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真后史

  当下侧耳听时,谯楼已打二鼓,回头看宪儿和侍女们皆已熟睡,忙移莲步,悄悄地开了房门,轻身下楼,踅出银房,黑暗里被胡牀绊了一跌,急跃起转过轩子,趁着月光,一步步捱出茶厅,早见是书房了。濮氏四顾寂然,伸出纤纤玉手,向前敲门。却说瞿天民正在睡梦中,被剥啄之声惊醒,心下疑道:“更阑人静,何人至此?”急抬头问道:“是谁?”门外应道:“是我。”
  却是一个妇人声音。再问时,依旧应声:“是我。”瞿天民惊诧道:“这声音分明是耿徒之母,夤夜至此,必有缘故。”原来濮氏与瞿生虽未觌面相见,然常出入中堂,呼奴唤婢,这声音却是厮熟的。当下瞿天民口中不说,心下思量:“夜深时分,嫠妇独自叩门,必有私意存焉。不开门,虑生嗔怪,坐馆不稳;若启门,倘以淫污之事相加,如何摆脱?”
  正暗想间,敲门之声愈急,外厢轻轻道:“瞿相公作速开门,奴有一至紧事相恳,伏乞见纳。”瞿天民听了濮氏娇娇滴滴的声音,不觉心动,暗算计道:“这是他来就我,非是我去求他,无伤天理,何害之有?不惟他妙年丽色,抑且财谷丰饶,私情一遂,余事可图。”
  即起身离牀,正待启门,忽抬头见天光明亮,又猛省道:“阿呀,头顶是甚么东西!咦,只因一念之差,险些儿堕了火坑矣!堂堂六尺之躯,顶天立地一个汉子,行此苟合之事,岂不自耻?此身一玷,百行俱亏,快不宜如此!”一霎时,念头端正,邪欲尽消,侧身而睡。又听得门外唧唧哝哝,推敲不已。瞿天民心生一计,哼哼地假作鼾声,睡着不理。濮氏低声叫唤,无人偢倸,又延捱了一会,不见动静,跌脚懊恨而回,径进房内,恰好宪儿醒来声唤,濮氏抚息他依然睡了。此时更觉欲动难禁,频咽津唾,两颊赤热,小腹内那一股邪火直冲出泥丸宫来,足有千余丈高,怎么遏得他下?自古道:妇人欲动而难静。耿寡妇被这魔头磨弄了半夜,无门发泄,恨的他咬定牙根,双手搂抱一条黑漆厅柱,两足交叉,直至小腹中卷了一回,豁刺地一声响,一块对象从牝门里脱将下来,就觉四肢风瘫,一身无主,忽然晕倒牀边,半晌方苏。又不敢惊动侍儿,只得勉强撑起,把一牀单布被将那脱下的物件取起包裹了,藏于僻处,又取草纸试抹了楼板,撇在净桶里,才摸到牀上,和衣眠倒,不觉沉沉睡去。直到次日辰牌时分方才醒来,觉得身子困倦,不能起牀,一连将息了数日,渐得平复。心下感激瞿先生好处,不然已为失节之人了;还喜得隔门厮唤,未审何人,事在狐疑,幸不露丑,暗中自恨自悔。忽一日早上,见房内无人,将门闭上,取出那脱下的对象来看,原来是一团血块。濮氏看了又看,心下暗忖道:“这一团血肉是妇人家色欲之根,若不天幸坠将下来,这祸孽何时断绝?”嗟叹了一会,将此物依旧包藏过了。
  自此以后,濮氏竟绝了经水,毫无情欲之念。后人看此,有偈为证:
    空彼欲想,斩去骚根。
    阿弥陀佛,救苦天尊。
