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圭志

却说菊英在后厅,听得父亲势头不好,乃避入后花园中。那杨巡抚直赶进花园,菊英急得无路,只得跳入古并自尽。时花园中有一老仆王中,正在裁花,巡抚便命王中曰:“尔可将此座土墙推倒,掩盖此井。”王中领诺,假意掘墙。俟巡抚出去,便用麻索将菊英扯上,开了一扇后门,令其速逃。王中却又将土墙掩塞此井。夫人闻知女儿活埋于井中,痛哭不已,数日饮食俱废。巡抚因一时之气,逼死女儿,后来却也懊悔不了。
且说菊英得王中救出,逃奔南门外来。此时遍身皆湿,幸井中水不深,口未进水。及至南门,日已过午,傍着一条小路而走。约走了七八里,到一地方,四面皆是高山大岭,树木丛杂,又有一亭子,上书“前阳山亭”。时人已困倦,天已昏暮,无路可奔,只得坐地而哭。
忽一白发老人,手倚竹杖而来,问曰:“女子何事,在此哭泣?”
菊英乃以实告。老人曰:“原来是位小姐,失敬了。今且请到小舍暂歇,明日再作他计可也。”
菊英谢曰:“即蒙老公公相济,直乃重生父母也。”乃随那老人转过山坡,见有一所大厅,门口直书“尚书府”。入门见有公案,两旁皂隶,惊惊恐恐,宛似衙门。
转入后厅,见有一婢女,老人问曰:“夫人何在?”言未毕,只见数婢妾拥一老妇出来。
老人谓老妇曰:“杨小姐到此,可速治酒洗尘。”又谓菊英曰:“此即老妻也。”菊英近前与老妇见礼毕,分宾主坐。老人约陪坐片刻,遂出去了。
须臾,婢烹香茶献上。茶毕,席已设矣,老妇请小姐就席。时厅上灯烛辉煌,灿若仙宫,杂肴具呈,敬礼尤甚,数婢女事酒,十分殷勤。席间颇热,菊英微汗出,婢女乃为之拂扇。
菊英将醉,老妇命婢扶之寝。一婢执灯,两婢相扶,入一厢房,十分幽雅,桌椅俱全,锦被绣榻,果然尽美。菊英和衣而卧,婢乃为之盖被。须臾婢出,自外掩门,菊英自叹曰:“今日几乎死矣,不期而遇此缘人,真奇遇也。”自觉醉甚,乃闭目而睡,徐徐睡着。
天明醒来,乃见四面高山,卧于荒野之地。转头视之,乃见一墓。墓上书“故考张公盈川妣李氏之墓”。菊英大惊,乃悟夜来之事,是与鬼聚也,乃拜谢于墓前。
时天已大明。见左手有条大路,乃随路而走。约数里,见有一大村,村中颇多大屋。
菊英走至村前,有一人约年四十余,飘然而来,迎近菊英之前,叫曰:“来者莫非杨小姐耶?” 
菊英曰:“然,君何以知我?”
那人曰:“且请入小舍,容我申告其由。”菊不辞,乃与那人入其厅。原来此人即张盈川之子,张博之弟也。因守父墓,遂建居于此。
当时,请菊英坐定,乃曰:“老夫姓张,字昆山。先父字盈川,已去世多年。昨晚三更,梦先父至,谓:‘明日辰刻,有杨巡抚小姐,以难奔逃,路过我家。可请入村,以礼相留。”适间早起,以梦寐之事,尚未深信。不料小姐果然到此,真乃奇事。”菊英闻言,亦将昨晚之事,细说一遍,两相称奇。于是,菊英乃寓于其家。昆山之妻郭氏甚贤,菊英拜为义母,称昆山为义父。昆山有二子,一名登,字敬威;一名华,字显威。皆善诗文,与菊英结为姐弟,不题。
却说菊英之母王氏夫人,终日哭女不已。老仆王中,见巡抚在书院昼寝,乃密来见夫人,具言救出菊英之事。乃与王中白银百两,令其四处寻觅:“若有踪迹,速来报我。”
王中诺命,遂到四处访问,竟无踪迹。一日,寻到前阳山,立于高岭之上,远远望见一大村,乃入访村中。见有一高楼大厦,旁有一花园。王中于花格眼中,觑见异花满因。忽见楼上有数女子从阁道而下,直进花园。内有一女,乃小姐也。王中大喜,乃扣扉而入。
菊英喜曰:“尔因甚到此?”
