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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圭志
女子曰:“妾非小姐,乃小姐之婢梅香也。我家老爷姓杨,号时昌,家居江南,现任湖南巡抚,已上任半年了。我小姐因有小恙,所以落后。今船上只有老爷差来一老仆迎接小姐的,今已睡着。请问相公何处名邦,高姓大名,青春几何?”
庭瑞答曰:“小生姓张名朋祖,字庭瑞,吉安吉水县人,年十五岁,生于今上三十六年春三月望日酉时也。”
婢曰:“我小姐适闻妙句,深加敬仰,欲与终身相托,未审君意若何?”
庭瑞曰:“小生一介寒儒,何敢当此。且小姐千金贵体,下配一白面书生,非所宜也。”
婢曰:“我小姐素姓不凡,举止有方,尝自谓:‘不配公侯子,愿事知音客。’今观相公人才,正与小姐相当,又何辞焉!”
庭瑞曰:“愚虽幼,颇读诗书,粗知礼义,婚姻大事当从父母,未闻任意可择者。”
婢曰:“我小姐虽非男子,亦知礼义,岂不知婚姻之事,出自父母之命。我老爷年老无子,单生小姐,爱之过甚,每择婿必取其才与小姐相当者,数年来未得其人。今相公与小姐以才怜才,年齿相同,故属意焉。倘蒙见允,到署之日,即禀请老爷夫人之命,自有差官来迎相公。”
庭瑞曰:“既蒙小姐如此怜爱,小生敢不诺命。但求小姐佳句,以订今夕之约。”婢领诺,转入舱中。须臾,手捧一幅黄罗汗巾而出,递与庭瑞。庭瑞接过看时,只见上写一绝云:
寒夜长江事已然,
月光如水水如天。
同心玩月订盟处,
便是吴江隔壁船。
江宁女子杨菊英拜题
庭瑞接看一遍,十分欢喜,乃问曰:“小姐有甚言语否?”
婢曰:“无他,亦求相公佳句而已。”庭瑞点首入舱,亦用一幅绣巾书一绝云:
嫦娥只合在蟾宫,
谁觉今霄下九重。
若是仙缘应有份,
何辞千里订奇逢。
吉水书生张庭瑞应命
庭瑞写毕,送出舱来。只见他船上纱窗开处,一女子手托香腮,与婢言语,见了庭瑞,即潜入窗内。庭瑞只作不知,将汗巾诗句交付婢子收拾去了。庭瑞亦入舱内。
正欲解衣就寝,那婢子又来击门曰:“张相公,我小姐相请有话说。”庭瑞复出来时,只见那婢子推开半片纱窗,小姐现出娇容,正将使婢传言,然复半晌不语。忽然,那船上有人咳嗽,小姐闻声,忙叫婢子进去,掩了纱窗。倒使庭瑞倚船独立,欲卧不能。
霎时天亮,那船上水手一齐起来开船。急得庭瑞心颠意乱。只见那船上纱窗复开,小姐立于窗内,默然望着庭瑞,以手指心而已。船到江心,扯起帆来,如飞去了。庭瑞也叫起船户开船,奈因船小赶他不上,乃叹曰:“不期而有此奇遇,真天缘也。此等才貌双全,古来罕有,正使我思慕不能已也。且待科场后,便当往湖南一走,不负今日之约矣。”
一日间思想不了,船遂到了省城,是晚宿于滕王阁边。明日清晨,与来兴儿进城。欲觅寓所,只见一书生笑迎曰:“庭瑞兄来矣,弟已等候多时了。”乃以手挽庭瑞同行。正是:
方逢玉女指心约,又遇故人挽手言。
未知此人是谁,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回 建章无意遇缘人 美玉醉狂招横祸
话说庭瑞欲寻寓所,正遇一人叫曰:“庭瑞兄来矣。”庭瑞视之,乃美玉也。