  再说瞿天民自那夜闭户不纳,坐到天晓,自想道:“惭愧呀,也做了一个鲁男子。但是妇人家水性,见我拒而不理,必生嗔怒,不知这馆事如何?大抵事有定数,只索由他!”当下自猜自疑,又早过了数日,依然仆役们伏侍殷懃,茶饭上更加醲酽,心下放宽了。不觉又是季夏,因见天气炎热,暂且歇馆回家,并不将这事对母亲、妻子说知。在家过了月余,天色渐凉,仍然赴馆,一来师徒相得,二来情义优渥。在耿家处馆三年,这耿宪经史渐通,十分文雅,当年初冬,与一宦家结成亲事。不期岳翁写一帖子,差家僮接女婿明春到衙里读书。濮氏难于推辞,暂且应允。至散馆前一日,接父亲濮员外商议道:“如今新亲家请你外孙明年往他家下攻书,这事万分难却。但这瞿师长教宪儿何等用功!况且为人谦厚,在此三年,并无一言半语,怎好辞却?事在两难,如何区处?”这员外手拄拐杖,侧着头,不知答应甚话出来,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回 醉后兔儿追旧债  夜深硕士受飞菑


  诗曰:
    保全节操赖书生,愿托千金报尔恩。
    蠢隶漫辞招剧盗,俯思得失总无凭。
  话说濮员外因女儿商议外孙读书一事,当下复道:“新亲翁见招,理应迁就。瞿先生在此数年,尔家礼数却也不缺,便辞他谅亦无碍。”濮氏道:“爹爹讲的是。儿还有一件事体与爹爹酌议。当初你女婿在河南做客时,被一卢店户拖欠下绒缎银一千余两,将及十年光景,并无下落,只留下一张空券。数日前,有一船户来通消息,说这店家近来发迹,每思往彼取讨,奈无可托之人。今欲烦瞿师长带一苍头同到河南,清楚帐目,倘得银时,就将百十两谢他也不为过,不知爹爹尊意若何?”
  员外点头道:“好,好!这人可托,谅不误事。我也有些帐尾在彼,一发劳他顺便取之,一举两得也。”濮氏甚喜。当晚整下散馆酒席,濮员外、宪儿相陪。数杯之后,濮员外道:“舍孙赖老师培植,大有进益,理应久侍绛帏。奈何敝亲翁韦君赐翰相招,不得不往,明岁有违大教,心实歉然。”瞿天民道:“小生樗栎庸材,荷蒙不弃,在兹三载,叨扰多矣!令孙少年英伟,飞黄可待,既是令亲翁相迎,理应趋命。但小生无寸功而屡蒙厚贶,含愧不胜!”耿宪道:“先生待我如子,受教实多。母亲另欲从师,不知是何主意?岳丈处明岁是断然不去的。先生呵,你也怎忍弃我而去?”说罢,不觉泪垂双颊。瞿天民也扑簌簌流下泪来,劝慰道:“不是我无情相撇,奈是令岳接尔赴馆,万万不可却者,岂可因我负了你岳丈美意?幸我家下不远,时常来望你便了。”濮员外又将河南取帐情由,对瞿天民细说一番。瞿天民道:“感承老丈与令爱盛情,这是有益于小生,怎么不去?但未禀知老母,不敢轻诺。”濮员外道:“老夫人薪水之费,早晚自着人馈送,不必在心。小女说千金之托,因不得其人,故迟延十载。若得老师慨允一行,不惟亡婿感恩于九泉,而老夫亦沾余惠矣!”瞿天民再三逊谢。夜深撤席,濮员外也在书房内歇宿。次早,酒饭罢,送出修仪盒礼,着苍头挑了先行。瞿天民面谢了濮氏出门,濮员外领了外孙远送一程。濮员外道:“日昨所恳之言,万乞留神,灯夜后相约动身,切莫推故。”瞿天民应允,两下作别而去。