中曰:“夫人思念甚切,故使仆来寻访。今相遇于此,仆之幸也。”乃从身上取出白银百两交菊,曰:“此夫人付来,应小姐用的。小姐小心在此暂屯些时,夫人自有道理。”菊英应诺,乃带王中至后厅,将上项事,一一对中说知。
恰昆山自外而来,菊英指谓王中曰:“即是我活命恩人也。”王中闻言,便伏地叩头。昆山连忙扶起,因问知是夫人使命,乃与之坐。
菊英乃出白银于桌上,对昆山曰:“家母使小仆奉上白金百两,祈为笑纳,他日自当重报。”
昆山曰:“衰朽之地,得蒙小姐光降,已是万幸,何敢望报。只是此银转赠王中便了。”王中推辞不过,只得领受。当下菊英写了书信,令王中带归,以安夫人之心。书中之意,但言誓配庭瑞。正是:
死生不改吴江约,可谓杨家女丈夫。
未知如何配了庭瑞,且看下回分解。
第五回 美玉张村冒庭瑞 菊英洞房识奸人
话说王氏夫人接阅女儿书信,亦作书,令王中送与女儿,以安其心。自此,王中常常走动,到也安乐。
一日,昆山自外来,手执题名录一本,对其妻郭氏曰:“可喜,侄儿庭瑞已中了第二名举人。”郭氏亦喜,惟菊英一旁流泪。郭氏大疑,密问之,菊英乃以吴江之由相告。
郭氏喜曰:“今日为吾儿,他日是吾侄妇也。”遂与夫言。昆山闻言,喜不自胜。菊英却长嗟短叹。
昆山因慰之曰:“此等佳事,何反不乐?”
菊英曰:“他名登虎榜,何等荣耀。妾孤身寄迹,何等凄凉。既然得意功名,必将往京会试,妾之事岂不抛开一边。昔在吴江时,曾约定着人迎他,不料反复如此。他心中若不忘妾,定然与妾一样怀想,岂非妾负了他!他若因无人往接,必谓此事不妥,一旦别娶,倒怪不得他负了妾。似此安得不叹!”
昆山曰:“小姐可写一信,付与舍侄,如何?”
菊英曰:“无人可使。”
昆山曰:“那墨店中,有一墨客归家,他与舍侄同邑。少不得我亦有信去,只在明日起身,可修书付他带去便了。”菊英转入房中,写了书信,交与昆山。昆山即送交墨客。
墨客带了书信,望吉安而来。不一日,到了小梅村。适遇一秀士,年约十五六岁,在村前低头散步。
遂揖问曰:“此间有一张庭瑞老爷否?”
秀士曰:“即是家兄,足下何事问他?”