当下邀庭瑞来到寓所,曰:“弟到省便租了这个宽大寓所,早有意与兄同寓。”指谓庭瑞曰:“东边房子,弟已洁净,以待兄矣。”庭瑞甚不如意,只是面上不好意思,是以强勉应承,即命来兴儿到船上收拾铺盖上来。
美玉即治酒接风。饮酒间,庭瑞将醉,乃将吴城河下遇杨小姐之事,细说一番,又将所吟之诗,一一念出。当时只作谈笑,美玉却紧记在心。庭瑞酒醒,自知失言,悔之不及。
却说方山在家,病略可些,便催促建章赴科场应试。建章领命,带一书僮,搭了快船,望江省而来。
不一日,到了江省,即与僮入城,遍寻庭瑞寓所,遇着同窗学友,问及庭瑞,俱言在书院等候,尚未起身。
建章自悔曰:“倒是我误了他。只是我有书子与他,约他起身,怎么还在那里等我?莫非我书子寄失不成?”寻思不了,只得自寻寓所。与书僮来到进贤门,有一高大房子,贴着赁寓。即使书僮问其主人,主人答曰:“适间有一吉安张相公租了,只是房子宽大,他若肯与人共,倒也合适。”书僮将此话回复建章,建章暗思:“吉安张相公,或者是庭瑞亦未可知。”
恰一人自内出,书僮指谓曰:“此即主人也。”
建章向前揖问曰:“适主人言张相公,是甚么年纪?”
其人曰:“大约十四五岁。”
建章思必庭端,乃曰:“相烦主人与张相公说,白鹿书院友人相访。”
主人领诺入内,良久乃出,揖建章曰:“原来张相公即是令弟,请进,请进。”建章只道是庭瑞,乃信步入内,却见一书生,青年俊秀,立于厅上,面貌却与庭瑞相似。见了建章,遂下阶相迎。
礼毕,乃曰:“兄自白鹿书院来,可知张庭瑞否?”
建章曰:“庭瑞是愚至交,焉有不知,只是愚自家中来,不曾与他同伴。适问同宿,询知他尚未起身。请问兄台,与他是何亲故?”
那书生曰:“庭端是家兄也。”
建章曰:“原来是友人兄弟,妙甚。请问尊讳?”
答曰:“名兰,号麟端。”
建章暗思:“庭瑞与我交厚,只知他有一妹,未闻他有兄弟。”乃问曰:“兄与庭瑞是同胞否?”
兰曰:“共祖各父。”
建章点首,曰:“此间房子颇大,意欲相约同寓,未审可否?”
兰曰:“吾兄之友,即吾友也,同寓甚好。”于是建章即与兰同寓,不在话下。
原来此生,即庭瑞之妹兰英也。自从庭瑞去白鹿后,她一人尽力读书,终夜不寝。时近科场,是以男妆来省。其母何大姑,亦不禁止。及到了省城,便赁了这个房子,以待庭瑞,不期遇着建章。相与讲论翰墨,竟成文字知音,问答无不合意。
兰英欲配建章,乃问曰:“兄婚娶否?”
建章曰:“弟年未冠,名未就,何暇论及此事。”
兰曰:“不然,此人之大伦,身之根本,岂宜落后。弟有一妹,年十四岁,虽非花容月貌,亦得乎其中,素爱读书,颇知文艺。倘不见鄙,愿相托焉,钧意以为如何?”
建章曰:“既蒙垂爱,本当诺命。但婚姻之事,欲待父母之命,未敢自专,非愚所能允,亦非兄所能许。”
兰曰:“弟自幼丧父,只有老母在堂,凡事悉凭弟裁。但令尊翁处,无人可以进言。”
建章因闻其才貌,亦已属意,乃曰:“家君处,弟倒可以面禀,但是路隔千里,往返艰难。”
兰曰:“千里姻缘一线牵,何难之有!”建章遂允之,自是二人更加亲爱。
一日,兰昼寝,建章独自散步,来到贡院前。忽闻人叫曰:“建章兄来矣。”建章视之,乃庭瑞也,旁有一人相与同行。建章近前问慰毕,拱问那人姓名。
庭端答曰:“即弟同姓兄弟也,字美玉。”又问现寓何处,答与美玉同寓,在新城门内董宅。
庭瑞问建章曰:“兄寓何处?”