  不说濮员外二人回家,且说瞿天民赶着苍头,同出城外,到家中见了母亲、妻子,忙备酒饭款待苍头,写下谢帖,打发去了。晚间,瞿天民将耿宪定亲、明春到岳丈家读书并濮员外所说要他往河南取帐原由,一一对母亲说了。元氏道:“汝在他家三载,看待十分尽礼。耿郎既已另从师傅,明春汝又失馆,既有这条门路,甚是好事。取得帐目归来,谅他决不薄你,再来讲时,切莫推却。”瞿天民见母亲允了,心下暗喜。
  话不絮烦,转眼之间,又早冬去春来。上元佳节,瞿天民进城看灯,就便探望刘浣。刘浣整酒叙情,瞿天民又将前事说了,刘浣撺掇该行。酒罢,二人携手出街闲玩,正遇着耿宪行过,定要留二人到家下吃茶。瞿天民道:“天色将暮,不必茶了。去岁令外祖所谈河南一事,老母已允,尊堂处乞为转达。”
  耿宪别了自回,径对濮氏说知。濮氏即接父亲商议定了,一面整顿行囊,令人相邀瞿天民,预约定了起程吉日。至期,瞿天民别了妻母,径到耿家相会。濮员外交割了文券,拨一个家僮,名唤兔儿,向来原随亡主出外,一应帐目皆经他手,故此着他挑行李,陪伴同往。吃罢酒饭,濮员外等送出门外相别。
  此时正是二月初旬,天气晴和,百花开放。二人行至傍晚,投店安宿,次日五更动身,一路饥餐渴饮,夜住晓行,不一日已到河南蔡州府地界。二人进城,径到卢家来。卢店主问了来意,倒也欢喜,迎入客座酒饭,随即打扫一间净室,与二人安顿,早晚殷懃相待。忽一日,整备酒筵,逊瞿天民坐了客位,接亲友们数人相陪,酒至半酣,卢店主取一拜匣放于席上,对瞿天民道:“昔日令亲耿君赊缎匹一千余两与小店货卖,不期令亲弃世,小弟连年构讼,店本消乏,以致拖迟日久,未得奉还。近赖四方客长扶持,渐复旧业。今蒙大驾光顾,该当本利一并奉上,奈春初众客未齐,生计萧索。”指着匣子道:“只措办得本银六百两,外有些粗缎布匹杂货等项,共计一百余两,作为利息,伏乞笑纳。余欠本银四百两,另立券约,冬底奉偿,令亲处烦乞鼎言,感戴不尽。”说罢,取过天平拜匣,将银两对众兑明,一封封迭起,又唤伴当捧过布缎杂货,称估停当,一并当面交割。瞿天民叫过兔儿,令其检点收贮。
  兔儿踉踉跄跄,走向前来,瞅着眼道:“相公且慢着。当初敝主在日,和卢长者交契甚厚,往来最久,故将这若干缎匹托在宝店货卖。敝主亡后,已及十年,论来一本一利也该还我二千余两。今日只还这些,本不足,利又薄,教小人怎么回复主母?”卢店家笑道:“管家讲得有理,奈本店生意淡薄,一时抽拔不出,以致如此。所欠之银,只在岁底奉还,决不爽约,令主母处乞为方便。若说利息,不过表情而已,莫论厚薄方妙。”瞿天民道:“卢老丈是一纯厚长者,既已吩咐年毕见赐,今且遵命,待冬间再来趋领。”兔儿道:“我的爷老子,你讲的是太平话儿,官路做人情,谁不省的?我小人吃他家的饭,穿他家的衣,领了他家的严命,银子不足断不回乡!不然,早晚的熬煎怎了?这二千两银子,一文也少不下的!”瞿天民道:“你家主母最是贤德,我回家面言,管教你不受气便了。”兔儿道:“瞿先生,你回家见我主母,一言两语便自去了,终不然在我家过了生世?”
