姓可名当,出山纳粮刚回的。这可当生得面如黑铁,豹眼虬髯,有万夫不当之勇。众人去后,玉公亲解其缚,可当曰:“你端的是甚人,是几时认得俺。” 玉公曰:“某本笏山黄石乡人,出山做官,已廿余载,今欲还山,未知近来风景若何,我父亲尚在否,壮士可为我说说。” 可当曰:“官人是玉遇工乡长的少爷么,闻说你父亲兀自强健哩,你一去二十余年呵,风俗有些改换了。”玉公曰:“三庄的庄公仍旧么。” 可当拍案曰:“说起来,气杀俺也。韩绍二庄,且不言他,单说俺们这庄公,是最仁德的,偏偏信用这个明礼,去年被明礼全家杀绝,不留一个,连自己的父亲可如彪亦竟杀了,自立为公,你说改换了么。” 玉公颦蹙曰:“ 偌大可庄,无一个仗义的,却由他自做自为么。” 可当曰:“ 可是呢,这些时,气得俺三尸暴跳,凭仗俺的大铁椎,何难将渠一家儿,椎做一堆肉饼,与死的庄公报仇。只是俺的父亲,偏偏护着他,强着俺降服,做个庄勇。俺只是面从心违,终有日丧在俺手里。”玉公曰:“ 终是自己的宗族,忍些儿罢。” 可当曰:“ 官人是做官的人,只知守经,那里通变。有恩有义的,四海皆兄弟。这些豺虎不食的人,分外刺入眼里,不拔去不得,那管宗族不宗族。” 言着,又恼起来。只见少青上前请曰:“酒已登筵,请壮士小饮数杯,一浇块垒。” 可当闻说,不转睛的看着少青。问玉公曰:“ 这小书生是谁?”玉公曰:“是小婿。”可当曰:“这样玉琢粉搓的佳婿难为官人选得出来。” 一面说着,一面坐地,三人互相把盏。半酣,可当把酒向少青曰:“俺本粗人,只解捻枪弄棒,独见着能吟诗的真正才子,心中欢喜。你小书生满身儿儒儒雅雅,肚里自是不凡,可吟一诗,使俺欢喜。” 少青请命题目,可当曰:“ 题目是不用的,只将前人笔尖横扫五千人句,续下去,好么。” 少青口里占曰:“ 笔尖横扫五千人,谁识毫端泣鬼神。会见管城妖魅灭,万家俱作太平民。” 可当鼓掌曰:“好诗。”又把盏劝玉公曰:“你这娇客,不凡不凡。从何处选得出来,老当拜服,老当拜服。” 老当吃得酒下了,又连接的自饮了十余杯,把着少青的诗,放着如雷的喉咙,吟哦了几遍。又曰:“俺有几句和你的韵的,只是不好念出,怕你们肚里笑俺。” 玉公曰:“ 是必好的,念念何妨。”可当念起来曰:“笔尖横扫五千人,不愧文坛十二神,纵使俺无食肉相,愿随毛颖灭奸民。” 玉公少青俱大惊,起立,实不料此等武人,也娴吟咏,不觉失口曰:“ 大是奇事。”少青拉着可当的手,笑问: “ 贵庚多少?” 可当曰:“三十有四。” 少青曰:“ 长弟十九年,不嫌酸腐,愿拜为兄。”可当曰:“不嫌不嫌,贤弟是最爽快的,不比那呐呐唶唶的头巾书生。” 是时,天色渐昏,添着烛,再饮一回。玉公使人在月下排列香案,令二人酹酒交拜。是夕,少青与可当同榻,各吐露英雄的心事,只恨相识不早。
  明朝,可当辞别入山,先报了三庄,及紫藤花邬南隅邻近诸乡,又自带十余人出山,为玉公搬运行李,扛做官的金字牌,又带着六乘庄轿,接玉公夫妇女儿女婿丫鬟,一串儿入山。遇工大喜,奏着鼓乐至槎槎迳迎接。三庄亦使庄勇备彩旗鼓乐放炮远迎,南隅诸乡长,亦亲至黄石贺喜。纷纷嚷嚷闹了一回。玉公至家,见父母无恙,朝着拜了。又引着少青,拜见太岳父太岳母。小凤亦携女儿连钱,丫鬟抱着小少爷,拜见了公婆,无非是说些久违膝下的话。诸乡勇亦来拜见玉公,赶办筵席,款待宾客,足足忙乱了四五日,才得闲些。遇工带着玉公,使人抱着孙子,连日拜谒三庄的庄公,及回拜诸乡长。自玉公回山,山中人无不欢喜,独可庄公明礼不悦。正是归舫不辞顽石载,强邻偏妒锦衣回。