墨客曰:“愚自湖南归,他令叔有信一封,是与令兄的。”
秀士曰:“家兄少出,有信付我转交便了。”墨客遂从袖中取出一信,交与秀士,一揖而去。
原来这秀士即美玉也。自从省中受辱后,十分苦恼,纳闷不过,所以出来闲散。适遇墨客送信,乃冒认收了。转入房中,私自拆开,将昆山家书,抛在一边,细看菊英之信。略曰:
妾与君吴江订盟,誓谐鸾凤。今君名登虎榜,志在鳌头,吴江之约,想亦付之东流矣。
妾虽远隔千里,而此心已留于君腹。妾父近知兹事,怒而不容,几逼妾至于死地。今则隐身张村,埋名昆宅。愿君早降,以决盟誓。倘不如意,祈赐绝音,妾当自尽,以明素志。
书不尽言,静俟来命。
美玉看毕,喜曰:“原来是吴江女子也,可惜那晚不曾遇我。但我才貌,不在庭瑞之下,何独不能得一美配乎!今观此意,见得此女,已今逃出在外,不如借此机会,假冒庭瑞名字,前往湖南一走。若得此女为婚,不枉平生之愿也。且庭瑞与我,年貌相当,庭瑞叔父,又不相识。此女在吴江,月光之下,哪里看得明白。纵然她认出我面貌,我才亦足以动之。”心中踌躇既定,乃与父亲说知,密带僮仆来安,同往湖南。
在路半月,到了湖南,寻一公寓歇下。写了庭瑞名帖,令来安儿,同出南门,问到张村,询知昆宅。来安送上名帖,见一僮儿答曰:“老爷在书房去了,这里无人收帖。”来安又寻到书房,见一人端坐观书。来安料是昆山,遂跪下呈上帖子。昆山看了,是侄儿名帖,大喜,遂命请入。美玉连忙趋进,纳头便拜。昆山扶起,命坐于侧。
昆山曰:“贤侄不远千里而来,足见月下之情矣。”
美玉曰:“思慕叔父甚切,非关月下事也。若吴江订盟,实出意外。今小姐为我,几至死地,幸苍天不绝人愿,蒙叔父广恩收育,真乃再生之德也。”
昆山曰:“济困扶危,义所当然,尔辈宜效之。今小姐寄居于此,内外不便。城内有公馆,是尔祖父所创。尔可暂寓些时候,我通个信息,与尔丈母,然后择日成亲,那时再来拜见婶娘。”美玉点头应诺。昆山遂命家奴,送美玉至公馆中歇下。昆山见侄儿才貌,十分喜爱,乃叹曰:“向闻其诗,乃天下之奇才。今见其人,果盖世之妙品,真吾兄之幸也。小姐爱之,可谓得其人矣。”
正自语间,忽一人至,视之,乃巡抚家仆王中也。
昆山曰:“尔来正好,小姐情人已经到了,尔可禀知夫人,以便择日完婚。”
王中曰:“夫人着我来请金安,并问小姐消息。既有这个好音,我当即告夫人,转祈致意小姐便了。”言讫乃返。见了夫人,将此消息禀上。夫人大喜,乃暗赠金珠缎匹,令人送与小姐。便托昆山代为择日完婚。却又假作悲啼女儿之状,日凡几次。巡抚倒也伤心,奈追悔不及。
正在书房纳闷,忽闻鼓声乱响。巡抚大惊,即时出堂。只见长沙知府慌慌乱乱禀曰:“今有云奎山贼匪干余人,在南门外,强劫民间。卑职闻报,登城视之,但见百姓纷纷乱窜。求大人作主,提兵擒贼,以除民害。”
巡抚闻报,亲自会同总兵,带了兵马,出南门擒贼。才及数里,只见百姓,老幼不分,男女混杂,纷纷奔走。巡抚远远望见一女子,行走不动,暂近再视之,乃是女儿菊英也。遂命左右捕之,先以车载回衙。
原来菊英小姐,因贼匪逼近,是以杂在众人中奔逃,当下为父亲看见,捕归内衙。重与母亲相见,悲喜交集。但又恐父亲见怒,正与母亲商量。
忽锣声响亮,巡抚捕盗百余而归,即时立决,余贼多死于战场。公事毕,乃入内衙,夫人笑迎。
巡抚曰:“尔女儿还魂,尔知道否?”
夫人乃正色曰:“尔年已六十,只有此女,尔真欲其死耶?若非王中相救,焉有今日重逢!”
巡抚曰:“我因一时之误,亦未尝不悔。今有女儿还尔,免得终日啼哭。”
夫人笑曰:“今女儿已归,可择一才郎,以完尔我心愿。”
巡抚曰:“他吴江自有情人,何必别择才郎。”
夫人又曰:“倘吴江书生到此,肯相容否?”