建章曰:“进贤门彭宅。”
庭瑞正欲到建章寓所游玩,建章邀进酒馆小酌,各叙别后之情。
庭瑞对美玉曰:“弟欲将舍妹配与建兄,将归请母命耳。”
美玉曰:“兄家中大事,俱兄自裁,兄既如意,伯母无不依从,就今日一言为定,弟作媒人便了。”
建章拱手谢曰:“庭兄在窗下,早有美意,愚亦有此心。奈弟今已别议婚了,庭兄当为贤妹,另选高门,切勿道弟之无信也。”
庭瑞曰:“莫非令尊翁,早为兄定了佳人耶?”
建章曰:“非也。”
言未毕,忽一人自外而来,笑揖曰:“哥哥原来在此。”庭端视之,乃是妹子兰英。众皆揖之坐。庭瑞因建章在坐,不好说得。
建章曰:“弟前到省,料兄已先来,四下寻兄,不见踪迹,只得自寻寓所。”以手指兰曰:“即与此兄同宿,始询知是兄台令弟。其为人也,慷慨多情,兼且深通经典,其文墨俱在弟之上,连日得蒙教益,使弟十分敬慕。他有一令妹,蒙他许弟为婚,弟已允从。”庭瑞、美玉暗暗会意,却用冷言嘲笑建章。饮酒间十分有趣。
庭瑞又问兰英曰:“贤弟几时来省?可曾见家堂否?”
兰会意,曰:“伯母安泰,弟临起身时,曾嘱弟与兄同寓。于是四人饮酒,各自欢然。惟美玉一人,贪杯先醉。
忽见市上人,纷纷乱乱。因问曰:“酒肆中何故?”
小二答曰:“主考到了。”庭瑞闻言,即行还了酒钱,到滕王阁来看主考。庭、建、兰三人远远望着,但见官船悠悠而来,旗上大书“钦命大主考吴”,又一船书“钦命副主考陶”。
是时,满城官员,都在河下迎接。巡抚向前,主考船到岸,即出船来,与巡抚叙礼。
那吴主考十分貌陋。美玉乘醉走近接官亭,大笑曰:“怪哉,怪哉!风雏复生于世矣。”
不料那主考听见,怒问:“法官何在?”那南昌县,即将美玉拿下。
主考曰:“尔敢讥吾貌丑耶!”遂弃其衣冠。庭瑞等三人,远远看见大谅,又不知就理。正无可奈何,适陶副主考上岸,询问其故,向吴主考劝解。
那吴主考曰:“此等狂徒,纵有天才,何益于世!”即着南昌县锁押,听候发落。正是:
未曾入贡院,先已作囚人。
未知如何发落,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回 后花园小姐投古井 前阳山菊英遇鬼缘
话说主考命南昌县,将美玉锁押,听候发落,却自进贡院。明日出牌,示定考期。
且说庭瑞等三人,因美玉被押,来到班房询知其由,无法可救,只得自己打点进场。
到了考期,各郡生员俱纷纷应点,而庭瑞等亦皆入场。不上十日,三场俱毕。各言文字,似乎得意,只思念美玉不了。
正言间,忽见美玉,曲身拐脚而来。庭瑞等大喜,问其情由,美玉曰“今番苦杀我也。适间,南昌县将我提出,责打四十,然后释放。今已行文至吉安,弃我儒巾了。”庭瑞等闻言,皆为之下泪。于是,四人合在一处。
不数日,龙虎榜出,报子纷纷来寓。兰英却中了解元,庭瑞居二,建章却在第五。三人亦皆得意,惟美玉羞极。及送了主考起身,各自分头归家。约言来年赴京会试,不题。
当下庭瑞、兰英到家时,满门欢喜。庭瑞乃将吴江遇菊英,及妹子愿配武公子之事,俱与母亲说之。何大姑闻言,无不乐从。
