禽海石

  我无可奈何,只得一手挽着纫芬的手,送他走出书房门外。我朝他脸上仔细观看,只见他映着月光,越显得容光艳艳了。我一路走,一路就把他髻上簪的一枝月季花摘将下来,随手塞在怀里。纫芬也不与我计论,见我送过了小桥,勉强挣脱了身子,口里说道:“我的说话你不要忘怀,你去仔细想一想罢!”说罢,便匆匆的走入后院里去了。我见纫芬已去,我便一个人立在花阴之下。此时清光满院,花气袭人,躅踯徘徊,大有“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之概。
  道犹未了,只听得角门之外有我父亲叫唤的声音。原来我父亲因为我没有吃夜饭,特命王升煮了一碗山东挂面,在那里伺候了。我便急急赶回我自己卧室。我父亲问我:“现在身上有什么不快?”我回说:“孩儿已经好了。”说罢,就把那挂面一口气吃完,脱了衣服上床安睡。
  《西厢记》说得好:“尽无眠,手掂着牙儿慢慢的想。”我虽然睡了,我心中还想着纫芬。我仔细推求纫芬所说的话,其中颇有道理。纫芬所说他姨母的贪小爱酒,与他姊子性气高傲、不能早起的脾气,乃是两个题目。我有了这两个题目,我就可以做文章了。但是这两个题目叫我如何做法呢?我想了半天,呀!有了。头一个题目还容易布置,待我自己从明天起随机应变,慢慢的把这篇文章做起来。
  到了第二日,我放学的时候,我只说要添做夹衣,问我父亲要了几两银子,到大栅栏一家洋货铺子里,剪了四丈茶青色的时花洋绉,去叫了一个熟识的裁缝裁作两起。一起就替我缝件夹衫,一起由我带回,搁在书箱里面。还多了几钱银子,我就命王升到驴马市大街西广益公干果铺里,买了两瓶最好的五加皮酒来,也把他放在书房里。这天我因为听了纫芬的话,我就没有走进后院去。
  第二天又隔了一天,到了第三天的早上,我教王升去看那裁缝。不料我那夹衫已经缝好了,王升带了回来。我一见好生欢喜,就拿来披在身上,兴兴头头的走到后院去,意在找寻纫芬的姨母。不想进了中堂,只有纫芬和他的母亲坐着。纫芬还没有梳头,见我走进,立起来向我丢个眼色,便进房去了。我因为没见他的姨母,只得随意与纫芬的母亲闲谈了几句,便溜了出来。我想我打常遇见他姨母的时候都在下午,我于是打定主意,到下午从学堂里回来,便又再掩至后院。
  果然,此番一到了回廊之下,就遇见纫芬的姨母,手上抱了一个小孩,在那里玩耍。原来纫芬的姨母是夫亡未久,这孩子还是遗腹养的。他一见了我,便把我身上的新衣细细的观看,口里说道:“秦少爷,你这件衣服花样又新,颜色又好,是那家铺子买的?”我对他说是自己剪了料子缝的。纫芬的姨母道:“这衣料与我哥儿缝件小衣服倒着实好看,但不知是那个铺子买的?”我估他已落了我的圈套,就故意答道:“这种衣料恐怕京城里买不出,我这衣料还是托朋友在上海买来的。除了我缝这夹衫之外,还多了两丈,干娘要时,待我去取来,奉送与干娘就是了。”那纫芬的姨母听我这般说,就满脸堆下笑来,口内虽然说不好白要我的衣料,心下是不消说得,没有什么不要的。我当下便暗喜,笑着回到自己房中,开了书箱,取出那两丈洋绉,依旧走到回廊之下,双手递与纫芬的姨母。纫芬的姨母接在手中,喜得来眼笑眉开,口里少爷长少爷短的说了无数称谢的说话。我见他收了我的衣料,我心下也暗暗欢喜,纫芬所出的第一个题目,文章已被我做起一半了。
  自此以后,我每逢早上起来,必要去后院里探探纫芬。有时被我看见,有时竟不看见。但是,看见了也不便十分交谈,我心下也还是不快。至于每天下午,有暇就到后院里走走,或有糖食水果等类给些那姨母的孩子。不上十天,纫芬的姨母早已被我收在八卦炉中,任凭我如何摆布了。有一天早上,遇见了纫芬,纫芬对我笑了一笑,说出“孺子可教”四字。我听见纫芬这么说,我就暗自思维,我天天来到后院,只能走到中堂,却不敢走进纫芬的房里。孔圣人说是“升堂入室”,我仅能升堂,不能入室,就见了纫芬也是枉然。但是那位纫芬的阿姊是个高明人物,不可以势取,不可以利诱。我倘然要想入室,我须得巴结上这个人。看官,你想象纫芬的阿姊这般目空一切的人,教我用什么法子去巴结他?我这第二篇文章又将如何做法?