巡抚曰:“他若到时,完其孽缘而已,何所不容。”
夫人乃曰:“实不相瞒,今女婿已到,现在公馆中。去年乡试,他中了第二名举人。似此英才,真不愧为我家女婿矣。既肯相容,便当请入衙内,与女儿毕婚才是。”
巡抚曰:“听凭夫人便了。”于是商量既妥,乃取二月花朝日,与女儿成亲。夫人遂使王中往见女婿,约定日期,且暗赠与金宝。美玉大喜,乃重赏王中。中回到内衙,在夫人处,极力赞称女婿之貌。夫人大喜,菊英亦暗暗快活。
到了那日,美玉身披红彩,头插金花。巡抚用自己轿马职事,着中军官至公馆中,迎接女婿入衙。时,文武官员,俱来作贺,送礼者纷纷不绝。美玉拱立内堂,听得三通鼓罢,八音齐鸣。婢女数人,簇拥小姐出堂,行交拜礼毕,送入洞房。将饮合卺,小姐偷眼看时,却不像庭瑞。
梅香在侧,附耳曰:“似非月下情人。”小姐着急,再看时,果然不是庭瑞,乃大惊失色。目视梅香,梅香会意,即来禀夫人。
曰:“今日贵人,不是月下情郎,此必奸徒,冒其名者。”
夫人闻言,急来见巡抚,曰:“此非真女婿,乃冒名奸徒,可快鞫问,休误了女儿终身。”
巡抚笑曰:“这是甚么所在,纵有飞天之羽,亦不敢冒名到此。总是月下看得不真。”
梅香插口曰:“全然不像。”
巡抚笑曰:“你这贱人,也是一样肉眼。纵然不是,有此才貌,不愧为我女婿。”夫人闻言亦喜。
却说小姐在房中,心慌意乱,又无处可发一言。欲待问他,又恐失体。梅香此时,又不在身边,急得汗流如雨。美玉在房中,见了小姐花容,却十分得意。忽有僮仆来请曰:“各衙门大人俱已到齐,现在厅上等候,请贵人就席。”美玉遂出厅上饮酒。
时梅香走进房来,将巡抚、夫人之话,对小姐说了一遍。唬得菊英、脸红唇黑,眼闭口开。梅香大惊。恰母亲至房中,见女儿形状,慌忙问之。
菊英曰:“儿蒙母亲养育成人,不料命多曲折。前在吴江与张郎订约,誓不改志,谁想有此一番牵连。到今日又遇奸人假冒而来,欲待说破,又恐坏我爹爹名色。欲待不说,吴江之盟何在?为今之计,有死而已。”
夫人曰:“尔不必如此,我自有计。”乃密唤王中,附耳曰:“尔可如此如此。”王中受计而去。
未几,入官厅跪禀美玉曰:“长沙知县查旱归,特来拜会,请贵人出堂。”
美玉曰:“多官在此饮酒,不暇相见,叫他明日来罢。”
王中乃出。
须臾,又来禀曰:“长沙知府,自京都转,闻贵人喜事,特来贺喜,务乞一会。今在头门等候。”
美玉曰:“可恶这两个官,早又不来。”遂起身对多官曰:“少刻就来奉陪。”乃独自一人,往外而去,王中相随,到了头门。
问曰:“长沙府何在?”
言未毕,忽背后一人,用锁链一抛,正锁在美玉颈上,向前便扯,背后数人,相推而走。
美玉不知其故,忙问:“尔等何为,将我乱锁?”王中等更不答应。不一刻,到了县前。知县端坐堂上,差人将美玉,带到公案前。
美玉怒曰:“大胆知县,尔识巡抚之婿否?”
知县骂曰:“尔这奸徒,见了本县,还不跪下!”美玉端然不动。知县命左右,弃了他衣巾,推将跪下。
便问曰:“尔是何处奸徒,冒认巡抚女婿?从实招来。”
美玉暗思:“此事无人知觉,就是小姐,也认我不出。此事却从哪里发作?”乃强辩曰:“我作巡抚女婿,来历甚大。尔谓我冒认,却有谁为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