  第 六 回 筑鸾楼可庄公纳妹 会牛岭玉乡长兴师
  明年春,山中桃花盛开,夭夭灼灼,如锦装彩剪的世界。正是之子于归时候,玉公禀过父母,仲春日,与连钱小姐完婚。可明礼闻之,大怒,集诸庄勇酌议,谓廷藻引山外人入山作女婿,犯外奸律,当拿来治罪。可当曰:“廷藻是在官时结下这头亲事,今不肯将女嫁出,招婿入山成婚,是最畏法的。况这女婿,又永不出山,与山中人何异,怎算外奸。”明礼曰:“我拿廷藻,干你甚事。” 可当曰:“ 析理明则行法公,惟明与公,然后可以服众。若挟私意,妄做妄为,老当有些不服。” 明礼曰:“ 我要恁地,便恁地。汝能拘掣我么。”可当曰:“ 弑父弑主,可任汝恁地,拿廷藻,恐不能任汝恁地。” 明礼怒曰:“ 你倚仗着肚里识得几字,便来凌辱我么。” 可当曰:“俺不须倚仗肚里的字,只这拳头,便倚仗得。”言着,将黑铁似的拳头,横伸出来。明礼大怒,敲着案,喝左右拿下。可当哈哈的笑曰:“有敢拿俺的,俺便拜他为师。” 各庄勇面面厮觑,谁敢动手。可当抢上来,指明礼曰:“俗语说的好,不搜自己狂为,专觅别人破绽。你这厮终久丧在俺这拳头里。” 明礼拔出身上佩刀,来杀可当,被可当更抢一步,夺了刀,将明礼按在地下,数他弑主弑父的罪。众庄勇远远地劝解,谁敢近前。但见可当提起刀,劈头斫去,那刀忽从半空里飞将起来,可当叫声呵呀。那眼明的,看见个小小的姐儿,翘起二寸余的小鞋尖,正踢在可当拿刀的拳头上。可当舍了明礼,飞一脚踢那小姐儿。那小姐儿只可十一二岁大小,从可当的胯下蹲过,只一拳从胯下打上来。可当呵呀呀倒在地下。明礼翻身跃起,上前按住可当,叉着项喝人拿索子。可当将身一掀,反揪住明礼的发。那小姐儿觅得刀,来斫可当,可当提起明礼当着牌使,来挡姐儿的刀,风车儿般,斗了一会。激得小姐儿欲斫不得,欲罢又不得,将刀向上虚晃一晃,可当提明礼挡刀时腿下又中了一脚。那腿如被铁菱角钉着一般,入骨疼痛,跌了数十步。姐儿赶上前,却被地上的明礼阻住了脚。缘可当跌倒时,手中的明礼,亦抛在地,未能挪动,故阻着姐儿的脚。姐儿避着明礼,来捉可当。可当忍痛爬起来,向阶下捧着桌子大的大方石,向小姐儿顶上盖将下去。小姐儿眼乖身小,只一闪,那石盖个空,反把地下的花砖,盖得粉碎。下面的庄勇,看得呆了,早有解事的,拉了可当的父亲可慕俊来,大声嘶叫着。可当盖不中小姐儿,心渐慌了。闻父亲叫他,便乘势退下,那慕俊向可当打了几个耳巴,扯了去。这小姐儿气嘘嘘地,扶起明礼。众庄勇妨明礼见责,渐渐的躲出去了,在门外私议曰:“明礼公好个女儿,脸儿又俊,年儿又小,力儿又猛。这可当了得,从未有遇过敌手的,却被这庄主两番打倒,若不是明礼阻碍着手脚,几乎剁中了。”一个问曰:“这庄主叫甚名字呢。”一个曰:“这名是最不雅驯的,好眉、好眼、好嘴、好脸、好手、好脚,雪花也似白皙的姐儿,却唤做甚么炭团。” 一个曰:“ 说他怎的,我们不曾帮庄 公 拿 可 当,定 遭 瞋 责,且 到 我 家,商 量 怎 地 才是。”言着遂打伙儿去了。那明礼受了这场气,思量欲杀可当,又思量要杀玉廷藻,遂着人请谋士陶士秀商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