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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绡剪
解官钱粮事大,径去下船说道:“万一我睡得熟些,被他将船烧了,失了官鞘,我的性命也难逃,落得搬他这些银子用用。”手下人备赏数十两一个,开船燥踱,好不燥皮。
只说贾老娘是个苦命的人,受用得不上几月,家私一扫光了。大儿子已枷死,第三个的问了死罪,寄信到家,衙门监口使用,速速要卖房子,眼见得饭也没得吃了。夜间思量,苦楚痛哭,一偶而死。兄弟得知,奔来买棺殡殓。止得瘫子在家,凄凄凉凉,看这两口棺材。家中什物,前日通被邻舍闲人,涌进趁伙抢去,好的一件也无,止存些折脚凳椅门扇,卖来度了几月。再挨不过了,只得放下面皮,老爹,奶奶起来。这是暴富小人,悭贪刻薄之报,如此结局,粗粗说过,看了毛骨耸然,无非是悖入悖出的道理。话归正传,正是:欲知今古无穷事,更取来文仔细看。
单表一个千万人中无一人的贫汉,就如神龙一般。奇奇怪怪,没人识得。直待做出事来,方知他是个璞中之玉,剖而后知;土中之金,磨而自辨。说来其实好听:
也是弘治年间人,本籍福建,父亲江鲁州,是个积德良医,止得弟兄两个。此人学名叫有芷,乃兄学名叫有芸,幼年同学读书。乃兄记性不高,到肯读书。有芷教过就记得,只是好顽耍,不肯读书。读完了四书本经,父亲也不教他作文,任其自然。他便十分如意,只好听说说因果小说、奇怪的事,或自看看仙佛之书,吃些酒过日子。其父去世时节,原着他两家分过,有芷不肯,要与哥子一家过活。其兄读书入学,又有嫂子,两个侄儿,人口重大。有芷不要娶妻,单单一身。同家过活,得分家私也有数百金,逐年都被哥嫂嚼在肚里,有芷全不为意。有人将作家打算的话对他讲,他只是笑,冷冷说道:“家兄用就是我用,兄弟原是一体,不消老爹们费心,多谢,多谢。”人见他每每如此说,亲戚朋友,都目他是个痴人。有芷到还时常怜悯哥子读书,千方百计寻几钱银子,与哥子买纸笔,哥子亦甚爱之,每每有不安之词。嫂子亦与哥子一样心肠,不胜感激。他平日相交的朋友,无非是不僧不俗,落拓无羁之流,不喜趋势附利,假斯文,假体面,虚花做作的。哥子相交又是一种,无非是些假名士,白衣秀才,与有芷臭味不甚相同。
一日,对有芸说:“哥哥为人之道,须是真心真意,生平做的事,件件可对人说,肚肠就如青天白日一般,普天下的人,就如我的心腹手足一般,才唤做个人。若是二十四气不脱,端然是个俗子,读书何益?”哥子问道:“那二十四气?”有芷道:“哥哥,我数与你听:一者富豪气 二者公子气 三者名公气四者时文气 五者学究气 六者清客气七者恶少气 八者光棍气 九者市井气十者尸灵气 十一者能干气十二者酒徒气十三者弓箭气十四者作家气十五者衙门气十六者阉媚气十七者刻薄气十八者谋算气十九者乡愿气二十者孤高气廿一者庸浊气廿二者拘囚气廿三者阴贼气廿四者自负气。
