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人福

  我和你夫妇之情就在此时永诀了。田郎请上,受奴家一拜。”
  北平大惊道:“这是甚么说话!快不要如此。”邹小姐遂跪拜行礼相毕。北平扯不住,只得一同拜下。说道:“听得娘子这等说话,心如刀割,竟把肝肠都剪碎了。为甚么好好的姻亲,忽然中变?任凭你长斋拜佛,只不要把夫妇百年之情,一时间断绝。缘本是前生注定,不要嗟怨。”说话未完,一个幸僮唤道:“宜春姐,有一位客人来在中堂,请大爷出去讲话。”北平道:“娘子求你耐烦些,决不要如此,我去了就来。宜春你也替我劝一劝。”正是: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人言无二三。
  邓小姐说道:”宜春你也出去,待我好关门。”宜春道:“大娘在此独宿,他少不得要拿我当灾。这样男子,宜春也有些怕,也情愿随了大娘在佛前添香换水。”小姐道:“既然如此,替我把门窗户扇都封锁了,只当重关一般,省得他来缠扰。
  ”宜春道:“这也说得是,待我锁好了。小姐这下他有翅也飞不进了。”北平送了客,急忙向书房里面,跑走来,口里说道:“忙辞堂二客,来劝佛前人。”刚刚走到书房门首,只见门儿都紧紧封锁了,急忙连连叫几声:“宜春在那里?快些开门。”
  宜春应道:“宜春宜春,怕当新人。只愿闭户,不愿开门。”
  北平见如此作为,心慌意乱,说道:“这便把来怎处,没奈何了。只得跪在外面,求他开门。娘子我在这外面行礼了。”宜春击磐,小姐敲木鱼,只是念经,全然不理。北平在外面,连叫数次,不见答应,便发怒道:“我这里絮叨叨,一们哀求,谁知他狠心肠,且不可怜。我只听得三回九转,一味念经,击钟磐,敲木鱼,总不过是对菩萨伸诉嗟怨。休得要这等施骄态,故意不瞅不睬着我。任凭你愤气填胸,也跳我田家门不出。善劝他不转,只得要用恶劝了。待我发起性来。”指着书房里面骂道:“臭淫妇,真贱人,作这等臭怪,放这等肆。我做丈夫的人,跪在外面哀求,你全然不理,难道真个要修行么?你如今出来就罢了,若不出来,待我吩咐家人,不许送饭来与你吃,活活的就饿死你去。”小姐合掌道:“阿弥陀佛,若果然将奴饿死,倒算放了一条生路,免受了多少凄凉苦景,忧愁气恼。
  莫说将奴饿死,就把刀来杀死我,也情愿。”北平听了这番言语,料难重鸾交。便骂道:“你这泼贱,休得恁般装魔作怪。
  天下妇人,除了你们,难道断了种么。我偏要另娶一位如花似玉美人,与他结一世良缘。”宜春道:“那有第二个不怕鬼的新人来结缘。”正是:心中懊恨恶姻缘,幸喜避秦有此间。
  但愿新人来结蒂,难星过度不相缠。
  却说田北平,在书房门外,被邹小姐拒绝了,他心下十分恼怒,忙与田义商议,央托媒婆作伐,另娶一房回家,以消一肚恶气。不一时,媒婆张一妈来到,见了北平,道个万福道:“大官人呼唤老身,有何吩咐?”北平遂将邹小姐的事,细细说了一遍:“如今我要另娶一个绝色的美人,财礼不拘多少,过了门时,谢你一个元宝。”张一妈道:“姻缘是你分定,待老身与你说合,明日再来。”回覆别了北平,出门去了。
  话分两头。却说荆州有一孀居,姓何,丈夫曾为执戟郎官,中年弃世,坚心守节。一日自己叹道:“老身年逼桑榆,门户萧条,又无子息,止生一女,貌颇倾城,还不曾许嫁。我想这等一个女儿,那怕没有佳婿?只是一件,老身止靠着半子终身,须要寻个财主人家,才好倚仗他过日。怎奈家赀与才貌,再不能够两全。有钱财者,定然愚蠢。具姿貌者,一定贫穷。所以蹉跎至今,未谐佳偶。唉!不知等到何年,才遇着个佳婿。我儿你如今已长成了,为娘的要与你择一个佳婿,方称心怀。谁知家赀才貌,总不能够两全,只恐怕你虚度年华。只为这穷村坊,没人知觉,因此上佳婿难招。谩说是呆郎婿,高骑骏马,何曾见轻裘子弟,貌似花容。”何小姐背面暗说道:“人家择婿,从不像他,只是问人家的家私,又要问人家的才品,如此择选,则除非东家吃饭西家睡,好教我哑子一般,有口难言。
  不如把终身,付之东流。”正是:
  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人言无二三。
  却说张一妈,在田家得了要娶一个美貌佳人,因说道:“田官人因为邹小姐住了静室,不肯与他近身,他许了我一个元宝谢媒,要娶个绝色的女子。我想何家小姐,是近来第一个佳人。况且他的母亲,又要选个富豪女婿,正好合着这个机关。
  只是才郎十分丑陋,配那小姐不来。我只好把左话儿右说倒,要极赞他十分标致,何夫人才肯应允。要晓得从来的假话,都出在媒人口里。这瞒天说谎,不是我起的。走东走西,转弯抹角,不觉也就走到何家门首,不免进去。你看他母女两个,正在一处说话,待我进去见了他:何夫人万福!小姐安好!”何夫人道:“一妈,好几时不曾见你,你一向好么?今日光临,有何见教?”张一妈道:“做媒的谅无别话,不过是联姻结娅。
  ”何夫人道:“是那一个?家世何如?可养得亲眷起么?”张一妈道:“若论家私,只怕石崇也比他不得,门户也算得第一。
  ”何夫人道:“这等说,他的容貌何如?”一妈道:“若论他的面庞,实过潘安。”何夫人道:“他胸中才思,却怎么样?”