却说何二姑,自从那年失子之后,总不生育。夏松连娶三妾,俱相继而亡。夏松夫妻,十分凄凉。今闻庭瑞兄妹高中,故来贺喜。闻兰英配于他郡,甚言不可。大姑曰:“门户却也相当,只是远了些。奈既已允从,何能挽回?”当下抛开此事不题。
却说菊英小姐,在吴城河下,与庭瑞订了婚事,寤寐在心。不一日到了衙门,只望便与父亲商量,不料父亲往各郡巡边去了,只有母亲王氏夫人在署,当日言了些家中闲事。是晚,菊英与梅香同榻,二人将吴江之事,商量妥当。
次日,梅香入见夫人,曰:“夫人常虑小姐,难得佳婚,今小姐自得其人矣。”遂将吴江订约之事直言,乃极力赞其才貌。
夫人正色曰:“小贱人,擅敢胡言,坏我规矩。幸得老爷,不在衙中,再休乱言。”梅香弄得没兴而退,乃将此言告菊英。菊英附耳曰:“尔可如此如此。”两人商量已定。忽夫人使婢来唤菊英。菊英趋见夫人,低头不语。夫人骂曰:“尔既读诗书,当思廉耻。匹配不待父母,夤夜与人私约,规节何在?本欲责打,恐为人笑谈,败我家声。嗣后,务宜痛改前非。”菊英唯唯而退。
次日,梅香入告夫人曰:“昨晚小姐偶然有病,似乎精神恍惚。”夫人闻知,既来小姐床前视病。但见菊英双目流泪,欲言不言。夫人命请医调治。
又数日,梅香言于夫人曰:“小姐之病更重,数日点水不进,恐难久于人世矣。”
夫人着急,使再觅良医。梅香曰:“非医药所能救也。婢日夜与小姐作伴,见小姐恍惚间,思念吴江才子。婢因劝之曰:‘天下才人常多,何必独此一人。以小姐之才,何患无美配乎!’小姐曰:‘志在此人,岂容他适?况有盟誓乎!我愿不遂,有死而已。’似此如之奈何?”
夫人自思:“只有此一女,倘遭不测奈何?”
又想:“纵然我依从,老爷不肯相容,亦是枉然。”
乃曰:“尔可对小姐说,叫他不可造次,恐伤性命。且待老爷回来,再作商量便了。”梅香乃将此言回复小姐,两人暗暗欢喜,只待父亲回衙。
过了数日,杨巡抚巡边转身,与夫人相见,未及言语,忽报主考到了。巡抚即忙起身,迎接主考进了贡院。巡抚便在贡院内监临,至出榜后方才出来。及主考进京去讫,自己又作武场主考。直至十月间始得闲暇,方与夫人叙话。
言到菊英身上,便将吴城河下,与庭端订婚之事,说了一番。巡抚即命人唤梅香。梅香正与小姐在房中说话,忽闻前厅呼唤,明知是吴江之事。
小姐嘱梅香曰:“老爷跟前要好生说话。”梅香领诺,来到前厅。
巡抚问曰:“尔自家中伏侍小姐到此,那吴江之事,尔知其情否?”
梅香曰:“知情。”
巡抚曰:“尔可从头说来。”
梅香曰:“夫人尽知,婢不敢言。”
巡抚曰:“有甚为证?”梅香曰:“有诗。”
巡抚曰:“可将那诗拿来我看。”梅香即到小姐房中,问小姐拿诗。菊英只得用纸抄出,付与梅香。自己也却到厅后窃听。
且说梅香来到前厅,将诗呈上。巡抚接过手来看了一回,大怒曰:“这诗中说‘嫦娥只合在蟾宫,谁觉今宵下九重’之句,分明是这贱人去勾他了。杨门不幸,出此辱女,若不除之,有何面目为人上之人!”即呼家奴:“用乱棒将她打死,抬来见我。”家奴因夫人在坐,俱不敢动手。巡抚怒气更加,乃自取一棒,赶入菊英房中去了。夫人与梅香唬得面面相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