哥子听他数毕道:“二弟惯会说自己话,如今人那里脱得,不在这气,就在那气。其间有弓箭气、阴贼气,我不明白,二弟讲讲我听。”有芷笑道:“哥哥听讲:有一种人将些小小聪明搁在脸上,逢着一人,便估计打算,唯恐自己弱于他,全无一些和蔼意思,人见而恶之,避之,唯恐伤身一般,这叫做弓箭气。有一种人,满面春风,奉承乱滚,替人忧,替人喜。及至明日,肚肠又变一样,那心术如洞之阴,不可测识,怀心如夜间之贼,悄然难觉。若是忠直之人遇他,财帛往来,妻子寄托,必定遭他毒手,还要粉饰自己是个好人,这个叫做阴贼气。”有芸道:“二弟果然说得透。你是个聪明人,若肯一心读书,不似我青衿闲守,毕竟中举中进士的。”有芷摇摇手道:“不要,不要,哥哥你道我的生性,可是要做官的么?除非是把我做个皇帝的师父,那些阁老尚书,听我像手下人一般使唤,我才去做做。不然,宁使做个胡乱散人。”有芸听他说迂阔之谈,微微的笑道:“你的记性绝好,目下比当初何如?”有芷答道:“觉得长了些。”有芸道:“这本唐诗随我指一首,只许一看就要倒念出来,你来得么?”有芷道:“来得,来得。”有芸指一首杜甫《夜闻觱篥》诗与他看,他就用心默默正看一遍:
夜闻觱篥沧江上,衰年侧耳情所向。邻舟一听多感伤,塞曲三更欻悲壮。
积雪飞霜此夜寒,孤灯急管复风湍。君知天地干戈满,不见江湖行路难。
将书覆转,倒念出来道:
难路行湖江见不,满戈干地天知君。湍风复管急灯孤,寒夜此霜飞雪积。
壮悲欻更三曲塞,伤感多听一舟邻。向所情耳侧年衰,上江沧篥觱闻夜。
有芷背毕道:“哥哥差否?”有芸道:“倒不差,亏你,亏你。我竟与书本没缘了。”有芷道:“哥哥家里清淡,你何不将门面收拾,卖些现成丸药,还好度日。我是只身,不须管我,那里不去吃碗饭。”有芸道:“二弟说那里话,你又不曾娶妻,家私都为我读书逐年消去了。岂忍你只身飘泊,我独妻子团圞,天理也不容。”有芷道:“哥哥不须说起,不须说起。”立起身径往街头去了。算来不走僧房,就寻道舍,搭搭身子,便是一日,如此已多年了。
一日,有芷在家,恰好有芸的一个同盟朋友来望,且是斯文,披领月白丝绸道袍,戴顶绉纱四角唐巾,脚穿双大红方舄,手拿着诗画金扇,摇摇摆摆,到了江家门首。先叫跟随小使问道:“江大相公在么?庄相公来拜望。”有芷将眼一瞧道:“庄一老,好光鲜,一向不来,今日来望哥哥,我去招接他吃茶。”流水走出去作揖道:“庄大哥多时不会,一向好么,有何贵干?”这庄一老心中道:“有芷不是吾辈。”便挺起胸膛道:“一向在黄太史府中,因有几部书要刊刻,在那边批订。本府又要请我处馆,他只是不放。令兄一向可好么?”有芷道:“家且安贫度日,近来无意功名,思量门首开个丸散小铺,方才出去买些药料,即刻就来,可到里面请坐。”庄一老同有芷进到里面小轩里坐着,小使站在门首。有芷进内,对嫂嫂说,打点茶,覆身出外,对庄一老说:“大哥请坐,我去寻家兄来,慢慢谈谈。”有芷一径出门,走了四五家门面,思量得起,要还巷口酒店里的银子,适才称起又忘带了,往他门首走过不像意思,不免回家,拿去丢与他罢。转身回家,只见庄一老立在一根凳上,将脸儿紧紧贴着壁缝,反绑了手儿,张觑内里,有芷走到,他还不知。有芷叫声道:“庄大哥,凳子看仔细。”庄一老面皮通红,一跳跳将下来。有芷道:“大哥要见家嫂,待家兄回来,接出来相见便是,何必如此,恐有失误,跌翻一跤,坏了手脚干系。”庄一老道:“我只道令兄在里面,渴想之极,所以如此。令兄真不在家,改日再来会罢。”急急促促,没趣而去。此后老庄再不上门,有芸亦知前情,心中甚为鄙薄。