  一妈道:“才学堪夸,虽不曾名登金榜,却也曾梦里生花。”
  何夫人道:“既然如此,他姓恁名谁?住在那里?”一妈道:“这位郎君,叫做田北平,是天下有名的财主,就住在本地。”
  何夫人道:“我也闻得荆州城里,有个姓田的,是豪富家。这等看起来,家资定是好的,不消查问得了。只是一件,”指着女儿道:“你看这等如花似玉的人,若不是俊雅郎君,如何配得他上。你方才的话,我还不十分信得,若是果然生得好,待我面看一看何如?虽然豪富大家,也须要仪容俊雅,免得俏鸾凰被凡禽跨。”一妈道:“夫人若还不信,放心不下,请去卜一卜就是了。”何夫人道:“亲眼见了,胜过占卦。”一妈背后暗想道:“这等说来,是一定要相的了。也罢,待我用个计儿,叫他央个标致男子,充做自己,与他相就是了。”转面对夫人说道:“夫人,相也不难。他的相貌,是十看九中意的。
  任凭相就是了。”夫人对女儿说道:“如此极好。我儿,这等说,你明日也亲自相一相,省得后来埋怨母亲。”何小姐背后暗说道:“这也是终身的事,顾不得什么羞惭,到明日也要暗地里清清白白看明他也,还怕情人眼内易生花。”夫人道:“既然如此,我娘儿两个,要到菩提寺去进香,你引他到寺中来,待我相一相,就是了。”张一妈道:“谨依尊命,如此告别了。
  ”
  媒口从来是不骗,耳闻不如亲目见。
  饶伊口内坠天花,难逃我双眸似电。
  话说张一妈,别了何夫人,一直走到田家来回信。不想田北平,自从央托了张一妈,去寻一头美貌姻亲,终日在中堂等候回音。一见张一妈来了,连忙开言问道:“所托之事,可曾有影响么?”张一妈道:“有到有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子,不知与你可有缘法,我也曾与你打了许多说谎呢。”北平道:“这等难为了你。但不知是那一家?要多少财礼?”一妈道:“是本地何家。他父亲曾为执戟郎官。父亲中年弃世,母亲坚守孀居,并无子息,只生得这个女儿,许多人家去求亲,都不遂他母亲的意。他母亲又要家私豪富。”北平道:“我的家私,尽中得他的意。”一妈道:“他又要女婿才品兼优,方才配得他女儿过。”北平道:“我虽粗蠢些儿,你该与我包藏。”一妈道:“就是这上头与你打了许多说谎。只是一件,他要亲自相一相,方才放心。我想大爷这等形貌,如何中得他的意。”北平道:“这便把来怎么处”。”一妈道:“我有一个妙计在此。
  ”北平道:“有何妙计?领教领教。”一妈道:“大爷可请一位标致男子,前去代相一相,可不是妙。”北平道:“妙妙妙!