  岂知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这第二篇文章却是天助成功,全不要我费力的。原来京城里的妇女最喜欢烧香拜佛,那纫芬的姊子漱玉也一般脱不了这个迷信。
  这天是四月初六日,离世人所说的浴佛节只有两天。纫芬家里管家,名叫李贵,是与王升同住在门房里的。这天齐巧李贵有事进城去了,所有李贵应该替他主人做的事,都拜托了王升代为招呼。我因为从学堂里跑了回家,肚子饿了,教王升出去替我买点心充饥。王升道:“现在门房里人已走光,请少爷暂在这里立一立,不要走开。”我听他这般说,我便点了点头,站在大门之外。王升只管去了。
  谁知去不多时,忽然有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厮,手上拿了一封书信,走上前来交给与我道:“这里是顾老爷的宅子么?”我说:“正是。”那个小厮道:“如此,请你把这信收了去。”说罢就走。我把那信拿起来一看,只见上面写着“过大少爷收启,病蝶缄”九个字。我就赶忙叫那小厮道:“我这里是姓顾,不是姓过,你这信送错了。”谁知那小厮竟当作不听见,只管扬长而去了。过后,我又把这信看看,心下有些疑惑起来。用手捻了一捻,觉得里面铁硬,像是一片纸板儿似的。我越看越疑惑,便一手将他揣在怀里。
  少时,王升的点心买回来了。我接了点心在手,回到书房,一路吃一路把信取出来,慢慢的拆开。咦,古怪!信里面竟没有别的东西,只有两张相片,一张是一个少年男子的小影,一张是些亭台楼阁的小影。我看了竟全然不解。又看那相片后面,似乎有几个铅笔画的字,我仔细辨认,又似乎是“初八午时”四个字。我既不认识这相片上的人,又不晓得这亭台楼阁是那里的风景。就是果有这个人,果有这种风景,如何把这相片送到这里来?我推求了好一会,心下忽然醒悟道:“这一定是送把纫芬姊妹的了,这个美少年一定是他们姊妹的意中人。”但信面上写的是大少爷,只怕还是送与漱玉的分子多。至于这亭台楼阁,必是两人相约聚首之所。这“初八午时”这四个字,即是两人聚首之时。我且不要声张,只把这照片照旧封好,教人送与漱玉,看是如何。
  当时主意打定,就把那两张相片依旧封了起来,教王升送到后院里去。不想王升送到女仆手上,女仆交到房里去,他们姊妹两个人不知那一个居然收下了。我见他收了这相片,我心下已猜着八九分。
  到了初八这一天,我一早起来就进入后院,探听纫芬姊妹的动静。岂知甫走到回廊,便迎面遇着漱玉。我问他今日如何起得这般早,漱玉对我笑道:“我难道不许起早的么?”我也笑了一笑,不与他计较。
  谁知到了日中时候,我从学堂里回家,走过门房,只见顾家里的女仆在那里吩咐李贵雇车,说大小姐要到莲花寺还愿去了。我耳朵里刮着这风声,我就不吃午餐,翻身出门,先到西砖儿胡同莲花寺里去候着。岂知甫进山门,就在人丛里面撞着一个美少年。细审他那面貌,竟与前日那相片上的人一般无二。我恍然大悟,晓得那相片上的亭台楼阁,也就是这莲花寺里的景致了。又留心看那美少年,只见他出了山门,从怀中掏出一个靴页(掖)子,又在靴页(掖)子里取出一张钱票来,交给一个车夫,便掉转身,依旧走进山门去了。
  我待他去远,走上前去问那车夫道:“借光问一声,你这车是那位老爷坐的?”那车夫说:“是刑部陆老爷的少爷坐的,你问他作甚?”我又问:“是不是南横街的陆老爷?”那车夫道:“正是。”我于是晓得这美少年就是海宁陆晓沧的儿子。陆晓沧曾到我家来过,与我父亲也有一面之交的。我待要向车夫再问下去,只见漱玉同一个女仆已坐了车来到山门之下。我远远瞥见,便从人丛里觑个空儿,一溜烟溜进寺中,在大雄宝殿台阶下等候着。
  少时,果然看见漱玉从殿里走出来,那个美少年也跟在后面,但不知那女仆到那里去了。我又留心再看漱玉和美少年两人,只见他尽管低着头向着甬道的西面走了十几步路,抬头看见了一间禅房,便挨身一同进去。我为是怕漱玉认得我,只好远远的望着,不便跟到禅房里去。望了许久,不见他们两个人出来。