过了半月,有芸开张药铺。庄一老常常荐个买药主儿来,或一钱,或三五钱,字来字去,有芸是个好人,不念旧过。一日途间遇着庄一老,被他扯将回去,将有芷百般模写,谤他不务生理。在外面没体没面,茶坊酒肆,就当家里。歪僧野道,就如弟兄,岂不玷辱家门。又惯轻薄士林,嘲笑我辈。日后此人有祸,要连累盟兄哩。有芸道:“舍弟虽不读书做时文,肚里极有分寸的。又迂腐有古道,将家私都让我自己,连妻子也不要,极难得他。”庄一老听他如此说,也就不敢多说了。只是日长岁久,用尽浸润之谮。有芸只是不听,两边越觉得疏了。
有芷到晓得在肚里了,一日思想道:“哥哥既有生意,已过得日子,我今年三四十岁,只管蹲在家里何用?”次日清晨对哥哥嫂嫂道:“我要出去走走。”哥嫂道:“你又无盘缠,又无行李,往那里去,几时回来?”有芷道:“不要盘缠行李。有路就走,回来日子竟论不定几十年哩!”说声道我去也,嘻嘻的作了两个揖,径去了。
走了七八里路,遇着一个贫汉,十月天气,穿件单衣,赤脚而走。有芷道:“哕,我的鞋子与你穿穿。”那贫汉道:我穿了,你倒赤脚。”有芷道:“你到那里去?”贫汉道:“我要到山东泰山去耍耍,问我怎么?”有芷道:“我也身子空的,同你去走走。鞋子你穿一程,我穿一程,破了再买一双合穿,如何?”贫汉道:“你这个人倒有趣的,便与你同去,只是对你说过,一路去:
有荤吃荤,有素吃素。古庙安身,茅庵借宿。
骂我只是笑,打我也不哭。有余的分与人,肚饥时挨一粥。行坐无常,去留无束。
这几种事,件件依得我,才去得。”有芷道:“我与老丈乍会,你不晓得我。我的生性正与老丈所说相合,出娘肚皮便是这样的。”贫汉道:“好,好,好!同去,同去。”贫汉腰边到有几钱银子,这晚两人吃个醉醺醺,寻个古庙去睡。有芷道:“天色冷了,到不想得夜间事情,没被盖怎好?”贫汉道:“包你不冷。”二人竟在佛前青石上睡觉,只觉得贫汉身边暖烘烘起来,好不有趣,一会子,连石板都温温的了,有芷不觉酥酥睡去。
二人天明趁来,有芷问道:“一路来失问老丈,高姓大号?”贫汉道:“不要问,都没有了,都没有了。”有芷道:“老丈身子夜间暖热,小弟赠老丈一个号何如?”贫汉道:“使得,使得。”有芷道:“叫做无寒罢。”贫汉道:“通,通。我也赠你一个号,你为人脱洒,就叫做老脱罢。”有芷道:“更通,更通。”自此二人只唤无寒,老脱,嘻嘻呵呵,足足氽了年把,到得山东太安州,说不尽景致:
泰山天下奇观,古来胜岳。小天门有千尺高峰,大天门有百回细道。
日观秦观,面面飞五色神霞;吴观国观,处处绕多般怪树。黄河如带曲回回,白骨如生光烁烁。
药灶前多天麻鬼箭,茅庵里关薄霭轻云。鹤唳一声仙客过,猿啼三下客星来。
看看吕公石像,摸摸洪迈碑文。果然不是人间世,谁肯偷闲走一巡。
无寒领了老脱,各处观看,十数日间,看玩已毕。老脱道:“恰像我曾走过的一般。”无寒道:“我走了二十多遍,越走越觉得好看。”又思量道:“当日养两个小厮在这里,去看看带了去罢。”走到一个峰岩之下,有平阳地一片,通是野花奇草生满。无寒道:“老脱你站着,待我唤出来。”老脱道:“无寒,你惯说鬼话,空山荒野之处,鸟鹊稀疏,那里去叫甚么小厮。”无寒笑道:“你只看我便是。”