  明日烦你早些来,同去便了。”一妈告辞了北平,竟回去了。
  北平自张一妈去回之后,独身一人,左思右想,要一个标致男子代替去看,竟想了一夜,不曾想一个妥当的人出来。你们说,他为何想这一夜,不得妥当?他的心思道:“这是一世要紧的事,一来恐怕那代看之人起没良之心,借此代看来,骗去了他的亲事。二来又怕娶亲过门的时节,女家要先相之人亲迎过门,丈母亲自送来,那时叫他如何敢出来拜堂。这不又被人弄假成真,占去了亲事。”因此二件事,就想一夜,不曾睡得。极早起来,便想道:“田义的面貌,尽看得过,不免叫他去,权充一充。田义那里?”田义闻得呼唤,急忙前来问道:“大爷唤田义,有何使令?”北平道:“不为别事,有句机密话和你商量。何夫人要相女婿,你晓得我的面庞,可是相得的,要央别人替代,又不好开口,只得想到你的身上。”田义摇头道:“岂有此理,不但有主仆之分,又且有嫌疑之别,莫说相不中,就是相中了,娶进门来,也还有许多不便之处。大爷不消费心,这个代相之人,田义已寻下了。”北平问道:“是那一个?”田义道:“双喜班戏子里面,有个正生,相貌极是齐整,现领大爷的行头在外面做戏,叫他去就是了。”北平喜欢道:“说得有理,快去叫他进来。”田义答应道:“是。”即去唤正生去了。北平道:“这等说起来,我第二次的新郎又定做得成了。”叫家僮吩咐里面的人,把值钱的衣服,取出几件来,好等他来穿着。不一时,田义引了正生,来见北平,北平道:“你就是双喜班的正生么?”正生道:“正是。”北平道:“好人物!又齐整,又体态,又风流,一定是相得中的。”随问田义道:“你对他讲过了么?”田义道:“讲过了。”北平对正生说道:“你须要听我说,想我生来福分却非差,只因这形骸丑陋,不知把何处的铁拐仙,移来在我身上。到如今选择新郎,要央请别人替代。敢烦你好生帮扶,却不要使福反成祸。
  ”正生道:“大爷的相貌,原是绝好的。只怕肉眼相不出来,所以要央个替身。如今包管相中了来,问大爷讨赏就是。”北平道:“但愿如此。田义取我的唐中晋服,与他穿戴起来。这唐中晋服,不是新做的,是我做新郎的旧货。只可惜衣上有些余香气,开时颇难得过,见了美人的时节,只好往下风站站,不要把气味被他闻了会呕,那时便惹出祸来。□切记切记。田义,你随他同去,我在家里专听好消息。”田义道:“依我说起来,大爷还该同去才是。”北平道:“我去做甚么?”田义道:“一来看看新人,省得后来懊悔;二来娶进门的时节,新人若还埋怨,还有一句巧话对他。”北平道:“甚么巧话?”
  田义道:“大爷只说,自己原是正身,那同行的人,不过是陪客,你自己错认了,与我何干?他就说媒婆指定的,你也好把诓骗之罪,坐在媒婆的身上,不怕他埋怨到底了。”北平大笑道:“这也说得甚是。如此待我也妆扮起来,一同前去就是了。
  ”正是:
  旧计翻为新计,假郎伴着真郎。
  巧妇不敌痴男,清官难逃滑吏。
  但不知,田北平同去好与不好,何夫人中意不中意,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丑媳妇隐妒侍夫
  词曰:
  功名捉鼻谁争竞,无端一与徼天幸。所志在风流,天翻吝阙俦。从有天府妾,勉聚同心结。还愁薄命人,准逃前世因。
  大凡天下之事,多有不平。那田北平是个丑男子,娶得来的媳妇,却又是美丽的佳人。若是俊雅才华的丈夫,偏娶着一房丑陋的夫人。俗语说得好,姻缘本是前生定。这都是命里注定,非后人力所能为。闲话休题,言归正传。且谩说田北平求亲之事,却说湖广江陵府,有一个学士,姓唐,名滢,字子才。
  自幼年读书,眼空四极,名塞□间,出赴科场,早登甲第。先从学士出选临民,每多德政。一日公务已清,退居内署,叹道:“目下便要告休,暂图安逸,怎奈封疆多事,朝延命臣下各举边才,那些当道诸公,交章擢荐,不日就有重任相加,还喜得简诏未到,且图几日安闲。只是一件,下官才固有余,貌亦未尝不足。少年的时节,只道天不生无对之人,定有个绝色女子与我联姻。谁想娶着的夫人,竟是当今的嫫姆,劣状多般,秽形毕集。只有一件还感激他,世间的丑妇,没有一个不妒的,世间的妒妇,没有一个不悍的,他于妒之一字,虽然不免,还喜得妒而不悍,是他短中之长。下官新娶两房姬妾,一个姓周,一个姓吴。周氏的才貌虽不叫做一全,却能主持家务。下官得了他,可免内顾之忧。吴氏既有太真之美,兼饶道韫之才,自是当今第一个女子。夫人待此二妾,也还在贤妒之间,实惠虽然吝惜,虚名却肯均施。每到饮酒宴行的时节,任我倚翠偎红,随他献娇逞媚,不露一点妒容。只到酒残歌阕之后,寻衾问枕之时,方才露出本相来,不许下官胡行乱走。嗳,我想男女行乐,何必定在衽席之间,只此眼底留情,尊前示意,尽有一种不即不离之趣。只是难为了姬妾些儿。这也是红颜薄命之常,只得由他罢了。下官今日拜客回来,则索与三位夫人,宴乐一回。”正是:培养精神亏丑妇,维持风月赖佳人。
  却说唐夫人在内堂玩耍,说道:“身才七尺,腰仅两围,窄窄金莲,横量尚无三寸;纤纤玉指,秤来不上半斤。貌遇花而反羞,真个有羞花之貌;容见月而思闭,果然是闭月之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