  我慢慢的挨到禅房门口去一看,原来这禅房是有后门的,他两人不知何时早已走了。我自己骂了几声糊涂,在寺里各处打捞了一遍,便出了山门。回到家中,暗地里问王升:“顾家大小姐可曾回来?”王升道:“回来了。”我不觉叹了一口气道:“他们两个人今天约到寺里去谈心,什么说话都可以尽情倾吐,倒比我与纫芬天天见面的还要自由。至于我与纫芬,真乃咫尺天涯了!”少时想了一想,又回嗔作喜道:“今天漱玉的凭据都落在我眼里,任凭你心高气傲,也不得不受我箝制,我的自由就在目前。陆少爷阿,陆少爷,你真是我的恩人!今天若不是你,我这篇文章恐怕就要交白卷了。”

  第四回 印鸥盟风月证同心
  这天我回家胡乱吃了些午饭,便假说到学堂里去。出得门来,到一个同乡朋友家,把陆晓沧的家世与他家大少爷的名字探听得明明白白。原来陆晓沧是个刑部员外,他家大少爷名叫陆伯寅。陆晓沧初时进京,借住在全浙会馆。其时,顾年伯挈了家眷也一同住在里面。两家都是今年三月初旬搬出来的。我既然打听得漱玉与陆伯寅相契的原因,就买了几枚杏子回来,要寻着纫芬的姨母献些殷勤,顺便好出个难题目与漱玉去做。
  原来我父亲是个风流人物,因为我母亲不在了,鳏居无聊,实在家里闷不过,每天用了午膳,不是到朋友家去叉麻雀,就是同了朋友去逛窑子逛相公,所以我独自一个儿住在家中,任我闯来闯去,并没有人来管束。这天,袖了杏子奔到后院里面,只见纫芬抱着他姨母的孩子,坐在回廊里一张美人椅上,逗着玩笑。他那姨母也坐在旁边。我便走上前去,伸手就纫芬怀里去引逗那个孩子,又从袖子里取两枚杏子出来。那孩子一见,便伸手来抓,不防用力过猛,把两枚杏子一齐从纫芬怀中滚落在地。我笑了一笑,连忙弯了腰,就椅子底下拾那杏子。不期纫芬猛可的站将起来,齐巧他的膝盖碰着我的额角,把我跌了一个倒栽葱。此时,引得他的姨母呵呵大笑,连纫芬都笑起来了。漱玉坐在房中闻得外面一片笑声,便也走出院中来观看,道:“是谁在这里快活呢?”我慌忙从地下立起来,意在和他交谈。岂知漱玉一看见了我,便板着脸孔,一声儿也不言语,依旧退回房中去了。
  我见了这般情状,知道是漱玉看轻我到十二分,不屑与我交谈,不觉勃然大怒,那一腔无名之火几乎从七窍里喷出来。我口中便忍不住要想把方才莲花寺里看见的劣迹对着纫芬和纫芬的姨母一一说出。后来仔细一想,终究不妙,便又勉强忍住,只对着纫芬的姨母说道:“这几颗杏子是我今天在莲花寺里甬道上拾得来的,因为要带回来给阿哥玩玩,所以袖了转来,不然早已吃在肚里了。”纫芬的姨母笑道:“我不信你这说话,莲花寺里那里有什么杏子拾的?”我说:“你不信么?我今天去逛莲花寺,看见人丛里面有一个年轻的朋友跟着一个妙人儿,慌慌忙忙的走进甬道西面一间禅房里去,那杏子从衫袖里落将下来,他自己也不觉得。我看了好笑,就将他拾了回来了。”
  纫芬的姨母道:“那年轻的朋友是个什么人呢?”我说:“这朋友姓陆,是我一向认得的。”正在说得高兴,不想漱玉在房中听得,忽然高声叫道:“干娘,你快些请进来看看,你那过晒的小菜被猫儿掀翻了。”纫芬的姨母听说,就立刻走了进去。我知道这番说话说出去,以后漱玉必要降伏在我名下了,便也朝纫芬笑了一笑,走将出来。这天一晚无话。
  次日晚上,我正在书房里检点书籍,忽然看见漱玉来到假山石畔,在那里采花。我心下暗想:“漱玉是难得出来的人,今天必是借采花为由,来寻我说话的。”便故意假装不见,看他如何。停了一会,只见漱玉手上拿了一枝花,故意经过书房门口,叫了我一声道:“秦少爷,你在此检什么?”我便趁势答应道:“我有两张朋友送来的相片,不知被王升把我弄到那里去了。你请进来坐坐罢!”漱玉听说,不觉登时涨红了脸,勉勉强强踱进书房。我见他进来,我就端张椅子让他坐下。
  漱玉忸怩了许久,才开口说道:“我昨日在莲花寺里的事,可否求你包荒些?我已经晓得是我错的了。”咦,漱玉这几句说话,真是我千两黄金买不到的。我听他说出这话,我朝他脸上看了看,我便如得了一道皇恩大赦的敕旨,喜得我说不出话来。我想这是神天菩萨怜念我这番苦心,所以漱玉才投降在我手里,不然是万万做不到的啊!
  我当时便对着漱玉道:“漱姊姊,你吩咐我的说话,我自然钦此钦遵。我与你从今以后都彼此心照不宣就是了。”漱玉听说,方才脸色渐渐复了原。少时,就立起来向我告辞说:“恐怕母亲叫我,我要回去了。”我说:“且慢。”我随手在书案上倒了一杯龙井茶,送到漱玉唇边道:“请你吃了我这杯茶,方才许你去。”漱玉无奈,只得接在手中,一饮而尽,口里说了一声“多谢”,便匆匆出了书房,径回后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