  瞿天民怒道:“这厮不痴不醉,为何这等胡谈,甚为可恼!”卢店官并众客一齐劝道:“耿管家面色似有几分酒意,一时唐突,不必介怀。”兔儿睁眼道:“吃你家的酒不成?不是夸嘴说,我小兔在家朝朝七夕,夜夜元宵,谁似在你尊府,不偢倸,撇人在冷房里坐。若不是小兔身旁有几文钱时,眼灼灼看你们呷酒。”卢店主笑道:“适才已备些薄酒在彼,少刻老夫亲自陪你吃三杯,不必着恼。”兔儿道:“咦,惊死人,希罕你家酒吃!不敢欺,小兔是酒里养命的,那一日不醉饱,老卢你不要忒煞欺人,鰟皮鱼儿也有三寸肚肠。瞿先生是落得做好人的,凡事还有小兔做一分主,老人家不要差了念头!”
  这话分明是要店家暗中买他的意思。此时合座亲客皆怒,一齐道:“不还银两,你待怎的?这蠢狗不过是富家一个奴才,却也恁地无状!”兔儿道:“是、是、是,我是奴才。但不曾卖与你家卢老官,你接这伙人来骂我,敢是设计赖我的银子?我小兔是不惧的。二千两白银,若少了一文也休想我出你家门去!”
  卢店主笑道:“要还也不难,明早讲话。”瞿天民气满胸膛,奈在客中不好发话,只得耐住了性子。众客焦躁,酒不尽欢,各各辞去。瞿天民谢了卢店主,回客房寻睡去了。
  当晚无话。次日早上,卢店主到亲戚处措置了四百两银子,下午依旧接了亲友,又邀下几家邻舍,坐下茶罢,对众将昔日欠耿家银两情由逐一告诉,又道:“昨日老朽备下小酌,先奉还耿宅本银六百两,余欠四百两,意欲岁毕找足。感此位瞿相公慨允不辞,不期耿管家发言发语,要本要利。众位高邻在此,我与耿家生意往来,又非私债,怎么算得利息?”说罢,取出银两与众人看了,道:“这是白银一千两,求老管家收去,即刻赐还文券,外要甚么利钱,一毫休想。不然,任你告理,宁可当官结断!”众邻舍一齐道:“我们做店户的拖欠客银,此是常例。要象这卢老丈肯还冷帐的,千中选一。老哥呀,你收了去的便宜。若到官时,连本也送了,休怪!”兔儿道:“凡事有瞿相公作主,我小人怎敢多言。”瞿天民冷笑道:“我是外人,怎敢做主?我瞿相公是落得做好人的,收与不收,请君裁处!”兔儿道:“咦,相公好点掇,小人醉中言语,你大家认起真来。”众人一齐大笑。卢店主道:“恁地讲时,我也不教你空过。”唤伴当取出昨日检过的粗缎布匹杂货来,又称出散碎银三十两,送为路费,两下欢喜,一边收下银两物件,一边接了文券。一面搬出肴馔,众人坐下饮酒,侧厅里另设一席,款待兔儿,大家尽欢而散。瞿天民为代濮员外取讨帐目,耽搁了十余日,方得起身。卢店主又赠礼物下程,亲送至郭外分别。
  二人行了两日路程,乃是永陵镇上。看看天色傍晚,寻一热闹客馆,兔儿歇下行李,伏侍瞿天民净了手脚,同在房中吃饭。
  兔儿道:“两日担子甚重,险些儿压死了人,明早雇一脚夫挑去方好。”瞿天民道:“正是,我也量这担子不轻,明日雇人送到白露河口,下船回去,岂不轻便?”兔儿欢喜道:“甚好,甚好。”说罢,熄灯安宿不题。
  且说卢店主有一邻人,姓秋名侨,排行第八,原是响马出身,最有义气。射得一手好箭,况兼武艺精通,智勇出众。少年时习成一行艺业,做了数千金家业。娶个浑家,极是贤惠,苦苦劝谏丈夫改恶从善。这秋侨一时回心,在城内租了房屋,开一生药铺。初时生意颇兴,只因他眼界宽大,看银子不在心上,终日里好酒好肉受用,更兼酷爱的是赌博,数年之间,囊橐消乏。正在愁烦之际,恰值卢店主邀他做眼,兑银子与耿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