走向地中央处,将草来拔去三五尺大一片,下有一块大大方砖,又折了一根竹条,将四围掘掘松动,将砖头一掇,掇将起来,下面却是个小缸,缸里盛着一对奇货。那奇货:
光似镜 坚似铁 走如飞 轻似蝶
这两件罕货,头搭尾,尾搭头,耐耐烦烦蹲在里面。听见无寒做声,两个昂起头来,就像两把铁钳一般。老脱心里猜道:“又不是猫,又不是狗,又不是飞禽,到像个放样的蚂蚁。”问道:“无寒,无寒,这两个小厮,到像蚂蚁。你看,你看,扒将起来一发像了。”无寒道:“不是蚂蚁是甚么?他两个七年前,在这里斗个不歇,我替他讲和了,免他两条性命。他情愿随我,我将些符咒制他,又与他辰砂圣水丹服换他的毛骨气味。又待七年药力充足,骨节换尽,然后取他耍子。”无寒将手擎他起来,身子就如水磨的徽州漆器一般。将鼻子闻闻,到有些梅花冰片气息。用指爪身上弹弹,铛铛有声,如弹砖片一样。仔细看来,每个长一尺七八寸。他倒有百十斤气力,由你将风快斧头,砍他一下,若是没钢火的,还要转口,只当替他搔痒,无寒将这两个小厮,放在地上,每一只脚踏着一十,叫道:“小厮立起。”两个齐齐立起,叫声走,两个齐齐走一个团圆,好似开路鬼,脚下有毂辘子一般。无寒跳下,老脱道:“活作怪,这两件土货,到是少的。”无寒将小厮收了,就如折叠桌子一般,折得伏伏贴贴。将件破衣服裹了,动也不动,挈在肋下。二人到庵庙投宿去,无寒将这个小厮布包,将来做枕头,或将来当凳坐,又不见与他吃东西。过了四五日,打开包来在泥土上走走。对老脱道:“这叫做打沙,隔五七日打一遭沙,颜色愈加好看,若在船里不打沙也罢。”
说完,依旧包了。两人在泰山庵观茅蓬,处处住到,约有半年。老脱又恩量走动,问无寒道:“我们离了山到别处走走,静悄悄,只管住这里做甚?”无寒道:“你要自去走走,我不勤力,要在此多住住。你不曾出门见大天,世情还不曾尝着,正该各处走走,你几时起身?”老脱道:“即刻就去。”无寒道:“你立着,我将小厮与你一个。”老脱道:“我不要他。”无寒道:“阿呆,这件东西极有趣的。不要饭吃,又不要酒吃。又不肯咬人,且是乖乖的听入说话。耐冷,耐热,夏天晒他,冬天放冰里却不妨事。你便带一个去做做枕头也好。”老脱承他好意,切切要与他一个,只得领了他一个。将衣服裹了,安顿作别,径下山了。只打听某处有庵,某处有观,肚饥了就要秋风一顿。东荡西荡,荡了年半有余。
一日,荡到淮安桃源地方,忽然这个小厮一漓溜在地上。这小厮闻得人气息,能辨生人熟人,紧随老脱脚跟走着。一起少年游人,路上瞧见道:“一个怪物,一个怪物!”老脱不知小厮落在地上,回头看看,依旧取来着落了。那伙少年,走近身来,定要求看。老脱道:“有何好看?不过是个异样蚂蚁,乃是朋友送我当小厮的。”这班少年绰了老脱,到一个酒肆中,叫拿酒来,对老脱欢喜赔情,毕竟要求一看。老脱只得打开衣包放在地上,老脱走,他也走。老脱又将他擎起,长脚撩手,耀日增光,好似一盏做成的蚂蚁灯,众人无不啧啧称怪。老脱收拾了要去,被这些人道他是个不凡之人,才有此异物,你一杯,我一盏,吃得个脚酥腿软,人事都不醒了,众人各各自散。